第2章 (2)
帶上一絲笑意。
不是大爺心善,是她事先囑咐了兄長,要善待阿沈。不止住處,她甚至還叮囑兄長送些好的傷藥過去。
只不過對于阿沈的來歷,就連顧府的下人也不是很清楚,顧三思對外的說辭是回來的路上不小心碰傷了人,帶回來将養。
微娘站起身:“我去兄長那裏看看。”
顧三思雖然是她兄長,平時亦和她一條心,在寺裏帶回沈殺這件事上不曾當面質疑她半句,但私下裏還是問過幾句的。她那時随意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兄長雖沒再問,但看得出他對沈殺并不是很滿意。
沈殺傷得極重,這幾天雖然一直在用好藥,但也只是能勉強行走而已,不知道兄長會不會借機難為他。
進了翠竹院,聽得顧三思房內有聲音,溶月上前打開簾子,微娘走了進去。
地下站着的果然是沈殺。
一身粗布衣裳,長發用普通的木簪斜斜挽住,雖然裝束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但卻仍從內而外透出一種月華般的氣質。
沈殺低垂着眼睛,垂手立在那裏,沒有趁機擡眼多看一下房中進來的主仆二人。
沈三思笑道:“妹妹怎地過來了?”
微娘道:“聽說阿沈過來兄長這裏,妹妹想看看他的傷怎麽樣了。”
沈殺一怔,道:“多謝姑娘關心,好多了。”聲音低沉。
“你那天只說姓沈,府裏這些人便都阿沈阿沈的叫你,你名字叫什麽?”微娘走到桌邊,看到兄長正在寫的字帖,笑吟吟地提筆在下面續起來。
“沈殺。”他的聲音很平靜,靜得有一種死亡的味道。
屋裏的人全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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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娘手一頓,那原本圓潤的勾劃便斷開了,看着很是刺眼,她索性放下筆,不再寫下去:“沈殺?”
“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與師父在山中長大。山中野獸甚多,師父常說,狹路相逢的時候,若非它們死,便是我亡。因此替在下取名沈殺。”
微娘唇邊浮上一絲笑意。
她原本以為那是三皇子選他成為暗衛之後的賜名,沒想到竟是真名。
“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師父竟替你取這個名字,你很幸運,有個好師父。”她喃喃道。
“在下所會的東西,都是師父教的,師父是好師父。”沈殺道。和前世三皇子手下那個暗衛沈殺相比,現在這個明顯話多一點,但也只是一點而已。
都是師父教的,所以是好師父麽?
她的所學,多是圓空所教。
可最後,她也算是死在圓空手裏。圓空……是不是好師父呢?
微娘的眼神有些迷茫。
顧三思顯然不喜歡兩人交談的內容,開口道:“你師父呢?”
“死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果然是山野中長大的人,連隐諱一點的說法都不會,聽在有心人耳中,難免會覺得他無禮又絕情。
“你傷還沒好,先下去養着吧。府裏倒是缺護院的,你若無處可去,改日傷好後來和大爺說即可。”微娘淡淡道。
沈殺沒說話,轉身走了。
顧三思看看溶月,溶月會意,道:“奴婢出去看看阿沈有沒有短缺的東西。”說着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兄妹二人。
微娘在另一邊的桌上拈起一顆蜜餞,卻沒放嘴裏,只在手中捏着:“哥,你是不是不贊同我留下沈殺?”
雖然顧三思沒明言,但她與他是雙胞兄妹,他在內心中對沈殺有極強烈的抵觸之意,她感覺得到。
顧三思沒有說話,就在微娘以為他要沉默到底的時候,他才開口:“這人身上煞氣太重,又來歷不明,留在府裏過于危險。”
“煞氣重麽?這個我倒不覺得。”微娘道,她确實沒感覺到。比起前世那個冷漠冰寒的沈殺,現在這個已經相當柔和了,雖然依舊寡言。
顧三思看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卻咽了回去。
“來歷的話,他已經說過了,我看不像假的。那些在人牙子手中買來的下人亦不見得個個身家清白,是什麽來路不還是上下嘴唇碰一碰的事兒。”微娘繼續道。她知道自己的話很有些強辭奪理,但是沈殺她必須留下,不為別的,只為她的計劃。
“妹妹若是覺得妥當,便留下吧。只是平日裏讓他在外門兒裏,我私下裏叫人多盯着他就是。”顧三思道。
微娘一笑:“哥哥确定盯着他的人不會被他發現?”
