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流年
章繡錦異常驚愕地看向容铉,失笑:“你怎麽了?怎麽說出這種話來?”
容铉搖頭,沉默不語,心中的猜測,他一時半會,還真不敢說出去。
章繡錦卻猜到了:“是宮裏頭,對我有什麽另外的想法?”她唇邊浮上微微的笑意:“我想一想,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事,那麽大概是從你回來坦白之後,就應該有了。”
容铉嘆了一口氣:“是我的錯。我沒想過他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章繡錦輕笑:“這件事實現的可能很小,所以,你不必憂心。”容铉看向她,她卻只是微微一笑:“父親不會允許章家出兩個入宮的女兒。”
容铉愣了一下:“章侍郎……”看着章繡錦的臉色,他換了一個稱呼:“章二叔不是已經分家?”
“是分家了。”章繡錦輕描淡寫地說,“只是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見容铉面色疑惑,她輕笑:“如同皇四子皇七子和皇八子的消失。”
容铉愣了一下。
然後,他慢慢地回神,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來。
山風吹過,已經涼意刺骨。從山頂看下去,山下的豐收的金色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黑黃的泥土和黑乎乎向上的樹枝。
長久的沉默之後,容铉問章繡錦:“若父皇他下定決心,你又該如何自處?”
“那我就入宮。”章繡錦說,“我雖不曾入過宮闱,想來也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宅子罷了。”她的笑很冷酷,容铉沉默好一陣,最後一聲輕嘆。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低低地說,“一定。”
章繡錦側臉看他,少年的臉頰上,難得地染上了憂愁。
如同薄霧籠罩的早晨。
天氣漸冷,章繡錦和章沁商量了之後,一同去見了章老太太,商議回京去過冬。老太太有些不舍鄉間風景,可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Advertisement
“你們兩個和我不一樣,不能強求你們倆與我一同在鄉下過日子。”老太太這樣說着,甚至漸漸地浮出笑意來:“再說,你們大哥都過來拜訪好幾次了,我也不能一直讓他一個人住在那邊。”
章源是在半月前到的京城,到了京城之後就去見了陛下,秘密地奏對了一些事。
然後,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回來了。
章繡錦有些好奇,趁着章源來拜訪老太太的時候問了兩句,章源卻只是含笑不語,最多也不過是趁着周圍人少的時候,悄悄地對她感嘆一句:“海外還真是有意思的地方。”
章繡錦只能猜測,章源身上發生的事,與海上有關。
回了城裏之後,章源欣喜地迎接了衆人,對章沁問他什麽時候回去也不生氣,只是笑答:“過兩日就走了。畢竟是地方官,雖然有上意,卻也不好離開太久。”
章老太太就有些可惜:“應該早些回來的,好讓你們兄弟多聚聚。沁哥兒如今年歲也大了,有些心事,我老婆子都不好說了。”
章源聞言立刻好奇地看向章沁,後者漲紅了臉,跳腳:“祖母您說什麽呢,我哪有什麽心事。”
章老太太扶着章繡錦的手笑眯眯地看着他,在他跳腳的時候道:“是嗎,那就是我老婆子記錯了。老了老了,還是去歇着吧。”
順勢進了屋。
章沁被章源留在原地問起這是怎麽回事,一時之間笑鬧一片。
回到京中之後,章源果然沒過幾天就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對章沁輕聲說了什麽,看着後者陡然間驚訝然後晶亮起來的眼睛,章繡錦覺得,章源想必是告訴了章沁一個大秘密。
奈何章沁這次倒是當真嚴守了秘密,雖然章繡錦也沒有專門去套問,他也沒有告訴章繡錦。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越發地冷了下來。
章大人和章夫人的書信到的時候,範越的事情終于鬧了出來。
