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熾放下電話,覺得胸口有點悶,于是摘下眼鏡站起來,打開診室南邊的大窗,讓涼風吹進來。電話是左林林打來的,她是芭蕾舞者,有一雙神采奕奕的丹鳳眼,她喜歡笑,有一個酒窩,個子瘦高,和他正相配,她皮膚白皙,長頭發總帶着柑橘或薄荷香。
方熾皺起眉頭,她是他的前女友。
他們在美國認識,交往一年多,這對他來說絕對算得上馬拉松了,他們在科羅拉多滑過雪,在佛羅裏達曬過日光浴,在德克薩斯騎過馬,直到他為了她回國……
有人敲門,是馮秘書,用溫和而冷漠的聲音說:“方醫生。”
“進來。”他轉回頭。
馮秘書扭開門,穿着一件水藍色連衣裙:“3號預約到了,林國強林先生。”
方熾點點頭:“讓他等十分鐘。”
他很疲憊,關上窗走回辦公桌,電話旁放着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左林林說的細節,正中間是一個用紅筆圈出來的名字:高準。
她現在的男人。方熾戴回眼鏡,兩手握拳抵在下巴上,回想她在電話裏的抱怨:“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很……很溫柔,很敏感,很……藝術,我是說,他是高雅的人……”
“嗯嗯,”方熾壓根不想聽她說那個人的好:“你覺得他有什麽問題?”
“他不睡覺。”
方熾扯一張便簽:“你知道原因嗎?”
“他好像是怕黑,有時候還做噩夢。”
“還有呢?”
“他突然不開車了,連停車場都不肯去。”
車,方熾在紙上打一個星號:“出過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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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不陪我逛街,不去看電影,他經常打碎杯子,看電視走神……”
“他這樣多久了?”
“一個多月,Charles,我實在沒辦法了,要麽不會找你……”她聲音顫抖,似乎是哭了:“我想和他走下去,真的,什麽法子我都願意試!”
方熾煩躁起來:“還有什麽?”
電話那頭靜了靜,然後說:“他喝酒,可能還……我今早在酒櫃裏找到一瓶安眠藥,少了三分之一。”
“之前他不喝酒?”
“喝一點,紅酒,差不多兩個月一瓶,發現安眠藥之後我看了酒櫃,滿滿的,都是新酒。”
酗酒,藥物依賴,方熾停下筆,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你們關系怎麽樣,”這麽問不過是滿足他自己的惡趣味:“各方面。”
“我們……還好,他下班就回家,我們說話,一起做飯,”她猶豫了一陣,終于說到方熾感興趣那方面:“……我要求過,但他沒回應。”
性生活不積極,方熾在下面畫了重重兩道橫線:“朋友關系呢?”
“他那一行,那個位置,沒什麽真朋友,不過……”
左林林說前兩天他和同事鬧了不愉快,動手了,攻擊行為?方熾打了個問號,又問了父母情況,他是單親家庭,從小跟媽媽長大,腦子聰明,一路順風順水。
“Charles,最好今天,我讓他去找你。”
方熾抿住唇,攏了攏額前卷發:“我最後一個診兩點半,你讓他四點後過來。”
分手三年後第一個電話就這樣挂斷了,方熾心裏很不舒服,這是嫉妒,是不良情緒,他知道,他就是治這個的,一個心理醫生。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他有一間兩百平的診室,一張佛洛依德式的躺椅,一個面無表情的秘書,和一摞看不過來的病人。
篤篤篤,馮秘書又敲門了:“方醫生,我請林先生進去?”
方熾把視線從便簽上擡起,掃過明亮得有些神經質的白牆,和牆上“改變世界,從改變自己開始”的标語,用他慣有的評判神态,緩緩看向門口:“請進。”
夫妻關系、社交障礙、抑郁症,方熾一整天都和這些人打交道,最後一個病人擦着眼淚離開診室的時候,是三點四十二分。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看着牆上的挂鐘,門外馮秘書踩着高跟鞋朝大門口走去,顯然人已經到了,高準,左林林就是為這個人跟他分的手。
提前十五分鐘以上到達,說明他是個認真仔細的人,可能是A型血,方熾簡要列出一個問題提綱,寫到第五條,外面馮秘書忽然輕快地笑起來,是那種愉悅的笑。她還沒結婚,方熾想,這很正常,他繼續寫問題,才寫了兩條,就擱筆寫不下去了。
他壓根不想給這什麽高準做咨詢,酗酒、失眠、魂不守舍,活該他有問題!他正努力控制情緒,馮秘書敲門:“方醫生,高先生到了。”
方熾不耐煩:“時間不是還沒到嗎。”
馮秘書想說什麽,一個低沉溫和的嗓音打斷她:“馮小姐沒關系,約好的四點,我等。”
方熾的火一下子上來了,他把問題紙條揉爛了扔進垃圾桶,戴上眼鏡看向門口:“請高先生進來。”
門打開,馮秘書的藍裙子一閃,讓進來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他個子并不高,比方熾甚至矮半頭,短發梳得很漂亮,有些精致的感覺,西裝是高級貨,腰線收得很風騷,對,風騷,方熾想的就是這個詞,領帶是愛馬仕紀念款,看來收入不菲。
“你好。”高準先問候,沒什麽表情,他有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女人一樣的大眼睛,嘴唇窄小,下颌緊貼着襯衫領,全身有一種繃緊的動态。
“你好。”方熾笑了,這是他的職業病,和來訪者建立關系:“高先生,請坐。”
診室中間有兩張擺成斜對角的黑椅子,他從辦公桌後繞出去,走到第三步時注意到高準的表情——他盯着即将關上的門,用一種近乎驚恐的神色。
“高先生?”方熾試探。
高準明顯吓了一跳,受驚般後退一步,就是這一步,讓方熾篤定了他有問題。
“高先生,請坐。”方熾拿着筆和本子率先坐下,變得興趣盎然起來,他可憐地看着高準,看他勉強坐下,把複古款牛皮包斜搭在椅子腿上:“是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詢嗎?”