顧三思一頓。
微娘整張臉上的眉眼都舒展開來:“好啦,哥哥,我知你是為府裏安危着想。只是你也知道,這麽大的府,現在只你我二人,我雖已及笄,你畢竟尚未束冠,多份力量總是好的。”
顧三思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終究沒說什麽。
微娘和他又閑話一會兒,這才離開了翠竹院。
一路上見到的下人們都遠遠地對微娘行禮,她伸手拉了下身上的鬥篷,眼睛眯了起來。
沈殺,沈殺。
上一世,你是三皇子的利器,為他掃平皇帝寶座上的種種障礙。
這一世,你就當我顧微娘手中的利器,為我的複仇出一份力罷。
一陣風吹過,她身上的寒意似乎有些加重。自從重生之後,長劍貫身的冰寒之意便似乎刻在了靈魂之中,讓她總是有一種瀕死的錯覺。
這樣也好,免得她活得太安逸,忘了還有前世種種血海深仇。
微娘臉上笑意不變,只牙齒慢慢咬緊。
到現在為止,計劃施行得算是順利。雖然為了不讓兄長起疑,一切只能在暗中進行,但沈殺已經被她找到,并且搶先一步放在府中,有他在,她以後行事當會更方便許多。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當是與二嬸的抗衡。守住長房的産業,讓兄長一世安樂,她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了。
至于沈殺……她帶他回來時,打定主意要讓他與三皇子同歸于盡,可每次面對顧三思時,她的那份決心總有些動搖。
不為別的,她只怕今世的複仇會連累到兄長,如果真的那樣,她寧願放下仇恨,一個人受折磨。
她腳下越走越快,溶月開始尚能勉強跟上,最後不得不小跑起來,不由開口提醒道:“姑娘,姑娘,慢點兒,小心腳下,慢點兒。”
轉彎的時候,一個丫頭正迎面過來,看到微娘,她忙驚慌躲閃,猝不及防下竟摔了一跤,手中端着的匣子落到地上。
“瞎了眼麽?亂竄什麽?”溶月走上前喝道。
那丫頭眼圈一紅,将匣子捧起來站好,一疊聲地認錯。
微娘看到她的臉,心下一動,道:“你是秋諺?”
秋諺是府裏買來的粗使丫頭,前世因為手腳利落,被一路提拔上來,最後成了微娘房裏的三等丫環。
只是後來微娘才知道,她這個丫環是被二嬸收買了的,很多有關她的消息都經由秋諺的手傳到二嬸那邊。
果然是家賊難防。
秋諺驚訝地看向微娘,她沒想到姑娘竟然記得她的名字。
“是,奴婢叫秋諺,現在在花房裏做事。”
微娘的俏臉上帶着一絲溫柔親切的笑意,看向她手中的匣子:“這是什麽?”
“回姑娘,這是花房的劉媽媽要的匣子,花房裏面的花枝分了岔子,劉媽媽說要剪些下去才行。”秋諺道。
微娘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眼前細細地看,眼看着上面滿是被花枝花刺弄傷的細小傷痕,輕嘆道:“這麽漂亮的一雙手,弄傷了真是可惜,我房裏的丫頭尚不夠用,看你是個伶俐的,不若就到我房中吧。”
秋諺猛地擡頭,失聲叫道:“姑娘?這……奴婢多謝姑娘!”說到後來,滿臉掩不住的喜色,手上的匣子險些又掉下來。
能貼身侍候姑娘,至少也要被提成三等丫環。她現在不過是花房裏打下手的粗使,這一下有了極大飛躍,估計府裏沒哪個人再有她這般好運。
微娘心中冷笑。
二嬸的那些棋子,當然還是放在身邊才最安心。日後她會通過這些棋子,給二嬸時不時送幾份大禮過去。
☆、及笄禮,沈殺伴
顧家二房嫡女顧九歌的及笄禮馬上就到了。
微娘這段時間将顧府內的人手做了些微調整,除了将秋諺提前調到自己身邊外,其他的亦在局部做了些小小變動。
只是極小的改變,甚至有的改變連當事人本身都沒覺察到什麽,更遑論外人。
在別人眼中,顧府仍是以前那個規矩周正、一切按照老夫人在時的标準運轉的豪商府第。
此時,微娘正坐在房中,拿着繡針繡一只荷包。
荷包上是一朵清麗的蓮花,她正在繡最後一瓣。
秋諺悄悄倒了杯清茶,目光在蓮花上掃了一眼,含笑道:“姑娘這花繡得真美,看上去像是長出來的。這繡法真真稀奇,以前奴婢竟是沒見過的。”
微娘唇角上溫婉的笑意多了一分。
她自然不曾見過。
這繡法現在還未興起,要再過上六年,才會在京中一個繡娘手中出現,之後因着繡法稀奇秀美而名聲大噪,響譽京都。
微娘将荷包最後一針繡完,整朵蓮花看上去顏色鮮豔欲滴,手指微動,那荷包随之而動,竟映得上面的蓮花如真的一般。
就連溶月都湊了過來,啧啧稱奇:“姑娘,奴婢都是第一次見呢。這繡法怎地這般少見?”
