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帝崩
容鈞看過來的目光與平日裏的目光并不相同。平日裏不管什麽時候遇到,容鈞都有了身為太子應該有的氣度。
可是現在的容鈞,目光澄澈卻帶上了黯然,不管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孩,在對自己的兄長撒嬌。
容铉一時之間沉默下來。
“我有我的理由。”沉默許久之後,容铉說,“父皇也認可我這個理由,也就證明,父皇也認為我不做太子是好事。你沒有必要懷疑自己。”
容鈞沉默不語,好一陣之後,他輕聲說:“以前母後從來沒教過我怎麽做一個太子。”他将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輕聲說:“雖然我知道大哥有病,大概日後會是一位賢王,可是我也沒想過會是我。我一直以為,會是二哥或者三哥你。你們的能力都比我高太多。”
容铉想說話,容鈞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繼續不停地說了下去:“所以我不明白。我覺得……”
“你沒有必要明白。”容铉打斷了他的話,強硬地說:“立嫡立長,本來就是祖宗規矩,沒有什麽可以質疑的。”
容鈞看着他,良久忽地一笑:“騙人。”他異常肯定地說,“若是普通人家,這種說法是規矩是不能違背的,可皇家,那裏又有這樣的說法。”
“父皇不就是例子嗎?”
容铉瞪了容鈞一眼,後者無所謂地笑,又轉過臉去,專心致志地盯着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麽。
“二哥出身太低,”容铉沉默一陣之後,忽地開口說話了,“二哥的生母是宮女出身,若是二哥上位,為人臣子的要對宮女子出身的太後行大禮,朝臣們不會願意的。”
容鈞不說話,就那樣看着容铉,似乎在等他說出自己為什麽不想要那個位置的理由。
“至于我……”容铉笑了笑:“我心中有人,願意為她一心一意,只要她一人。”
容鈞皺着臉,似乎不太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随後就聽容铉道:“而作為皇帝,你卻不能後宮空虛。就算是為了祖宗基業,也該多多開枝散葉。”
容鈞猛然間明白了過來。雖然還是小孩子,可是這種話卻已經足夠理解意思。
他盯着容铉,好一會兒之後問:“那個人,是章家的三姑娘?”容铉說是,笑道:“以後要叫三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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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鈞轉過了臉去,不接這句話。容铉卻不想再說什麽,站了起來,對角落裏的暗衛招招手:“那邊想必已經有人在找太子殿下了,将太子殿下送回去吧。”
容鈞沒什麽興致地站了起來:“皇帝也有只要後宮一人的。比如前朝張皇後就獨寵後宮三十年……”他的話未曾說完,容铉就一笑:“是,确實有。可是,我不想讓她承受這種壓力。”
随後,他對容鈞擺擺手:“殿下快些回去吧,否則侍衛們會找得心焦的。”
容鈞抿了抿嘴,看着容铉飛快地翻窗戶進去了。不僅他,暗處的好幾個暗衛都情不自禁地在心中翻了個白眼,身為皇子卻熱衷于翻窗戶,這個皇子當真是沒法說。
等到容鈞走了之後,容铉才坐下來開始沉思。他一點都不認為容鈞會忽然冒出這種想法,就算是有皇次子的刺激,他也不會輕易地生出這樣的念頭來。
那麽,是皇次子?
容铉一點都不例外地想到了這個人身上,随後就是深深一吸。上輩子除了與母親吵架的時候之外,其他時間都沒啥存在感的皇次子,居然也有這樣的野心嗎?