門咔噠一聲關死,高準吞了口唾沫,沒回答。他噴了香水,是一種很好聞的味道,方熾從近處端詳他,品味好,有教養,至少看起來無懈可擊:“高先生,第一次見面,我們随便聊聊,你不要有負擔。”
“好。”高準答得很溫和,輕輕把目光投向方熾,短暫接觸後迅速移開了。
“高先生你做什麽工作?”
“我做藝術品投資的。”
“具體做什麽呢?”
“十個經緯度以內的藝術品和設計産品我有定價權。”
“你大學是學藝術的?”
“藝術品管理,畫過版畫。”
說到工作和學習經歷,高準似乎放松了點,因為那是他成功的領域,但方熾敏銳地察覺到,他一直在意着那扇門,偷偷地,用餘光打量。幽閉恐懼?他在本子上記下。
“你和林林是男女朋友?”
高準愣了一下,神态倒很正常:“她是我未婚妻。”
“未婚妻”三個字讓方熾很不痛快,他點了點頭,高準顯然不知道他和左林林的關系,她沒有告訴他:“她讓你來找我,你沒有一點抵觸?”他違心地笑起來,帶着一種硬朗的潇灑:“一般人都不喜歡看心理醫生的。”
高準并沒被他的情緒感染,右手食指蹭了蹭鼻頭:“她很關心我,她說你們是朋友,我想來認識一下也好。”
有些人猶豫時會做這個動作,方熾像個觀察暗戀對象的高中生一樣,仔細觀察他,他知道他說了謊:“她說你有失眠的情況。”
出乎他意料的,高準換了一種口氣,有些淩厲、有些挑釁地:“方醫生從來不失眠?”
這是防禦狀态,方熾笑起來:“當然有睡不着的時候,我一般會聽聽歌,或者看電視,你呢?”
高準的臉僵住了,薄嘴唇動了動,尖而窄的紅舌頭伸出來舔了下嘴角:“我……會喝點酒,做我這行的不能熬夜。”
“哦,”方熾故意把聲音拉長:“那你試過安眠藥嗎?”
他不看高準,但能感覺到高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空氣凝滞住,像場無聲的角力,方熾是不怕的,他最善于利用這種沉默,高準則手足無措了,漂亮的大眼睛左右閃避一陣,終于屈服在壓力之下,他深深喘口氣,合上眼睫再睜開:“有水嗎?”
方熾放下紙筆,起身去給他倒水,飲水機開關按下的一剎那,高準在背後淡淡地說:“我試過。”
方熾立刻抓住機會:“多久了?”
他把水遞給他,高準握住杯子,并沒喝:“一個月吧。”
他的神情怎麽形容呢,恐懼、孤單、失魂落魄,方熾肯定是見過這種神情的,但一時半刻想不起來:“吃了感覺好嗎?”
“……不好。”高準漸漸放松,腰身往後貼上椅背,這是個信號,讓方熾知道可以更進一步,他放緩語調,帶着點誘哄的意味,慢慢靠近:“如果不吃,會怎麽樣?”
高準順着他的思路往下說:“會做惡夢。”
“什麽樣的噩夢?”
“總是那個夢,我……”
他想說“我一個人走下停車場”,但話到嘴邊打住了,為了阻止這些話出口,他甚至捂住嘴巴,方熾親眼看着冷汗順着他光潔的額頭流下來——他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為了左林林,方熾本該更狠地刺激他,但他沒有,而是伸出手,要撐住那單薄的肩膀,高準并不給他機會,他像個神經質發作的女人,潑灑了杯子裏的水,只為了躲避他突然伸過來的手。
場面很尴尬,方熾想苦笑,但控制住了:“沒關系。”
“對、對不起……對不起……”高準一再重複,方熾不經意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眼角居然濕了。
“你害怕?”他問。
高準立刻否認:“不不,只是……你離我太近了。”
方熾想了想,站起來:“我們試試。”
“試什麽?”
“試試你能接受的安全距離。”
高準想用一個笑拒絕這個提議:“別開玩笑了方醫生,兩個大男人……”
方熾不想再跟他兜圈子:“高先生,現在我能肯定,你有問題,”他停頓了一下,好讓這句話顯得更有力量:“而且,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能解決你的問題。”
高準微張着嘴巴,專注地仰視他,方熾要的就是這個,合作:“你的失眠、恐懼、人際關系,我都能幫你調整到最佳狀态。”
這話顯然對高準有很大誘惑,他急切地說:“怎麽做?”
方熾牢牢盯住他的眼睛:“我要你信任我。”
高準馬上答:“我信任你!”
方熾搖了頭:“首先,我要你對我說實話。”
高準眼裏的火光黯淡下去了,他垂下驕傲的脖頸,習慣性地握住左手腕上那枚百達翡麗,脆弱而艱難地說:“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