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六,約定好的,方熾還是在園區外等着,抽一支煙,九點整,左林林獨自出來了,花枝招展的,踩着輕盈的步伐。
“高準呢?”他往她身後看。
“他不舒服,”她笑得燦爛,越過他去拉車門:“我們走吧。”
“他怎麽了?”他拽住她的胳膊,力氣很大。
“你管他幹什麽,”她連怒意也是美麗的,美得咄咄逼人:“你在乎的不是我麽?”
方熾顯得煩躁:“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可以分手啊,”她口氣輕佻:“我可不想和神經病過一輩子。”
方熾被她的用詞激怒了:“我說過,他沒有病,他只是……”
“你到底要不要我,”她向他邁一步,幾乎擠進他懷裏:“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我們得回去,”方熾嘆一口氣:“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裏。”
左林林立刻換上一副柔弱的表情:“Charles,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她把額頭抵在他胸口,頭發飄散淡淡的柑橘香:“我要去歐洲巡演,明天出發,會走一個月,我只想和你好好過一天。”
這樣的軟語哪個男人能拒絕呢,方熾沒有說話,她繼續打感情牌:“我年紀大了,跳不了幾年,我只想找個好歸宿,”她把自己整個朝他偎過去:“這樣有錯嗎?”
方熾幾乎就要抱住她,但腦子裏突然閃現高準的身體,他被自己緊緊抱着,在耳邊絕望地呢喃:“救救我……”
方熾推開她,很堅定:“我們得回去。”
高準的家和他的人一樣,很有品位,一進門就看見客廳牆壁上挂着一組朱塞佩?阿爾欽博托的《四季》,左林林不以為意地指着,說那是高準臨摹的,她見慣了藝術品,方熾卻頭一次目睹這樣的才華,那麽瑰麗那麽鮮活,令他移不開眼睛。
确實像高準說的,他和左林林分房睡,他屋裏只有一張小床,眼下他就窩在那上頭,縮在單薄的被子裏。左林林把方熾領進屋就出去了,似乎吝惜對高準的任何關愛,方熾看矮窗旁放着一把三條腿的木椅子,順手拎過來,在床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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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他打個招呼,看被子動了,把手輕輕放上去,感覺底下的人在發抖:“不讓我看看你嗎?”
慢慢的,從床腳方向探出半張臉,頭發淩亂,兩眼紅得像兔子:“方醫生……”他很羞愧,不肯把鼻子以下露出來:“對不起……”
方熾不知道他為什麽道歉,這是典型的自我責難表現:“發生什麽事了嗎?”
“Justin……”他又說出那個名字了,方熾靜靜地聽,他說:“因為出差的事,昨天他來我辦公室,把能砸的都砸了……”
“你受傷了嗎?”問出這句話時,方熾一下子想起大學一年級時的課本,上頭寫着:提問者的第一個問題往往是內心深處最關注的,高準搖頭,似乎放松了一點,從被子裏伸出冰涼的右手,和半截郁金香色絲綢睡衣的袖口,他這是要方熾握住,于是方熾握了:“出差時發生了什麽?”
“出差我沒帶他,帶了另一個人,他就……”高準的嘴唇顫抖,看起來很委屈:“他居然說我……”
方熾等着他,他卻咬住嘴,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方熾知道強求他沒有用:“外頭很涼快,要不要出去走走?”見高準的眼神躲閃,他便說:“陪陪我?”
高準在自己和方熾間抉擇,幾乎沒什麽懸念,他選了方熾,被子松開,露出半敞的領口和下頭蜜色的皮膚,上頭有一小塊淡粉色的淤痕,方熾皺眉:“他打你了?”
“不是,”高準盯着他伸過來的手,神經質地抓起領子:“是畫冊砸的,畫冊很厚。”
有那麽一陣,兩人誰也沒有話,直到左林林端着水杯進來,驚訝地看一眼方熾:“那把椅子是十九世紀的古董,平時我都不讓坐的!”
