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方熾抓着高準的手,不悅地說:“所以這是你自己弄的?”
高準右手關節骨上有一大塊擦傷,紅裏透紫:“我把公司衛生間的鏡子打破了。”
“我們有個術語,叫反轉,”方熾看樣子真生氣了,盯人的目光很嚴厲:“別人傷害你,你卻用更糟的方式傷害自己。”
高準低下頭,讷讷地說:“以後不會了。”
“跟我說說你這個同事。”方熾松開他,靠回椅背。
高準似乎不願意提這個人,有些含糊:“不是同事,是個下屬,毛頭小子。”
方熾挑眉:“什麽樣的人?”
“學雕塑的,很有才氣,他爸爸是我合作夥伴,不讓他搞創作,讓他接班,所以最近一直跟我。”
方熾忽然想起左林林提過,高準和同事鬧過不愉快,好像還有肢體沖突:“之前你們有過摩擦嗎?”
高準嘆一口氣:“有過。”
“怎麽回事?”
“跟這次差不多,”高準顯得很難堪:“大概……是我的問題。”
方熾在本子上記下:自責傾向。
“也沒什麽具體的事,就是……他給我很強的壓迫感,”高準兩手握在一起,手指絞得發白:“他個子很高,很壯實,有時候會突然搭我的肩,你知道我很怕觸碰,特別是他那種侵略性的人,我跟他說過不要碰我,可他……我覺得他不尊重我。”
“怎麽不尊重?”方熾更進一步。
“他會……突然吓我,”高準紅起臉,似乎不想讓方熾看到自己無能的一面:“他還年輕,可能覺得這樣好玩,可我……真的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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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高準的手指深深紮進掌心,方熾忽然煩躁起來,甚至想去撥開他的手:“這樣,我們……”他有片刻的混亂:“我們試試‘空椅子’練習。”
他站起來,把自己的椅子拉到高準對面,然後退開幾步,從稍遠的一個角落看着他,這樣好像能冷靜點:“你試着想象,想象這個下屬現在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把你想說的話對他說出來。”
高準有些茫然,頻頻回頭看他,每看一眼,都讓方熾覺得更煩躁:“別看我,”他指着椅子:“對‘他’說。”
“我不喜歡他,沒話跟他說,我……對你說不行嗎?”
方熾簡直是強迫自己去拒絕:“那就說說你有多不喜歡他,這個練習的目的就是讓你把心裏說不出來的話說出來。”
“Well……Justin,”高準硬着頭皮面對空椅子:“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別人碰我,每次你從背後摟住我的時候我都非常……不舒服,我希望你以後能注意點。”
确實是上司對下屬的語氣,說不上為什麽,方熾已經開始讨厭這個Justin了,腦子裏全是他觸碰高準安全底線的畫面,那副筆直的肩膀,那把纖細的腰,那雙因驚恐而躲閃的手,那小子都觸犯過了……猛地,他發現自己走神了,像個剛畢業的新手一樣。
高準則一點點進入角色:“比如上次澳門那場拍賣會,我知道你第一次跟進很興奮,但我是你的上司,你不應該、也不可以做那種事,所以我才打你……”一旦開始講述,他發現自己根本停不下來,這種自我暴露的過程讓他放松,甚至給他帶來某種解脫的快感:“這次的表現主義巡展也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好像把我當成了女人!”
“稍停一下,”方熾打斷他:“你為什麽說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像個女人?”
高準有些慌,這句話是他不經意流露的:“因、因為他很高大,我媽說的真男人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他能輕松擡起我擡不動的畫框,他讓我覺得自己很……陰柔。”
陰柔,這是個誤導性詞彙,方熾走過來:“高……”他差點叫他高準:“高先生,能跟我說一下你對男性和女性的定義嗎?”
