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衆叛
章繡妍在努力刷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時,容铉在宮中遭遇了一件讓他覺得很是不痛快的事。
後宮那些尚無子嗣的嫔妃中,終于有人見将目光轉移向了他。
是的,沒有親生子,有一個養子也是好的。而且,說不定有了一個養子之後,自己就有孕了呢。不是常有人說那沒有孩子的夫妻收養了一個孩子之後,就有孕了?
這樣的念頭的驅使之下,有人将目光投注向了年紀看上去不大不小又沒有了親生母親的容铉。
在皇帝面前演一出戲,表示一下自己對孩子的關切與愛護,又在容铉面前讨好,想讓他在皇帝出現的時候給配合自己一二。這樣的把戲做了兩次,皇帝看向容铉的目光變得似笑非笑,仿佛是在看笑話一樣。
容铉心中的怒氣也漸漸地澎湃了起來。
他堅信皇帝是在看自己的笑話,若不是,只需要他一句話,不管是哪個嫔妃都不敢來折騰自己。
因為這件事,父子兩人之間的情緒再度惡劣地堆積起來。
容鈞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心底漸漸地有了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他畢竟年紀還小,就算是有了小算盤,真的打起來,也顯得有些稚嫩。
于是現在,容铉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看着自己的容容鈞哭笑不得。
他擡了擡手指,又落下去,對容鈞嘆道:“太子殿下,您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殿下,陛下百年之後,那個位置必然屬于您,又何必做這種事?”
容鈞一言不發,看着容铉。
室內一陣沉默,好一會兒之後,容鈞輕聲說:“父皇待你是與衆不同的。”小小的一張臉上,這個時侯漸漸顯露出不屬于小孩子的成熟來,“父皇對三哥你,與對我們都是不一樣的。”
容铉一點都不意外他發現了皇帝與自己之間另外有事瞞着他,他也不驚訝,皇帝不對容鈞說明這件事,而是讓他自己來查,容鈞也不去問皇帝,悶着頭自己就過來了。
這父子兩人之間,有時候的想法,當真是一模一樣的。
容铉覺得,就算是自己,有時候也免不了與他們有相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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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容鈞,猶豫了一陣,拿出了當初皇帝給自己的那份诏書:“太子若是不放心,看看這诏書也就是了。”
容鈞迷糊地接過來,然後看完,最後卻依舊迷惑不解:“可是,這份诏書……只是賜婚的诏書,有什麽意思?”
容铉含笑,推了容鈞出門去:“太子不妨去問問您身邊的謀士,就知道了。”他目送容鈞迷惑不解地離開,心中對皇宮的存在更增添了一份厭煩。
還有一年,他對自己說。
再過一年,這份诏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出來,然後,皇帝就可以消失了。
他确實有了殺親的心思,也并不覺得,這份心思多麽不恰當。在禦座之上坐得久了,一顆心早已變成了石頭。若不是死後在章繡錦身邊飄飄蕩蕩那麽多年,容铉覺得,自己甚至連半點兒執念都不會有。
幸好,還有那麽一點執念,否則,這日子過起來當真沒意思。
皇帝知道這件事之後,對容鈞的舉動笑了笑,想着還是太嫩,又想到容铉,笑容就慢慢地消失了。
皇帝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兒子到底是什麽心思了。因為不知道,所以,只能漠視。
這樣的氣氛中,京城裏很多崗位上,因為崗位的輪換,很多人都換了位置。邱晉揚被換到了一個很重要也很不重要的位置,開始看守皇城的城門。
上任第一天,他盯着很長時間都不曾有人進出的城門,唇邊的笑意一閃即逝。
與此同時,和親王在自己的居所,發出了喜悅的笑聲。
和親王的庶長子與嫡長子兩人同時進來,嫡長子在前,庶長子在後,同時行禮,都口稱見過父親。
和親王笑眯眯地看兩人,頗有些得意地說:“再過些日子,送一頂帽子給你們帶帶。”和親王嫡長子還在想着到底什麽帽子,和親王庶長子就已經低下頭去,臉上的表情變換了一剎那。
然後,他擡起頭,恭敬地對和親王說:“等天氣冷了,我給父皇進獻一頂帽子。”和親王失笑,道:“怎麽,你又有什麽好東西?”