微娘擺了擺手,對她道:“想知道姑娘我是怎麽會的?”
“想。”溶月和秋諺異口同聲。
“昨兒夜裏,姑娘夢中見到一位極秀美的姑子,那姑子說別人夢中相見都有書相贈,她卻是個目不識丁的,只好贈以繡法。說完就把這手藝傳了給我。”微娘低聲道。
她剛一說完,溶月就捂嘴笑了起來:“姑娘竟然也會拐着彎兒地和奴婢們逗趣不成?張良夢中得天書,姑娘竟然得了天針,看來以後‘天衣無縫’這詞當改成‘天衣有縫’才是。”
微娘笑道:“有縫也好,無縫也罷。總之你們安安心心在姑娘這裏做事,姑娘自有忘不掉你們的好處。”
溶月不說話,只抿着嘴笑,倒是秋諺搶着道:“姑娘要是真有心,就把這夢裏得來的針法教了奴婢罷。”
溶月看了她一眼。
秋諺道:“奴婢得蒙姑娘青眼,一直想為姑娘做點什麽。可是秋諺驽鈍,姑娘身邊的姐姐們個個心靈手巧,奴婢思來想去,若是學了這針法,日後倒也能替姑娘縫縫補補的,不至于像現在這般沒用。”
微娘擡頭,深深地看着她。
秋諺觸到她的目光,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起來,手指頭微微有點兒發涼。
主子的眼神,怎麽看起來那麽幽深黝黑呢?好像一口深潭,要把自個兒吸進去一般。
“你到我身邊時日還短,不必急于一時,平日裏多跟溶月學學,讓她提點一下,等過些時日自會上手。”說着,她看秋諺臉上微露失望之色,繼續道,“至于這針法,等你在我身邊習慣了,我閑時便教了你們,左右你們學了也是光彩在我身上不是?”
這樣一說,就連溶月臉上都有了喜意,秋諺更是脆生生地道:“是,姑娘。”
答完,她眼珠滴溜溜一轉,在微娘臉上走了一圈。
沒想到大姑娘是這麽好說話的一個人。
秋諺的祖父本是老夫人莊子上的管事,因為一向忠心,很受老夫人重用,連帶着她的父親也被倚重,後來因為二房缺人,二老爺顧長卿出面将她爹要了去。再後來二房分出去單過,當然把她爹帶走,她卻一直在顧府呆着,直到現在。
按理說她爹和她祖父都是府中老人,她應該至少也是哪位姑娘身邊的丫頭。但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她從進府便是花房裏的粗使,不是搬花盆就是分花枝,幸好那天走運碰到了大姑娘,這才有了出頭之日。
大姑娘甚至許諾教她針法。
伺候這樣的主子,應該會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吧?秋諺在心裏偷偷地想。
眼看微娘的手向桌上的茶杯伸去,秋諺忙觸碰一下,道:“姑娘,有些些兒冷了,吃冷茶不好,容易壞肚子。奴婢幫你換些新茶吧。”說着手腳麻利地另換了杯。
微娘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茶溫不冷不熱,剛剛好。
不得不說,秋諺為人伶俐,若不是前世吃裏扒外的話,算是個得用的丫頭。
可惜了。
“這茶喝着不錯。”
當然不錯。
顧府的茶葉都是特供的,別說市面上,就是一般的富庶人家也見不到這種茶葉。
微娘前世還是在去京城之前的那段日子才能喝到,後來到了京城,就再喝不到了。
一晃,都是隔世了呢。
時間啊。
微娘慢慢轉動着手中的茶杯,唇邊溫婉的笑意一直未曾消散過。
前世的那些事,那些人,她會再一一經歷,一一會過。
只是結局,卻絕不會再是那個結局。
她回來,是為了讓兄長不致再凄涼收場,為了這個,她可以做一切事情。
竭盡所能。
唯一可惜的是,這一世怕是再見不到翠兒了。
“姑娘,大爺來了。”門外拂塵的聲音傳進來,接着門簾聲響,顧三思跨步走了進來。
“哥哥?”微娘站起身。
溶月和秋諺對他禮了一禮,見他一擺手,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哥哥可有什麽事?”