高準就像那種急于得到老師表揚的學生,生怕說的不是方熾想要的答案,方熾發現了,于是說:“那這樣,我這有幾個詞彙,你幫我歸一下類。”
他給的是這麽幾個詞:責任、力量、雪白、誘惑、眼淚和火焰,高準不假思索:“責任和力量是男性,雪白和眼淚是女性,火焰應該是男性的,誘惑……”他在這個詞上似乎有一些疑慮:“是女性吧?”
“沒有正确答案,”方熾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其實這種二分化的提法本身就有問題,你覺得女性沒有社會責任?或者女性運動員的美不是力量美?”
高準愣住了,方熾接着說下去,他就是要打破高準固有的價值觀:“白人男性的膚色是雪白的,說到火焰,可能會想到烈焰紅唇,至于眼淚,也不是女性才有的特權。”
高準完全懵了,方熾則從容回到他的出發點:“所以‘陰柔’并不是一個男人的罪,就像左撇子不需要矯正一樣。”
一行眼淚從高準左睫下溢出,輕且快地,一路滑下面頰,高準下意識擦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哭了,他有些慌亂:“不不,男人和女人就是那樣,大家都這麽認為……”一邊說,他急躁地舔着嘴唇:“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但我……”他痛苦地握住手腕:“我是有問題的,要麽不會做那種夢……”
“你做了什麽夢?”方熾很關切。
“我……”高準卻停下來。
“跟之前那些夢一樣嗎?”方熾旁敲側擊。
“不、不一樣,”他開始躲避方熾的眼神:“這次的夢很……奇怪。”
方熾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直直看着他:“不能對我說嗎?”
高準開始發抖,倔強地不肯出聲,就在方熾打算放棄的時候,他忽然說:“我夢見我變成女人了。”
方熾皺了下眉,但馬上平複,這種神情不能讓病人發現:“你怎麽确定,夢裏的你是女人?”
“我腳趾很疼,因為穿着高跟鞋,”高準整張臉煞白,不敢正面看他:“還有我的聲音,還……”
他咬住牙關,方熾想到了什麽,大膽猜測:“夢裏還有別人?”
高準驚訝地看向他,兩頰迅速變紅。
“是誰?是現實中的人嗎?”方熾把椅子挪近了些,縮短兩人的距離,這樣可以給對方安全感。
高準的臉又白下去,方熾親眼看着那些血色從他嘴角消失,他心痛起來,實在不想再看他受罪:“那個人……是我嗎?”
高準捂住嘴巴,兩只眼睛因驚恐和羞恥而瞪大,像槍口下的某種動物,在垂死掙紮,方熾已經知道結果了,但接下來的問題他必須問:“我們在做什麽?”
高準的淚水決堤一樣湧出來:“對……對不起對不起!”
“不用道歉,”看來确實是方熾想的那樣,他遇到過這種病人,為數并不少,大多是在對醫生産生依賴後開始做這種夢:“很多人都像你這樣,沒什麽。”
方熾的坦然讓高準放松,他膽怯地問:“真的嗎?”
“真的。”方熾溫和地笑,他沒有告訴他,做這種夢的都是女病人,而且多數遭受過家庭暴力或性侵害,關于這點,方熾在心裏劃了個問號。
“我覺得我很……下賤,醒過來我打了自己,真的!”高準急于表達對方熾的歉意,傾着身,仿佛要跌進那具懷抱:“求求你別看不起我,千萬別……”
方熾一伸手就要把擁住,但忍住了:“你知道自己為什麽做這種夢嗎?”
他以為高準會搖頭,沒想到他卻颔首了,絕望地說:“我知道。”
這說明問題還在創傷事件上,方熾追問:“你仍然不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高準捂住眼睛,用沉默抗拒,方熾只得退而求其次:“如果說出來讓你覺得痛苦,你可以表演給我看。”
有些PTSD病人拒絕訴說,卻傾向于再表現恐怖經歷,他以為高準會願意嘗試,沒想到他的身體反應非常激烈,肌肉抖動得連椅子都咔咔作響。
“好吧好吧,”方熾趕緊安撫他:“或者……我們換個方式,你再想象一遍那件事,給我看?”