和親王庶長子臉上的笑容帶上了淡淡的喜悅,又帶着一點兒羞澀,仿佛格外不好意思。“在北邊發現了兩只白熊。現在東西還在路上。”
和親王頓時就笑了起來:“那我可就有得等了。”說着就很是愉悅地賞了他幾件小東西,看得邊上嫡長子的眸子都暗沉了下來。
和親王庶長子不過是過來給和親王送湯,等到和親王喝過了,他也就退出了。
和親王看着自己才十幾歲的嫡長子,柔聲問:“你今兒過來,可是有事?”嫡長子臉上的笑容極為得體,他含笑對和親王說了自己今日受到老師的誇獎,将自己今日所做的文章送上去給和親王看,然後就退下了。
等到出了門,他臉上的笑容才漸漸地消失,眸光變得危險,好一會兒,才重新露出了那種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笑意,慢慢地穿過庭院去了自己的院子。
和親王庶長子隔着花叢看着這一幕,唇邊的笑意越發濃郁了起來。他低下頭,将手中的東西掂量了一下,塞進了袖子了。
袖子裏的東西随着被脫下的衣服一起被丫鬟拿過去洗了,又過兩天,方才出現在另一人的桌面上。
天氣漸熱的時候,向來在朝堂上都不怎麽發言的章侍郎做了一件大事——血書上書,陳述和親王八宗罪。
章大人看着章侍郎這些日子以來越發幹枯瘦黃的臉,慢慢地垂下了眼眸,閉上了眼。
和親王憤怒異常。
章侍郎原本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在江南的時候也一直都在幫着他做事,所以他才放心地将部分機密的事情交給了章侍郎來做。誰料如今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居然連個跡象都沒有,就毫不猶豫地叛了自己。
和親王的心情極為糟糕,有一種吃了壞掉的東西的感覺。
從那天之後,章侍郎閉門謝客,不管是誰上門都不見了。
和親王派了好幾人過去想摸摸情況,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了。和親王心底的憤怒就越發堆積起來,甚至有些遷怒了。
只是一盤算下來,章侍郎如今除了那些族人,居然就只有一個兒子算是至親。
想到章侍郎手中自己的那些秘密,和親王在憤怒之餘,也有些坐立不安。朝堂之上的反擊自然不能停,私底下,他也有心想要給章侍郎一點教訓。
“還有人在屋子外面轉悠嗎?”章侍郎閉着眼,面容枯槁地問章澤。後者忍住了心頭的酸澀,說一聲是:“榕樹說,有幾十個身份不明的人在。”
章侍郎嗤笑了一聲:“還真是大手筆。”章澤在他腳邊輕輕地跪下,輕聲道:“父親,您太過莽撞了些。”
章侍郎閉着眼,不肯睜開:“我已時日無多,若是不莽撞,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章澤聽着這番話,心底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章侍郎是什麽樣的人,他從小就清楚。雖然嚴厲有餘親近不足,可是,不管怎麽樣,都是自己的父親。
想到這裏,章澤輕聲道:“爹,您不要瞎說,您還要活得好好的,看着我成婚生子。”章侍郎終于睜開了眼,眯縫着眼看了章澤一眼,唇邊泛起些微的笑意來:“我也希望能看到你成婚生子的時候。”
他停了一停,說:“你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書房裏你可以随意進來。”
章澤點了點頭,道:“只是父親書房重地,想必有很多朝堂之上的機密,我也不太敢……”章侍郎笑了一聲:“不礙事。真正的機密不會在這裏,你也不必擔憂這些。”
章澤輕輕應了一聲,看着章侍郎又閉上了眼,心底一陣酸澀。他想,自己的父親之所以說要讓自己平日裏多過來,只怕根本就不是為了讓自己多看一點什麽,而是想和自己多相處一些時日吧。
他想到自己平日裏對父親敬畏多餘親近的态度,心中有些後悔,只是此時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對父親說些什麽。
最終,他踱步去了書架子邊上,取了一本書出來,走到章侍郎身邊,輕聲道:“爹,我為您讀書可好?”
章侍郎眯着眼看他一眼,微微笑了笑地說好。章澤就仿佛受了鼓舞一般,将一本游記娓娓讀了一半,擡頭去看,章侍郎已經沉沉睡去了。
章澤悄悄起身出了門,讓伺候的小厮過去給章侍郎蓋上了薄被,自己站在書房的門外,心中生出憂慮不安。父親的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若是真的有一日出現了什麽事去了,自己該怎麽辦?