“明兒九歌的及笄禮呢。”顧三思道。
微娘點頭:“我知。帖子上月就下來了,”說着她晃了晃剛剛繡好的荷包,“這是我送給三妹妹的及笄禮。”
這一世,只送荷包。
及笄禮,本是要加簪三支。
一支由族中長輩送,一支由族外長者送,第三支則一般由親近的已行過及笄禮的姐妹玩伴兒送。
前世她送的便是一根通體碧綠的簪子。
那時她尚不懂親族之間亦能夠張開血盆大口吞人,一心以為二叔是個疼人的,二嬸是個親厚的,妹妹們都是貼心的,雖然有些小性子。
後來吃了幾次大虧,她才漸漸知道,那些親厚貼心的都是假象,其實這些至親之人巴不得活剝她的皮,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送個親手送的別致荷包,已是足夠。
顧三思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有些探究地看了看她:“不送簪子?”
微娘心下微微一動。
若非知道兄長一向與她無話不說,她差點以為他存心試探。
果然是心虛生暗鬼,不然怎麽會突然疑心自家兄長?
要知道,在這個世上,他已經是她唯一親近的人。
自祖母殁後,整個顧家也只剩他與她相依為命。
“不必,”微娘淡淡道,“與九歌一道玩的小姐妹們不少,想來必有很多人送她這個,不缺我一個。”
前世她送顧九歌的簪子固然實心實意,但顧九歌卻根本不放在眼裏,及笄禮上所用的第三根簪是守備家的姑娘送的。那根簪子并不比微娘送出的名貴,甚至還差了一些,但微娘後來才知道,這個三妹妹讨厭的不是東西,而是送東西的顧家長房嫡女。
顧三思看了微娘一會兒,這才道:“那個沈殺,你真要留下他嗎?”
沈殺在顧府呆着已有一段時間,他的傷大致好了,平日裏行走如常,最主要的是,他正如之前說好的那樣,在顧府裏當了護院。
沈殺對自己做的事很用心,盡職盡責,但顧三思就是看他不順眼,三天兩頭和微娘提上一提,說些沈殺的小話兒,其實無非是想把他弄走。
“他功夫高,比府裏其他的護院都盡心,我看不出來有趕走他的必要。”微娘淡淡道。
當然不能趕走,不然她的計劃怎麽辦?
就算為了兄長放棄複仇,自保的手段仍是必要的。
更何況,她最近的想法一直徘徊在是否複仇這兩者之間。
為什麽猶豫,倒不是她不想複仇,而是她怕會把兄長扯進來。
“就算這樣,但他畢竟……。”
看到自家兄長又要拿沈殺來歷不明來說事,微娘搖搖頭,道:“哥哥,你我都知道你看他不順眼肯定不是因為這個,若你說不出來足夠的原因,我真的不能将他趕走。”
顧三思瞪大眼睛看了她半天,這才恨恨一咬牙,轉身走了。
微娘的眼睛落到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雪白,手指優美。
不過這時候卻以一種奇怪的姿勢伸展着,看他不自覺的樣子,仿佛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一般。
微娘的眉頭越皺越緊。
既而她甩甩頭,将疑心抛開。
再疑心,她也不該懷疑到自家哥哥身上來。
只要知道哥哥是真的關心自己就夠了。
溶月和秋諺見大爺走了,這才輕手輕腳地進來,眼見微娘正斜靠卧在椅上,神思沉沉,眼睛半開半合似要入睡,便将香爐裏輕輕加了塊安神香。
微娘沒動,待溶月拿了件衣服要蓋在她身上時,她才突然開口問道:“二妹妹送三妹妹什麽?”