高準放下手,用朦胧的目光看着他,方熾說:“我知道對你來說,這同樣很難,但我們得克服它,我希望你是健康的,只有微笑,沒有眼淚。”
高準心裏激烈地鬥争着,方熾知道,于是又給他加了把勁:“我會陪着你,為了我,試試?”
高準表現出一種撒嬌般的依賴,像個懼怕打針的孩子,他單純是為了方熾高興,遲疑地點了頭,方熾指着角落裏那張大紅的佛洛依德躺椅:“躺下來會舒服點。”
高準按他說的躺了上去,椅子很軟,穩穩托住他全身,像方熾的手,使他真正放松下來。方熾搬了把椅子,一般坐在病人一米開外就可以了,但這次是高準,他選擇坐在近旁,想了想,又握住他的手。高準顫了一下,馬上回握過去:“別放開我……”他說,說得方熾的心都痛了,他含混地答:“我不放開,你……可以開始了。”
高準閉上眼,進入他的回憶,方熾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只能靜靜看着他,通過一只手和他的情感相連。蒼白的臉襯着大紅的椅子,方熾忽然發現高準很漂亮,姑娘一樣的長睫毛,春寒料峭的額骨,杏子似的嘴唇……手上一緊,高準的恐懼傳過來了,很快,眼淚再次順着他的鼻翼淌下,陷在嘴角的凹處。
他到底經歷了什麽?方熾腦子亂糟糟的,找不到突破的方向,他想到他的膽怯、驚恐、神經質,想到那個夢……剛才他沒有探究,夢裏他們究竟在做什麽,是談情、摟抱,還是親吻?高準會不會有同性戀傾向?不,應該不會……即使有的話,和他的創傷經歷又有什麽關系?
他沒法再分析下去,因為高準的反應越來越大,握着他的手攥得生疼,猛地,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高準從椅子上彈起來,歇斯底裏地抽泣。方熾看了眼表,五分鐘不到,說明這是個突發性事件,而且來勢很快,刺激性很強,他扶住他的後背,慢慢摩挲:“沒事了,你做的很好,別怕,我在這兒。”
高準握着他的手一直沒松開,被握得指尖都麻了,方熾也沒有抽手的想法,他想高準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擁抱,但他希望他自己争取:“高先生,我們之前做的肢體接觸練習還記得嗎?”他去擦他的眼淚,高準順勢把他那只手也握住,伏在他掌心裏點頭,方熾說:“我希望這次你主動,只是一個擁抱,能做到嗎?”
高準狼狽地擡起頭,很認真地看着他,似乎在分辨那張臉,然後慢慢地,夾雜着羞恥和渴望地,朝他張開雙臂,像一只有銘印行為的雛雞,投向安全的懷抱。方熾也回抱住他,這是個好的開始,他想,這麽一步步的,高準遲早會對他講出那件事的經過:“今天可以了,你做的非常好。”
高準随着他的鼓勵點頭,兩個人就這麽抱着,仿佛凝固在時間裏,等方熾再看表,已經是十五分鐘後了。就診時間超過了十分鐘,高準很過意不去,頻頻道歉,等穿上外套準備離開,他才想起來:“對了,方醫生,這周末你有空嗎?”
方熾有些意外,高準平時可能不大邀請人,顯得很局促:“林林說好久沒見你了,也想謝謝你,請你出來玩……”
方熾其實有一大堆借口等着他,像對左林林那樣,一句話就可以打發,但高準一副卑微的樣子,窘迫地自說自話:“我跟她說你很忙,可能沒時間,所以……”
方熾聽出來了,他是想他去的,也很怕被拒絕,于是他斜靠在辦公桌邊,玩味地把他看着:“好啊,”他笑起來,有幾分潇灑:“你們定好時間,周五晚上打電話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