一時之間,他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盤旋不停,這種事,肯定不會發生的。
他只是沒有料到,沒過兩天,和親王朝堂之上一記反戈,讓皇帝給了章侍郎十廷杖,然後将章侍郎送進了大牢。
他頓時覺得,天都要崩塌了。
急急地想送些東西進去讓章侍郎在牢裏好過一些,結果卻被告知,不僅不能送東西,探監打探消息也是不允許的。
“合着您以為這是縣衙的小牢房,是個人塞兩塊碎銀子就能進去?”守門的士兵滿臉驕橫不屑之色,看着章澤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傻瓜:“這裏關着的,可都是大人們。”
章澤賠了好一陣笑臉,卻始終沒能成功進入,站在監牢門外神色倉惶。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叫他的名字,音色沉郁:“澤哥兒。”
章澤回頭,看見章大人坐在一輛馬車裏,掀起簾子看着他,臉上半點兒笑容都不帶,反而有淡淡的憂郁之色。一時之間,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讓他下意識地上前,行禮到一半的時候,猛地醒悟了過來,帶着一點兒尴尬之色,終于将那個禮行完:“見過……章大人。”
章大人嘆了一聲,招手讓他站到自己跟前來:“你倒是瘦了些。我原本也打算來看看他,只是陛下的意思,誰都不能進,所以只能輾轉地找了人讓他們在裏面照顧一下他。”
章澤心中并不是不感動的,聽到這句話,他連眸光的仿佛忽然間亮了起來。
片刻之後,又黯淡下去。
若是兩家沒有分宗,若是兩人之間沒有吵架,兩人還是親密無間的兄弟,這個時候,章澤覺得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享用章大人的關心。
可是,這一切都發生了,兩人之間幾乎,不,已經是反目成仇。
這樣的時候,就算章大人首先伸出了手,自己也不能貿然地就握住了。至少,得等到父親出來之後,有了決斷,才好做判斷。
于是,章澤恭敬地行了一禮,最終卻什麽都不肯說。
章大人凝視他的臉,不知道是不是試圖在他臉上找到與章侍郎相似的痕跡,聲音卻異常柔和:“你先回去吧。這邊,常人實在是難以進入。”
章澤應了一聲,猶豫一陣,轉過臉來對章大人道:“謝過章大人關照。”章大人擺了擺手,放下車窗簾子,馬車又走了。
就算聽了章大人的話已經動搖了,章澤依舊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有些不死心。若是事情有了轉機呢?
只是他始終沒有得到轉機,反而看見有旁的人取了什麽東西給那士兵看,士兵糾結了一陣,居然也放了人進去。章澤盯着那人看了一陣,發現居然是自己認識的。
有心想打個招呼讓人将自己帶進去,手已經舉起來,最後又頹然地放了下去。
那人是和親王門下的,如今章侍郎與和親王反目成仇的架勢,還是不要想好了。
又站了一會兒,再沒有人過來,也沒有任何一個疑似能夠幫住自己的人出現,章澤在猶豫許久之後,終于回去了。這種時候,他開始格外痛恨自己平日裏連幾個能幫到自己的朋友都沒有,全然忘記,這種時刻,能夠幫他的人甚至比他的朋友還要少。
第二天一早,章澤去拜見了幾位章侍郎平日裏的朋友,結果對方一聽是章澤,要不就讓他坐了冷板凳,要不就直接避而不見。快到中午的時候,才有一人似乎是于心不忍,給章澤遞了個條子出來,說章侍郎的事是和親王盯着的,沒人敢幫忙。
“這種時候,還是快些去求親王殿下原諒才是。”
章澤憤然起身離開,在監牢門口又徘徊了一陣,依舊沒有誰能夠帶他進去看章侍郎一眼。他在徘徊許久,選擇離開。
回到章家,原本就只有兩個主人的院子如今顯得更加冷清。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連下人們都不敢輕易開口。章澤在自己的書房裏坐了一會兒,想起當日父親與自己殷切對話,剎那間悲從中來,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好一會兒,他抹去了眼淚,起身去了章侍郎的書房。
書房就算沒有了主人,也依舊是幹淨整潔的,唯有桌面上一片混亂——那是因為下人們都不敢動章侍郎桌面上的東西。
章澤在書桌前坐下,呆呆地看着桌面發呆。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回過神,拿起桌面上的紙張沒什麽意識地看。
都是些散亂的稿子,上面是章侍郎當日的草稿,不過零零落落并不成句。
章澤一張一張地将這些紙撿起來,按照順序歸納起來,整齊地放到一邊。桌面上很快就顯得井然有序起來,只剩下零星的兩張紙。
但是,就是這兩張紙,讓章澤泣不成聲。