溶月答道:“應該只是荷包一類的罷。二姑娘一向安靜,簪子一類的東西,就算她年長,怕是也沒有送的心思。”
二姑娘顧清顏是庶出,平日裏話極少,顧九歌常仗着嫡女身份欺負她,也不見她有什麽反應,最多就是躲在房裏悄悄掉點兒眼淚罷了。
這次及笄禮,估計不管她送什麽,顧九歌都不會看上眼。
這種看不上和對微娘不同。對微娘,顧九哥是又讨厭又恨又怕;但對顧清顏,她則是單純的不放在眼中,平時無視她、心情不好時找找她的麻煩出氣,僅此而已。
主仆三人又說了會兒話,眼看着天色将晚,伺候梳洗的丫鬟們走了進來,微娘任她們淨了面,擦淨手,将發上的珠翠摘下來,又把長發披散開。
溶月扶她躺下,微娘轉了個身,剛要閉上眼睛,忽地睜開道:“溶月,替我拿一套衣裙出來,明天去二嬸那邊用。”
溶月去箱籠裏拿出一條鳳尾褶裙,又取出件和它相配的儒襖,到床邊道:“姑娘,用這套可好?”
微娘看了一眼,道:“不用這套。這套雖然看着大方,顏色也不太惹眼,卻畢竟是妹妹的及笄禮,不好太素氣。還是選那套粉襖秋香裙的罷,更适合些。”
溶月依言将那套衣服取出來熨好,又準備好和這套衣服相配的首飾,眼看着沒什麽疏漏之處,這才悄悄回到外間屋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有亮,溶月已經指揮丫鬟們進來伺候微娘起床梳洗。
坐在鏡前,溶月将她長長的黑發披散梳開,又梳了個時下流行的發式,将散發了淡淡香氣的頭發分成幾股,又反着绾起來,偏在百花的底下留了一條燕尾,看着在端莊中透了幾絲調皮。接着,溶月又在首飾盒中挑了三支簪子,全都鑲着硬紅寶石,炫迷人眼。插好簪子後,溶月還選支水色極佳的翡翠釵,釵頭上嵌着顆霧蒙蒙略顯光華的南珠,釵身則絞着幾股金絲拉成的綠枝。
全部梳理整齊,微娘站起身來,眼見她儒襖百褶裙外還穿着件淺黃色的褙子,外罩金線銀絲繡成的氅衣,舉手投足之間環佩叮當作響,真真是姿容稀世,雅致貴氣,遠遠望去便讓人覺得如見到仙子一般。
“姑娘真好看。”秋諺贊道。
微娘唇角帶笑。
前世,她就是穿着這套衣服,戴着這套首飾出現在三妹妹的及笄禮上,那時,她一腔熱心而去,沒想到等待着她和兄長的竟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大陰謀。
也就是在那一次,兄長右手被廢,注定仕途無望,便荒廢了學業,終日裏只看些奇淫巧技的書,不然也不會學得那妙肖之術,成了三皇子的替身,替他消災擋煞。
而這回,開頭或許相同,接下來的走向,卻要由她決定。
“叫沈殺在二門外等我。”微娘道。
溶月沒問原因,應了聲就退下去。
吃過早飯,坐着飲了杯茶,眼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微娘和兄長向外走去。
馬車正在二門外候着,沈殺斜倚在門邊,沉默着。
微娘仔細把府中事盡皆交待一番,這才走出門,卻又不肯上車,只擡頭對李貴道:“你下來,這次沈殺趕車便可。”
李貴猶豫一下,就聽微娘又道:“你婆娘不是快生了?說不得就是今時,你在家多陪陪她,也是你一片心。”
李貴這才知道微娘是為他着想,不由心下一熱,道:“多謝大姑娘惦記着。”
微娘擺了擺手,眼看着沈殺接過馬鞭,這才在溶月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顧三思也上了馬車,微娘開口道:“哥哥,三妹妹及笄,其實我去便可。你留下來吧,府裏的事兒還要你多照應着,我們兩個人都去了,不妥。”
顧三思擡頭看了她許久,就在她想再接再厲勸說他時,他忽地溫和一笑:“既然在妹妹眼中,我這個兄長這般重要,我自然要聽從才是。”說着掀簾下了馬車,更無一絲遲疑。
倒是微娘呆了一會兒才吩咐沈殺趕車,她原以為要花大口舌才能說動兄長,甚至還打算若說服不成,就讓沈殺出手哩。
沒想到他竟然說下就下了。
馬車的前後都有顧府的家丁,再加上沈殺坐鎮,可以說當真是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微娘坐在馬車裏,靠在熊皮褥上,随着馬車的微微晃動慢慢閉上了眼。
早上起得太早,她有些想瞌睡。
馬車跑了一段,停了下來。微娘一驚,眼睛睜開,那點兒睡意完全退了下去。
“什麽事?”她問道。
照這時辰看,應該還沒到顧家二房的府上。
“姑娘,前面有人。”沈殺的聲音傳了進來。
微娘皺了下眉頭,輕輕将空子掀開一條縫隙看過去,只見前面另有一輛馬車正停在路中央,裝飾華麗。
“去問下怎麽回事。”微娘道。
沈殺跳下馬車走了過去,微娘看他和那馬車的車夫說了幾句,忽地走到那輛馬車後面,伸出手推去。
馬車緩緩地動了,移到了路邊。
沈殺這才回來,跳上馬車,抖了下缰繩,繼續趕車前進。
微娘看着對方馬車夫那張大嘴巴半天合不上的傻樣,問道:“那車怎麽了?”