皇次子的野心落在皇帝面前,實在是有些不夠看。知道皇次子暗地裏做的一些事情之後,皇帝面沉如水地冷哼了兩聲,只是派人與皇次子生母令嫔說了一聲。
不過三天,皇次子與令嫔又吵架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皇帝對此顯得很是不高興。身為母親,居然連自己的兒子都勸不住,這樣的令嫔實在是讓人沒法喜歡起來。這樣的念頭冒出來的時候,皇帝全然忘記了,自己當初為自己的兒子不受身份低微的母親的控制而自得了很長時間。
這個時侯,他抱着這樣的念頭,想着若是令嫔還是沒法控制住皇次子的行動,他就要自己動手了。
自己的太子雖然需要磨刀石,可一點都不需要動了旁的心思想直接将這把刀磨斷的磨刀石。反正磨刀石這種東西,一個不行,換一個就是了。
不過,尚未等到他動手,皇次子就在一次跑馬中摔斷了腿。太醫診治之後驚怕地送貨上門消息,皇次子的腿日後就算是好了,只怕也會行走不靈便。
換言之,皇次子就這樣成了一個瘸子。
若不是毫無選擇,日後皇次子注定了與皇位無緣了。
皇帝很是驚訝,令嫔居然這麽狠得下心,實在是讓他多看一眼。也因為這份驚訝,他去了令嫔的宮室,毫不意外地收到令嫔的請求,請求讓皇次子早日就番。
沒錯,比太子年歲大的兩個皇子都有了自己的封號與番地,可是由于兩人的年歲說起來也不算是太大,一直以來皇帝都沒有動過讓兩人就番的心思。
可如今令嫔淚眼朦胧地請求了,皇帝不免也想了起來。若是現在讓皇次子就番能讓他從此安分下來,皇帝覺得這樣的交換也是值得的。
他不免遲疑起來。
皇帝遲疑了,可容铉卻半點都沒有。知道令嫔所做的事情之後,他第一時間有的念頭不是從此輕松了,而是皇次子只怕是要瘋了。
雖然從未想過母親會支持自己,可這樣明确地拖後腿,只怕皇次子心中充滿了怨恨。想到上輩子皇次子與令嫔之間水火不容的樣子,容铉覺得,自己還是稍微提醒一下比較好。
皇帝對容铉的提醒不以為意,雖然也派了幾個人去保護令嫔,對皇次子也多派了幾個人去監視,可是心中還是有些不曾放在心上。從古到今與自己的生身母親當真水火不容的,似乎也沒有多少人。真水火不容了痛下殺手的,就更少了。
這樣的念頭自心中一閃而過,很快就被丢到了腦後。
只是皇帝不曾想到,皇次子心中的怨恨很快就爆發了出來,可這份爆發不僅僅只對着令嫔,同時對上了自己。
皇次子的腿終于不妨礙他行走之後,皇帝趁着百花盛開召集了許多人開家宴。雖說是家宴,可宮中的家宴當真擺起來,也是浩浩蕩蕩的人群。
衆位妃嫔皇子公主依次排開在小幾背後坐下,皇帝坐在主座上,一眼看過去,居然覺得其中不少人都有陌生感。
他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自己對自己的後宮,當真是關注度稍微欠缺了一些。
只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罷了。皇帝稍微對衆人說了幾句話,歌舞表演就上場了。幾個稍微活潑些的小皇子小公主開始不安分地到處走。最開始他們的生母 還稍微勸誡一下,等皇帝說出來不必那麽拘束讓小孩子們稍微放松些的時候,她們也就不怎麽勸了,只是讓身邊的宮人都盯緊了,休要讓小竹子們脫離了自己視線。
氣氛漸漸地活躍起來。
容铉都被人敬了幾次酒,都是小家夥們送過來的。
在這樣的氣氛中,皇次子起身出列,先去敬了皇帝,又去敬了宮中份位最高的嫔妃,最後終結在令嫔這裏。原本他想給太子和容铉也敬酒的,只是皇帝看兩人都喝得有些面色通紅,于是讓兩人不要再喝酒,讓內侍給兩人換了花露。
雖然被取笑了一陣,容铉倒是很暢快地接受了。
喝下皇次子親手奉上來的酒之後,皇帝最開始還是笑着的。皇次子在家宴中滿桌敬酒的樣子讓他心中對皇次子的芥蒂稍微輕松了些。何況他也不認為會有什麽事。
皇次子都是從各人桌上取了酒壺,倒在各人杯中,唯一的不同只是他親手奉上的。就連容铉最開始都沒有在意。
可是等到皇次子敬酒完畢,轉身回去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的時候,容铉看到了皇次子嘴角的笑意。那種怪異的笑意讓容铉心中生出不太好的感覺來。可是仔細想想,卻也想象不出皇次子能夠幹什麽。
畢竟暗衛盯着皇次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他實在是很安分。
心不在焉地喝了兩口花露,容鈞就往這邊挪了挪,輕聲道:“三哥,要是我們一直能有今天的這種氣氛就好了。”容铉笑了笑:“也許會的。”
不,不會的。嘴上那樣說着的時候,心底卻在這樣反駁。容铉非常明白,根本就不會。皇家有這樣的安寧祥和,也不過是大家都還小,沒有太多利益沖突的時候罷了。
容鈞卻不是他一句就能說服的人,當下笑了笑,對容铉舉了舉酒杯:“三哥,敬你。”雖然裏面都是花露,可是兩人仰頭喝下的樣子,倒好像裏面是美酒一般。
邊上注視着兩人的皇帝忽地笑了起來:“你們兄弟兩個,還真是……是……”皇帝的話最終沒有說完,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經一頭栽倒在地,唇角溢出鮮血來。
衆人大驚,有人尖叫起來,容鈞跳起來叫着太醫,往皇帝的地方飛奔而去。
沒過太長時間,令嫔也同樣地倒下了。
這個時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不良于行的皇次子身上,他坐在那裏紋絲不動,唇邊卻溢出笑意來。對着衆人舉了舉酒杯,皇次子揚聲道:“你們猜,剩下那幾杯酒裏面,有沒有毒?”