與旁人無關,這件事全然是範家人自己鬧出來的。縱然是一個家裏,也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隐密,比如兄弟不合。範家除了兩個嫡出子,範大人另有三個庶出的兒子,這件事就是其中一個捅出來的。
如 果只是普通的眠花宿柳,範大人也許不會在意。須知哪個男兒沒有在溫柔鄉裏樂不思蜀的時候。偏偏範越做了那等情況姿态,與邱家邱晉揚鬧了一場,兩人為了一個 妓子居然不顧斯文地大打出手。雖然出了門兩人就忍住了心中火氣,做出了兄弟情深的模樣來,卻瞞不過範家的有心人。
範大人狠狠地請了家法過來教訓了範越一頓,然後帶着人準備去找邱家的麻煩。
事情的真相在不為衆人所知之前,先一步将髒水扣到邱晉揚頭上,也許還能挽救挽救範越的名聲。畢竟邱晉揚當年就為了幾個妓子與家中鬧過,說起他的不是來,旁人容易相信得多。
偏偏還不等範大人動手,邱家就鬧了起來。邱大人幾棍子下去,将邱晉揚打了個半死,然後毫不猶豫地将邱晉揚丢去了兵營。
以文官家的傳承,卻将兒子送進兵營,顯見的邱大人對邱晉揚是不作任何指望了。
然後,邱大人一道奏章,将範大人告了。
範家暴跳如雷,邱大人對範大人的指控章章條條都有證據,讓範大人忙着自辯而不可開交,将污水潑到邱晉揚身上的事,就此淡了下來。
若事情僅僅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偏生邱晉揚去了兵營,卻認真服從命令,與上司下屬之間關系極好。平日裏灑脫異常,對青樓中事說起來門清,唯獨對這件事卻分外不屑,說起來的時候做足了姿态。
讓衆人好奇得不得了之後,終于合謀灌醉了他,将事情套了出來。
原來這件事,還真是範越一時昏了頭,想從邱晉揚手中搶人。對邱晉揚來說,青樓女子你來我往,大家好聚好散罷了。搶別的客人已經叫了的人,這事就分外不地道了。
“我……我才不是搶女人,”邱晉揚大着舌頭翻着白眼對衆人說,“我不是,我只是丢不了面子!你們知道嗎?”
衆人連連點頭,知道知道,回頭就将這件事張揚出去了。一時之間,原本對範越還有些心動的人家都沉寂了下來。
去青樓沒什麽,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才是糟糕的事。
宮中皇帝聽了這樣的消息,叫了容铉過來,将事情硬邦邦地說給他聽,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容铉一笑:“不,這不是我做的。”他最終還是只肯承認,自己只做了最開始那件事。
皇帝最後一嘆:“你若是不肯承認,也就罷了。”容铉不答話,只是垂下眼簾。
“你不肯告訴朕是什麽時候歸天,那钰兒的時辰……”容铉沉默着不說話,好一會兒之後,他輕聲說:“我不能說,父皇,不是我不肯說,是我不能說。”
皇帝毫不意外地聽到了這樣熟悉的話,他并不肯信,卻不得不相信。
這種時候,他就異常想将和親王叫過來,撬開他的腦袋,看看他腦袋裏藏着的那些來自後世的東西。
父子兩人無聲地對峙,門外忽地喧鬧起來。
皇帝循聲望去,被打發到門外的貼身內侍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
“陛下,”他跪在地上,聲音都顫抖着,“皇長子薨了。”
皇帝一個站立不穩,幾乎要跌倒在地。他扶着桌子,眼前一片發黑:“太醫呢?太醫們何在?”
內侍的頭貼着地,聲音從地底傳來,落在皇帝耳中,仿佛來自九幽地獄一樣讓人痛恨:“皇長子去得急,太醫未曾趕到,就已經……”
皇帝慢慢地鎮定了下來。
內侍這句話,透露出皇長子死前的一些事,帶着不祥的氣息。
他讓內侍滾出去,凝視着容铉:“你不能說,就葬送了你大哥的一條性命。”
容铉依舊低垂着頭,聲音平靜無波:“大哥之死,并非我之故。”停了一停,他說:“乃是他人之故。”
皇帝的眼睛猛然間晶亮起來:“你是說,這件事另有內情?”不等容铉答話,他就已經大步走了出來,向殿門沖了過去:“來人。”
容钰死在皇後的寝宮裏。
死在皇後面前。
親眼見到兒子死在自己面前,皇後幾乎要發瘋。皇帝去的時候,她尖叫着,哀嚎着,連邊上哭得打嗝的容鈞都顧不上了。
容铉默默地過去将容鈞扶起來,後者抓着他的袖子繼續哭。
容铉發現,容鈞身邊伺候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皇後周圍擠滿了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讓她安靜下來。直到皇帝出現在她面前,她才瘋狂地撲了過來,抓住了皇帝的手:“陛下,陛下,是有人要害钰兒,是有人要害钰兒啊!”