方熾連忙站起來,接過她遞來的水,抱歉地看着高準:“你怎麽不說。”
像是親密朋友間的埋怨,左林林意外他們的關系居然這麽好了,讓他更意外的是高準的回答:“喜歡嗎,送給你。”
七萬美金,平時摸都不讓摸一下,現在說送人就送人,她真不知道該吃誰的醋,方熾爽朗地笑:“我不懂藝術,要不是為了你,這種椅子,我坐都不會坐。”
這話有點暧昧,出了口方熾才察覺,三個人都有點尴尬,高準紅着臉,幹澀地說:“我換下衣服……”
他的意思是請方熾出去,方熾沒反應過來,還傻站着喝水,左林林拉了他一把:“來幫我一下。”
方熾跟她出屋,她順手把門關死,然後就撲進他懷裏,挺起胸翹起臀,扭出一條玲珑的曲線。方熾腦袋嗡地一聲,為了保持距離,他後腦勺撞到了牆上:“林林你瘋了,高準就在屋……”
她把他的嘴堵住,用塗着香膏的嘴唇,桃子味,黏糊糊充滿了口腔,方熾身體灼熱,失去意識般激烈地回應她,大概是偷情的快感,仿佛有一盞巨大的水晶燈在腦子裏炸裂,成千上萬的碎片飄灑下來,零落着,閃閃發光。
他正啃噬的是高準的女人,意識到這點,他非但沒有罪惡感,反而異常興奮,揉着左林林的肩膀,把她往懷裏擠壓,左林林受寵若驚,她從沒見這樣的方熾,好像三年裏他對她的情一絲沒有減淡,倒是更濃,她呻吟起來:“Charles!”
聽到她的聲音,方熾立刻清醒,把她推開,有些恨恨地瞪着她,一邊用袖口不停擦嘴。門把手響起轉動聲,是高準出來了,方熾趕緊捋一把頭發,走過去,木門在面前打開,人站在那兒,又是那副精細別致的樣子,看見他,淺淺笑了。
方熾覺得心髒咚咚地跳,他把這理解成做賊心虛:“胸口疼嗎?”他胡亂抛一個問題,以轉移高準的注意力,高準卻好像沒明白,愣愣看着他,方熾心裏生出疑惑:“不是被畫冊砸到了嗎,”他手指在高準的薄襯衫上微微一擦:“這裏。”
“啊,沒事,”高準低下頭:“我稍微收拾一下,你等等。”
他說稍微收拾,結果卻是一場大工程,方熾斜靠在洗手間門口,目瞪口呆看着他把各式各樣的乳霜往頸上臉上擦,讓他想起過去等左林林出門的光景:“是化妝品嗎?”
“膠原蛋白、保濕水什麽的……”高準說着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解釋:“可能是入了這行,受人影響。”
方熾覺得好玩,于是逗他:“皮膚會很滑?”
高準更不好意思了,手裏抓着一瓶什麽男士精華,猶豫着開還是不開,這時左林林在客廳那邊說:“他滑,比我還滑呢!”
高準的臉全紅了,放下精華水,随便揀一支香水噴在腋窩和耳後,開始翻洗手臺邊的一個小木盒,盒子裏是整整齊齊的耳釘、手鏈和戒指,方熾盯着他撥弄那些東西的手指,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心軟軟的,又癢癢的:“你……”
“嗯?”高準邊戴耳釘邊向他看過來,眼睛水潤,臉頰和肩膀扭成一個漂亮的角度,方熾眼看着堅硬的金屬耳釘紮進耳垂嬌嫩的皮肉:“沒什麽……”他吞口口水,有點搞不懂自己了,這種要命的緊張感是怎麽回事?
高準走出洗手間,和他錯身,一擦肩的功夫,他停住,回頭貼近來,方熾不經意往後退一步,他又跟上一步,像是要親吻,墊起腳在他鬓邊嗅了一下。方熾渾身像過電一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他也盯着方熾,但那眼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
“還走不走了!”左林林抄着手,在門口抱怨。方熾稀裏糊塗的,順口回她:“你去洗手間了嗎?”
“哎呀,”她扔下皮包,朝洗手間過來:“差點忘了!”