方才被皇次子敬酒過的幾個妃嫔都尖叫了起來。
容铉面色冷凝地叫了侍衛拿下了皇次子,後者毫不反抗地任由侍衛拿下,唇邊卻一直都帶着笑意:“他們都該死,可是老天爺一直都不收,所以,我來代替老天爺出手。”
容铉心中一凜,這樣的皇次子,看起來根本就不正常,似乎已經有些瘋魔了。
太醫已經趕到,飛快地展開了救治。幾個被皇次子敬酒了的妃嫔拉着剩下的太醫,讓太醫看看她們有沒有中毒,一時之間,居然無人去注意倒在地上的令嫔。
除了令嫔身邊的宮女。
容铉看了一眼容鈞,此時正盯着太醫給皇帝診治的他也有了巨大的氣場,表現出了極大的壓迫力。容铉轉過了臉去,強行拉走了一個太醫讓他去給令嫔看看。
被他從身邊将太醫拉走了的妃嫔似乎就要憤怒地叫出聲來,卻不料容铉已經飛快地轉身,指揮着侍衛們控制現場來。
很快這裏就安靜了下來。太醫們的診治也有了結論,除了皇帝與令嫔,再無旁人中毒。
容鈞出面将多餘的人都送回了自己的宮室,留下了皇次子與皇次子帶過來的人。雖說皇次子依舊面無表情地盯着衆人,可皇次子帶過來的人卻已經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打哆嗦了。
見容鈞站到自己身前,那幾人已經忙不疊地開始叫饒命:“小的并不知道殿下會做這種事,平日裏殿下半點兒跡象都不曾透出來呀。”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讓容鈞的面色更差了。他狠狠地對身側的人說了一聲細細拷問,轉身就走了。
皇帝已經被送回了宮室,太醫們開始了忙亂的救治。容铉跟在容鈞身後,猶豫一陣,輕聲道:“殿下,現在你該作為太子出面将事情告知大臣們。”
“父皇中的毒,一時半會只怕是好不了的。”
容鈞沉默地抿着嘴一言不發,好一會兒之後,才輕聲說:“我知道了。”停了一停,他的聲音更低了,“我不知道怎麽做。”
容铉看着看着,心就軟了下來,輕聲道:“先封了後宮罷,後宮中人,可不能讓他們出去亂說。”
容鈞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不管怎麽采取措施,這麽大的事情都是瞞不住人的。章繡錦知道這件事,也不過是到了晚上。消息甚至不是來自容铉平日裏經常使用的消息渠道,而是章家自己的渠道。
送消息過來的是章汌,進來的時候頗有些慌張的樣子。當時章家人正坐在那裏閑聊,唯一缺席的就是章大人,章汌走進來将自己聽到的傳聞一說,章老太太頓時就拐杖一頓,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章汌連忙跪下請罪,重新說了一遍,才道:“雖說皇次子殺父這傳言無稽,可大家都言之鑿鑿……”他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章老太太拄着拐杖,皺着眉站在那裏苦思良久。章繡錦過去扶着她勸她坐下,她也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若是如此……”章老太太停了停,沒有若是下去。
皇帝如今有繼承人,雖說繼承人還年歲小,可是邊上去卻也有人輔助。宮中至今沒有聽說有什麽動亂傳來,想必宮中的形式也已經被控制住。
這讓章老太太越發難以理解,為何皇次子動了手,卻沒有後續的行動跟上?
章繡錦也在想這個問題。章大人到現在還沒回來,想必就是因為宮中确實發生了事情。章繡錦腦海中皇帝不是這個時候死的念頭一閃而過,随後就被丢到了一邊去。
章汌此時站了起來,臉上透着緊張:“若是陛下當真……京中會不會亂?”