“車輪不轉。擋在那裏耗時間,我幫了他一把。”沈殺回答。他答得輕松,只是随手一推便能将偌大馬車移至路邊,這份子力氣難免令人啧舌。
一路上再沒出什麽事,順利到了二房府上。
府門口已經停了一剩轎子,有丫鬟扶着一位風韻猶存的夫人走下轎來。微娘在簾隙處看不太清她的臉,只隐約看她的身影挺直,從走路姿勢看來,是個習慣于上位的太太。
微娘下了馬車,領着溶月進了門。迎面走來二嬸張氏,梳着高高的發,發上戴着金玉步搖,随着走路微微晃動,她身上穿着天青色的暗花褙子,滿面春風。
确實,今天是她親生女兒的及笄禮,禮成之後,顧九歌便可以談婚論嫁了。
她當然有高興的理由。
“微娘來了。”張氏笑道,“好長時間沒見過你,最近身子怎麽樣?”說着走過來,拉起微娘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滿臉慈愛的神色。她本是到門口迎客,沒想到竟碰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着的顧家長房嫡女。
如果此時的情景被不明內情的人看到,真真要感嘆一番這其樂融融的畫面。
“二嬸,”微娘先打了招呼,這才道,“身子還不錯,有二嬸照應着,萬事不需我操心,都胖了些許。倒是二嬸要多注意身子,不要太勞累才是。”
場面話人人會說,就算以後暗地裏鬥得你死我活,這面兒上的事情總是要做到表面光,不然的話就顯得太不會做人了。
張氏執着她手,一直不放,嘴裏啧啧贊着:“你看這臉兒,你看這身子兒,看這嫩生生的小手兒,真真是我見猶憐。去年微娘也及笄了,只是那時你祖母故去尚未除服,這及笄禮便沒大辦,微娘不會埋怨二嬸只親着自家女兒,厚此薄彼吧?”
微娘含笑道:“二嬸說哪裏話來?聽了這話,真真是羞煞侄女了。二嬸對侄女的心,侄女心裏清楚着呢,哪會埋怨什麽?”說着擡頭看向張氏。
正巧張氏的眼睛也轉過來看着她,兩人的目光對視了幾息,又都若無其事地轉了開去。
“思哥兒呢?怎地不見他來?”張氏邊帶微娘往裏面走,邊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兄長前幾日吹了風,染了風寒,這幾日頭疼得厲害,吃了幾服藥,早上發了些汗,這才好些,正在家裏躺着。兄長還托我向二嬸告罪,三妹妹的及笄禮他雖然無法參加,不過這禮還是缺不得的。”微娘恭謹地答道。
張氏眼神閃爍了一下,笑道:“都是自家人,什麽禮不禮的?微娘說得忒也生份了。”
正說着話,眼見得到了。進了屋中,滿屋子的女眷,左邊一桌是夫人太太們,右邊一桌則專門開給姑娘們。
張氏将微娘安排到了右邊桌上,微娘掃了一眼桌上坐着的莺莺燕燕們,有幾個有幾分眼熟,另外幾個則是全然不識。
這倒怪不得她。
前世她只顧着和張氏鬥得兇狠,後來又随兄長遷去了京城,那些年齡仿佛的女孩兒們根本沒交下誰,印象不深也是正常。
原本這種場合,該有長輩先引着微娘去夫人太太們的桌上認一認人,之後再把她安排到這裏。但她父母早亡,張氏又是個黑了心肝的,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情,故而直接把她扔過來就不聞不問了。
微娘心中冷笑,卻不以為意。
屋中的這些女眷,看着慈眉善目,其實最是吃人不吐骨頭,不認識也好。況且她來這裏,本不是為結識她們而來。
她倒要看看,這次沒有她的兄長顧三思在場,無形中便少了一個可以陷害的罪名,顧家二房這幫人到底還能折騰出什麽夭蛾子,還打算把什麽污水髒水潑到顧家長房這邊!