字字泣血。
皇帝掃了一眼,看到站在容铉身邊的容鈞,目光凝滞了一下,随後落到周圍的一群人當中。
忙亂的太醫們已經跪滿了一地,連同皇後宮中的內侍與宮女。
皇後身邊的大宮女過來戰戰兢兢地說了事情到底是怎麽樣的,皇帝聽着,面沉如水,心底的怒氣卻漸漸地堆積起來。
這是針對皇後的一次謀害,只不過,被容钰擋了槍口。
皇帝眯起眼看向遠處的容铉,後者正安撫着哭個不停的容鈞。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後者看過來,皇帝發現,這個兒子眼中,平靜如水。
章繡錦剛剛收到章大人和章夫人的第二封信,皇長子的事情就轟轟烈烈地鬧了出來。
皇帝賜死了幾個後妃,将幾個皇子都分封,然後立下了太子。
人選并不出乎人們的意料,皇五子容鈞。
現在,這個連十歲都不到的皇子,成了這個國家的儲君。盡管這位儲君看起來年紀尚小,但是對後宮諸多野心勃勃的女人來說,這件事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後宮塵埃已定,再無任何喧嚣的餘地。
依舊有人想給有個孩子,但是目的卻從坐上那個位置,變成了讓自己日後有個依靠。
章繡錦卻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容铉了。
自從皇長子去了之後,容铉似乎就再沒有出現在她面前。盡管信息依舊,章繡錦卻覺得呃,是有什麽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發生了。
她沒有去詢問,只是婉轉地讓容铉多注意自己。容铉輕描淡寫地将這件事揭過,說起自己平日裏遇到的一些趣事,仿佛後宮一片祥和。
在這樣的氣氛中,就要過年了。
章老太太将事情全權交給了章繡錦。章繡錦分了兩天功夫将各家送禮的單子拟定了出來,又交給章老太太看了定下,然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事了。
過年的采買及宴席準備,反而輕車路熟。
快要過年的時候,朝中倒是有了好消息出來。海外有蠻夷要來上供,請求與本朝互通商貿。
章繡錦終于了然,當初章源說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這些蠻夷,是從章源所在的地方送過來的。中間夾雜了好幾個國家的人,到了京城之後不少人前去圍觀,發出驚訝的嘆聲。那些蠻夷,果真不負蠻夷之名,居然有各種顏色的頭發,身上的汗毛密密麻麻,倒好似猴子。
章繡錦聽着周圍的這些議論,暗中幾乎要笑的停不下來。
章老太太聽了章沁的轉述,也不由得有些好奇,卻見怪不怪:“當年也曾有海外的使者來訪,也是這般模樣。只是不知道現在來訪的,和當年來訪的是不是一個國家的。”
章繡錦不知道這個,卻意外地收到了來自章源的禮物。
章源送了她一盒子的寶石,說是讓她留着打首飾,讓邊上看到的章沁都有了幾分豔慕。
“大哥出手好是大方。”章沁這樣嚷嚷着,卻依舊很是高興地捧着自己的禮物去了。
來替章源送禮物的是一個蠻夷的女人,她說着半熟不熟的官話,轉述章源的意思。因為知道家裏頭女眷當家,所以特意讓這樣一個女人送了東西過來。
“索菲亞是伯爵的女兒,在自己的國家也算得上是高門貴女。她因為聽了好些我朝的故事而對我朝分外憧憬,向來學一學我朝的東西,你若是有閑,倒是可以和她相互交流交流。蠻夷的有些東西,倒也有趣。”
章大奶奶的信中這樣說着,讓章繡錦對這個叫做索菲亞的女人也有了幾分興致。
章汌回來的時候,見到自家屋內多了這麽一個金發碧眼的蠻夷女人,臉上也略微顯出了幾分驚愕之色。
章二奶奶倒是很熟稔地用好幾種語言打了招呼,最終與索菲亞交談甚歡。
章繡錦很是羨慕,纏着章二奶奶求學,章二奶奶笑眯眯地擺手:“我也不太會,只是會說而已。”索菲亞在一旁很是贊嘆,聽章二奶奶這樣說,連說她實在是太謙虛:“你如果不肯教,我來教她。”
章二奶奶也就笑眯眯地答應了章繡錦,拉着索菲亞一起教她說蠻夷的話。當然,索菲亞說了,她的國家縱然是本朝人眼中的蠻夷,在海上也是霸主。
“你們的國家,這麽大,我們比不上。不過,以後一定會更好的。”
索菲亞的話讓章繡錦失笑,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這些事,笑容卻再也沒有出現。
這些蠻夷在努力的追趕,有需要多久,能夠追上來?章繡錦想着這些事,不知道為何忽然間異常想聽一聽章繡妍說未來的事。