“不會。”章繡錦肯定地說,“京中現在力量都被陛下控制着,武力動亂的可能很小。至于宮中,想必如今也已經穩住了。”
章汌張了張嘴,看着忽然異常肯定的章繡錦,一時之間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會兒之後,他哦一聲,沉默下來。
章夫人這個時侯才開了口,輕聲道:“皇次子為何……實在是想不通。”
誰都沒有想明白皇次子這樣做的邏輯,除了宮中跑過去審問皇次子的容铉。
皇次子在面對容铉的時候很是放松,甚至還有閑餘問容铉,那被自己下毒的兩人是不是已經沒了。“一想到這種可能,就覺得心情舒暢。”他甚至是笑着這樣說的。
容铉沒什麽好感地皺了皺眉,問他為什麽。皇次子卻只是笑:“沒什麽,不過是因為我願意。一廂情願地決定了我的前途,憑什麽?反正日子過得沒意思,不如大家一起去死。”
容铉不動聲色地盯了皇次子一陣,發現對方确實有些錯亂的感覺,多說兩句,就連說話都颠三倒四起來。
他皺了皺眉,轉身離開。既然審不出原因,那就去追究,這毒藥到底是什麽地方來的好了。
這個時侯,容鈞正伺候在皇帝身邊,聽着皇帝含糊不清的吩咐。
被下了毒的皇帝在太醫們拼命的救治下總算是搶回了半條命,可是就算是這半條命,也在随時飛快地逝去。這樣的緊迫中,容鈞不得不含着淚接過皇帝交過來的重任,開始他的監國歷程。
此時,他正聽着皇帝的叮囑,一邊哭一邊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容铉通報了進來之後,容鈞已經抹去了眼淚,示意了一下皇帝的窗前:“三哥父皇叫你。”
容铉到皇帝面前跪下,皇帝目光有些渙散,說話的時候聲音極輕,一不注意就要從耳邊溜過。容铉卻聽得很真切,皇帝再問,自己的死期不該是這個時侯,為什麽……
容铉說出了自己早就想過的結論,平靜道:“因為,已經有了太多的改變,所以,以後的事情,也不一定會固執地按照進程繼續下去。”
皇帝的目光無神地移向他,容铉道:“我回來了,茍富貴身上有了一個孤魂野鬼,之前從未出現過的存在能夠帶來的影響,很多。”
好一會兒話之後,皇帝似乎笑了笑,轉移開了目光。他的手指頭動了動,又一個輕輕的聲音滑過耳朵,容铉立刻恭敬地應是,行禮倒退了下來。
然後,妃嫔、皇子與幾個常常在禦前行走的大臣都進來了,皇帝的身體畢竟不能多說,說不了太長時間,只不過當着所有人的面指定了日後這個天下都交給太子,又略微說了幾句對皇子們的安排,就已經閉上了眼。
什麽安排都沒有輪到的妃嫔急急地撲上去想要多說,被皇帝身邊的人冷酷地隔開了。
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內侍這個時侯戰戰兢兢地上前,手指在皇帝鼻尖試探一下,哭聲就已經傳了出來:“陛下歸天啦……”
凄涼的聲音傳出去,宮中衆人默默地跪了下來。
在宮室外等得分外不耐的大臣們這個時候在略微的一愣神之後,都已經撲倒在地,為這個國家的統治者的逝去而哀嚎痛哭。
這個時侯,容鈞被容铉輕輕地拿手肘戳了戳,從悲憤中回過神來,看向了幾位聽到了皇帝臨終遺言的大臣們:“衆位……”
剛剛說出兩個字,中間就有人激靈一下,回過神來,撲通對着容鈞跪下:“太子殿下,還請立刻登基。”容鈞一愣,容铉又戳了他一下。
妃嫔們中間有人似乎想說什麽,剛發出一個音,容铉一個眼神過去,早已被交代好的內侍已經撲上來捂住了嘴,飛快地拖了下去。
一時之間,屋內居然靜悄悄的。
好一會兒之後,容鈞的眼淚落下來,道:“父皇遺命,不敢不從。”幾個大臣頓時松了一大口氣,彼此對視一眼,目光中都充滿了慶幸。
他們還在擔憂太子年歲太小一時間想不明白,如今看來,太子其實也是很能看得清局面的,不需要自己勸說太多就已經做出了決斷。
雖然年歲小,可這這幾個大臣覺得,這樣的太子将來,也必定能做好皇帝的。至少,皇帝所需要的果斷,他半點都不缺少。
随後,皇帝的喪事就忙亂地開始了。宗正與禮部的官員開始準備起皇帝的喪禮來。
容铉與容鈞在先皇遺體旁守了一夜。等到天邊微微發白,許多人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容鈞輕聲問容铉:“為什麽,要提醒我。”
“你是太子。”容铉簡單地這樣回答,看着有些呆呆的容鈞,好一會兒之後,輕聲說:“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容铉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複雜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