那是章侍郎的獨白。人到中年,妻子、女兒都先後離去,只剩下父子兩人相依為命,這樣的打擊,對一個男人來說,也是難以承受的。
斷斷續續的語句述說着章侍郎內心的不平靜,述說着章侍郎在發現妻子女兒都離去的陰謀時的沉痛與不安,說着對章澤的擔心,以及自己是不是要為了章澤而繼續茍活下去的不确定。
章澤看着這些句子,一邊抹去眼淚,一邊将紙張都撿起來,小心地塞進了自己的衣袖了。
他覺得,有些事自己也許需要再多想一想。
特別是章侍郎在這些字句中透露出來的東西。
容铉聽到手下的人來報,說東西已經曲折地塞到了章侍郎家的書房,如今章澤已經注意到了之後,就揮手讓人下去了。
将手中的帕子放到一邊,容铉心中不無惡意地想,也不知道如果和親王知道有這麽多人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心中到底會怎麽想。
從他平日的表現就可以看出,這人是個妄尊自大又野心勃勃的,大概從未想過,自己的至親,自己的下屬都會同時對自己心中潛藏着恨意吧。
不過如同那叫做沈君梓的家夥所說,這世上很多的恨意确實無稽,可是更多的,都是因為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惡意。容铉深以為然。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和親王雖然比上輩子更有能力,可是這輩子,自己能利用的人也更多。一旦将他去除,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也會達到最高點吧。
他這樣想着,唇邊的笑意越發濃厚了。
如果能離開,倒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可是如果離開了,還是有些不甘心啊……至少這樣,就不能名正言順地娶章繡錦了。
自己倒是能給自己安排假身份,但是章家好歹也是書香世家,一般的身份,娶庶女旁支可以,嫡枝嫡女,根本就是不能想的事。
所以,還是在這邊先過下去好了。等皇後的喪期過去,手中捏着的那份诏書能夠名正言順的拿出來之後……
他走下了臺階,去了容鈞的宮室。
章繡錦被章繡妍拉着,站在樹叢背後,姐妹兩人竊竊私語。她好笑地看着不遠處跟着的丫鬟們,對她們做了個手勢,讓她們先到一邊去,不要過來。
章繡妍卻完全不曾注意這些,只是拉了章繡錦的手,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心中的左右為難。
是,她确實很為難。自從上次沈君梓說過那些話之後,章繡妍就一直在為難。沈君梓本人以及他提出來的條件,對章繡妍來說确實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可是現在的狀況,卻根本就沒可能。
她猶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幹脆地答應了沈君梓,讓他去解決這些問題?
這個問題被抛給章繡錦,後者哭笑不得:“你若是覺得好,答應了就是。沈公子能夠說那番話,想必心中是有所準備的。你不是也說,你們作為同類,都不看好親王殿下嗎?”
章繡妍絞着手指:“不看好是一回事,可不看好也不等于自己就能逃過去了。當你要面對的人有權有勢的時候,就算你再不看好他,他找上門來了,你也還得陪着笑臉。”停了一停,章繡妍說:“要不然,不等到他不被你看好,你就要先被他看得沒命了。”
“但是既然上了那條船,又知道那條船會沉,我就有點不想跟着過去了。”章繡妍說了一句,忽地反應過來,讨好地拉着章繡錦的手,說:“再說了,我現在是章家女兒,才不要和章家交惡。”
章繡錦捏了捏她的鼻尖,慢悠悠地說:“那就等一等。左右,你年歲還小。雖說雙方有意之後程序還有許多,可當真快起來,三五個月也就是了。”
章繡妍扁了扁嘴,一聲嘆息:“要是在我的世界就好了,根本就不用想這些。”章繡錦失笑,招手讓丫鬟們近前來,不要再隔那麽遠,自己拉了章繡妍的手,笑道:“可惜現在不是呢。”
章繡妍沮喪地點了點頭說是,最後對章繡錦道:“所以說,最讨厭看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的人了,沒有破壞規則的能力卻想着破壞規則,這種人一定會被規則好好教訓的。”
這句話入耳,章繡錦沉默了一陣,然後微笑起來:“說得不錯,總要到規則之上,才好改動規則。否則,也不過是規則之下的犧牲品。”
章繡妍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随後不知道想到什麽,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