章繡妍曾經說過,到了她的時代,世界已經大不一樣了。
隔了幾日将這些事講給容铉聽,後者回信道:“若是繡錦想知道,日後去看一看那些蠻夷的國度,就知道了。”
章繡錦對這個念頭很動心,對蠻夷的狀況,也多了幾分關注。
時間眨眼而過,一瞬間就是過年。
年後,皇後的身體一日壞過一日,皇帝開始頻繁将太子帶在身邊,教導他一些事。
向章繡錦提親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卻再也不見有人出事,仿佛容铉無聲地放棄了一般。只是章大人和章夫人也不曾答應任何一家,借口路途遙遠而遲遲未決。
春闱的主考官終于定下來的時候,章大人和章夫人終于回到了京城。章大人縱然不曾官複原職,卻換了一個更有實權的位置。他去了禮部,一躍而上,成了禮部的尚書。
甚至超過了章二叔。
“有人給他說親,他都拒了。”章大人聽章老太太這樣說完,嘆了一聲,“現在的狀況,他不成婚也好,沒來由地誤了旁人。”
老太太眉間悲憫:“若不是這世道……”她嘆了一聲。
章大人對老太太行了一禮,垂下了眼眸。
“你回來之後,我老婆子就要再回莊子裏去了。”章老太太說,“這京城裏烏煙瘴氣的,我還是不太習慣。”
“母親,”章大人連忙上前要勸,被老太太擺擺手制止了,“我知道你孝順,也知道你覺得我在莊子裏住着受委屈。只是我在莊子裏住習慣了,現在不去反而覺得不痛快。”
章大人拗不過章老太太,隔了一些時日,就将老太太送回去了。
莊子裏一如既往的平靜安寧,想起去年在這邊度過的日子,章繡錦覺得已經恍若隔世。
臨走的時候,章繡錦居然見到了燕肅。他騎着馬從莊子裏一路疾馳,身後同樣鮮衣怒馬的少年成群,英姿飒爽甚至格外動人。
章大人站在路旁含笑目送他們離開,摸着胡子誇了兩句:“真是英姿飒爽。”
章沁忽地道:“父親也覺得格外英姿挺拔?”章大人點頭,笑道:“難不成你也心生羨慕?”
章沁點了點頭。
對章大人來說,書香世家的嫡次子章沁,原本也是應該繼承章家的傳統,在文官的道路上一路向上的。但是,章沁似乎不打算這樣做。
“那你可知道,武人也要從小練起,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章大人沒有很驚訝,也沒有很贊同。他問着章沁,不疾不徐。
章夫人與章繡錦章繡妍并肩坐在馬車上,似聽非聽地聽着窗外父子二人的談話,章繡妍輕聲嘆了一聲:“習武可辛苦了。三哥不該因為覺得別人顯得灑脫就随意說喜歡的。”
“難得見沁哥兒這麽堅決,我倒覺得,他是認真的。”章夫人同樣地說,“當年你們外祖父也是這般的。”
章夫人的父親當年棄武從文,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卻也硬生生被他殺出一條路來。如今章夫人的娘家子孫從文從武皆可,文武之間到不似旁人那般泾渭分明。
所以,章夫人對章沁想要做什麽,一點都不覺得不可接受。
窗外,章沁說不是。
“兒子沒想過要棄文從武。”他這樣說,章大人終于露出一點好奇。“那你意欲何為?”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自己能做什麽。”章沁的目光中透出迷茫來。“做文臣,大哥就已經做得很好,做武将,我也只是喜歡卻并沒有真的想要去做的念頭;做商人,二哥在這方面比我有天賦。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章繡錦隔着車窗凝視他,當初的一個問題,章沁到現在還沒有想通。
“好。”長久的沉默之後,章大人說。
“我派幾個人跟着你,給你兩年的時間,讓你到處走走。”
章沁擡起頭,愕然。章大人溫和地笑:“總要等你想清楚了,再來說這些事。”
因為這一日的一番對話,三月春闱開始前,章沁離開了京城,沒有參加科考。
章家的三個兒子,如今都在外面了。
如今章繡錦也慢慢地能說一些蠻夷的話了,在索菲亞完成了自己的邦交任務回去之前,戀戀不舍地拉着章繡錦的手,說:“你有語言上的天賦,要是你能再多走一些地方,一定會說更多的話。”
她的官話倒也有些順溜了。
索菲亞所在的團體初到的時候,在京城裏很是熱鬧了一陣,許多人都異常好奇他們,可過了幾個月之後,漸漸地就平息了下來。
正好使團的人與禮部的人終于就兩國通商的事情商量完,使團立刻麻溜地打包走人了,只留給京城人一些傳說。
章繡錦卻知道,不是傳說,而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