她有出門前去洗手間的習慣,方熾太清楚了,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馬上去看高準的臉色,見他低頭在整理衣袖,似乎沒注意他倆的對話。
這一整天左林林都是主角,高準和方熾陪她到處逛街買衣服,購物袋方熾不讓高準提,對他像對需要照顧的女性。高準的興致一直不高,方熾以為是在辦公室鬧了不愉快的緣故,并沒在意,天色将晚,三人沿着江邊慢慢散步。
“好久沒這麽開心了!”左林林離方熾很近,像一對戀人那樣貼着走。
方熾沒說話,她瞥他一眼,接着說:“你同情他?”
她指的是高準,方熾立刻回頭看,他在他們後面幾步處跟着,她笑了:“他聽不見。”
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停用餘光打量她,這讓她感覺很好:“他是個自私的人,你覺得他愛我嗎?他不愛,我只是他的收藏品,和那些椅子、油畫一樣,”她撩起長發,有幾分過來人的意思:“他依賴你,只是因為他需要你,他愛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呢?”方熾問。
“別同情他,”她朝他擠眼睛:“同情我。”
話音剛落,頭上砰地一響,一團粉紅色的煙花在天頂炸開,璀璨了一陣,黯淡下去,被新的一團取代,江邊的人都停下來看,一幫一夥的年輕人高聲叫着:“七夕快樂!”
江水映着接連不斷的煙花,海天是一色的斑斓,左林林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往方熾懷裏靠,他卻抛下她,朝高準那邊去了。
高準離他們已經很遠,獨自站在樹林邊一個小廣場上,沒有燈火,只有背後寫字樓灑下的點點黃光,方熾穿過一對對相擁的情侶,腳步很急,他怕他害怕,越怕,越覺得看不清他的樣子,煙火還在頭上炸響,像巨大的心跳,同他悸動的胸腔共鳴。
高準似乎看見他了,在明光背後的暗影裏發抖,方熾知道他在等自己,像靈魂等着他的主人,他甚至小跑起來,跑到他面前,微喘着說:“走啊,去看煙花。”
高準沒動:“你和林林不是普通朋友吧。”
這很突兀,僵硬的聲音像冰封的湖面,仿佛一冰鎬下去就要斷成碎片,方熾想起他那個反常的貼近,想起他在自己鬓邊吸的一口氣,想起他默默整理衣袖的樣子——他發現她的氣味了,那股柑橘和桃子的甜香,他也猜到他們曾經的親密關系。
“是因為她,你才……”高準調整了一次呼吸:“才對我這麽好?”
方熾覺得手足無措,他是學心理分析的,能偷換概念,懂行為邏輯,會思維誘導,卻給不出一個完美的答案,這時的他不是心理醫生,只是一個普通男人,不解地問:“她這麽對你……為什麽不分手?”
“是不是我和她分手,”高準的表情雖然看不清,但崩潰的聲線完全透漏了內心:“你就不理我了?”
“Charles!”
左林林在江邊喊,方熾朝她揮了揮手,對高準說:“你們應該談談。”
他要去帶她過來,路走了一半,像地獄裏經不住思念煎熬的奧爾菲斯一樣,他莽撞地回了頭,看見高準的背影,一個絕望的、斷了生念的、漸行漸遠的背影。
“高準!”他喊,這是專業經驗,但驅使他跑過去的卻不是什麽狗屁經驗,而是一種沖動,一種腎上腺素分泌過旺引起的短暫瘋狂。高準應了他的呼喊,回過頭,突如其來的,小廣場上燈火通明,同時從地面噴出高高的水柱,一排接着一排,沙沙的,把高準圍在中間。
這是一片地面噴泉,水光中是那樣一張支離破碎的臉,被淚水浸透,被屈辱占滿,方熾呆呆看着,這是他一生中見過最美的瞬間,美得心都揪緊了。
高準張着嘴,像個等待審判的罪人,卻異乎尋常地平靜:“我被強暴了……”
一時間,方熾完全沒搞懂那幾個字的意思,高準在水幕裏抱緊自己的肩膀:“被男人。”
世界空了,像是被上帝按下了暫停鍵,沒有一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