前世的那些事,她顧微娘不介意一點一點地替顧家二房計算清楚。
☆、守筵席,逛庭園
桌邊的各位姑娘們亦都打量着新入席的顧微娘,見她雙眸清澈,猶如含着一汪秋水,又如閃着清瑩的月光,再襯着發間珠釵,雙肩上繡着的一雙花上栖息着的蝴蝶,于雍容中含着些妩媚,煞是讓人驚豔,不由在心中暗暗較起勁來。
“這位姐姐不知是哪家的?看着似乎有些面生呢。”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率先開口,她的模樣長得很是不錯,皮膚細嫩,瓜子臉,唇紅齒白。
微娘微微一笑:“我姓顧,是九歌妹妹的大姐。不知這位妹妹高姓?”
顧九歌在家行三,這是女眷圈中都知道的。微娘這樣一說,相當于挑明了她的身份。
小姑娘不被注意地撇了下嘴巴,道:“我爹是這裏的守備。”
“原來是守備夫人家的千金,難怪長得這般讓人豔羨,果然這通體的氣派是一般人都比不上的。”微娘笑道。
桌上的暗流洶湧她不是感覺不到,只不過她現在對這些已經不再關心。那些小孩子家家的東西,她已經不想再陪她們玩下去。
她的眼睛,盯着更重要的地方。
守備家的千金出馬之後,接下來這些小姑娘們個個都通報了一下自家,都是平日裏與顧九歌玩得比較好的玩伴,身份倒是大抵差不多,基本都是本地富商家的女兒。
顧微娘毫不吝啬,誇耀的話張嘴即來,每人奉送了一頂妥妥的高帽,很快就把這些小姑娘們哄得暈頭轉向。
說起來,這些人的父母都是人精兒,她們平日裏跟着父母在一起,心眼兒當然不少。但她們畢竟年歲尚幼,最大的也只是剛剛及笄,和微娘這種前世就活了将近三十歲又在皇權路上掙紮的老姑娘根本不是一個段數級別,讓她忽悠也是理所當然。
姑娘們這邊的桌上唧唧喳喳聊得熱火朝天,很快就引起了夫人太太們的桌上的注意。
那些人的目光落到微娘身上,一個蔡姓商人的太太好奇地道:“那個姑娘……剛剛竟是沒見過,不知道是誰家的千金?”
她這一單獨提起,張氏不好再裝傻,微笑道:“是我的不是。那是我的侄女兒,老太太殁後一直在家中服喪,前段時間剛除服的,在外面走動少了些,難怪老姐姐你不認得。”
蔡太太贊道:“別的不論,單看那相貌,體态,必是個一等一的,這一下子,倒是把我家那兩個丫頭全比下去了。”
張氏忙道:“蔡姐姐太謙虛了。說起來你養出的那兩朵嬌花,那才叫可人疼兒哩,聽說上門說親的快把你家門檻踏破了是吧?”
蔡太太面有得色,微笑着不再說話。
倒是守備夫人提了一句:“不知許過人沒有?”
張氏臉一抽,道:“倒是沒聽說過。不過好教夫人得知,這三年盡是服喪之期,走動不遍,我便也沒什麽機會将她領出來。她父母早亡,這方面倒是疏忽了。”
她這話一說出口,太太們本有拉纖作媒的心便立刻淡了。
不為別的,只為那一句話“喪母長女難為佳偶”。
張氏心下隐約帶着些得意之色,看了微娘一眼,又掃了桌上衆太太們一眼,繼續道:“我這侄女本還有個雙胞胎哥哥。我顧家的二房自有相公頂着,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