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富雅酒店,那是京城的一家不怎麽起眼的小飯莊,只不過取了一個好聽的店名,倒也吸引了不少的往來客人駐足。說起來,這家店不算大,十幾張左右的飯桌,四五個夥計,倒也是生意興隆。
時值傍晚,又到了店裏忙碌的高峰時辰,小二端着酒菜不停地在堂間穿棱,店裏也不時傳來談笑聲,好不熱鬧。
葉曉便是這家店的夥計之一,穿着青色的麻布短褐,頭戴方巾,穿梭在店裏,忙得不亦樂乎。
“小二。”店裏來了五位穿着光鮮的客人,挑了位子坐下後,其中一位藍衫之人在那吆喝了起來。
葉曉連忙跑了過去,把手上的毛巾往肩上一甩,道:“客官,有什麽需要嗎?”
那客人道:“雞絲銀耳,芙蓉竹荪,紅燒豬蹄,烤鴨,金魚鴨掌,鍋塌豆腐,烏魚蛋,糟溜魚片,炒白菜,花生,再來五瓶酒。”
葉曉道:“客官好胃口,馬上就給您上。”
藍衫客人奇道:“你不用記下來麽,我剛都報了一大竄了。”
葉曉笑道:“小的都記在腦子裏了,您要的是雞絲銀耳,芙蓉竹荪,紅燒豬蹄,烤鴨,金魚鴨掌,鍋塌豆腐,烏魚蛋,糟溜魚片,炒白菜,花生,還有五瓶酒,可對。”
那客人一副驚奇狀,道:“小二,好記性啊。”
很快,這菜便端着上了,可才沒多久,那邊喧鬧了起來。葉曉注意到,原來是這位藍衫男子在菜裏找到了一條毛蟲,指着夥計罵罵咧咧,夥計只能站在他邊上手足無措。
“又是一個想來吃霸王餐的,準沒新鮮的。”葉曉倚在賬臺前,撇了撇嘴。
宋胖湊了過來,在葉曉的耳邊,嘻嘻一笑,道:“這人我認識,他叫王京。他們幾個在邊上那幾個店子裏經常騙吃騙喝的。”
葉曉橫了宋胖一眼,沒好氣地說:“認識不早說。”
宋胖是店裏的另一名夥計,真是人如其名,長得肥肥胖胖的,人也是憨憨傻傻的。他摸了摸腦袋,嘿嘿笑道:“我知道你有辦法,嘿嘿。”
葉曉白了他一眼,微微思量了一會兒,便走向那桌,笑呵呵地上前詢問。“客官,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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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菜裏有蟲子,這叫人如何吃得下?”王京怒道。
“有蟲子?在哪兒?”葉曉睜大雙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王京手指着其中的一道菜,說:“睜大眼睛瞧仔細了,這不就是嗎?”
葉曉哦了一聲,上前捧起菜盆,從菜裏拿出了王京所說的蟲子,卻迷茫地擡起雙眼,帶着無辜的語氣道:“客官,沒有蟲子啊,不就是塊木耳嘛?”
那王京橫了臉色,正要罵人,突然就見葉曉把剛才那蟲子塞進了自己的嘴裏,一邊吃一邊含糊地說:“客官,您瞧着錯了,那真的只是塊木耳,您看我吃着味道挺好的。”
王京看着目瞪口呆,狠狠地咽了幾下口水,面露驚色。
“客官,您還有什麽問題麽?”葉曉吞完蟲子,笑眯眯地向王京探問。
“呃,不,不,沒問題了。”王京一屁股坐回凳子上,一臉虛汗地望着葉曉,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霸氣。
“那客官是不是想要結賬了?”葉曉笑容燦爛。
王京看了看四周,見店裏的所有客人都望着他這邊,顯然剛才這一幕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他悻悻然地掏出了幾個銅板放在桌上,便快速離了店。
宋胖鬼頭鬼腦地走到了葉曉身邊,指了指她握成拳的手掌,道:“這裏面是那東西吧?”
“你倒是聰明。”葉曉笑眯眯地瞅了他一眼,松開了手掌,掌心內赫然就是剛才那被她從菜裏拿出來的那條蟲子。對于偷龍轉鳳這種事,根本難不倒葉曉。宋胖總說她是神偷手,所以剛剛她就很成功地把蟲子換成了木耳,自然塞進嘴裏的就是美味可口的木耳了。
“你,我還不知道,你手腳不幹淨……嘿嘿。”宋胖勾住了葉曉的肩膀,嘿嘿一笑。
葉曉瞪了他一眼,道:“什麽叫不幹淨,我只是三偷。”
宋胖如搗蔥般點頭,道:“是,是,我知道你是三偷,你是為富不仁的一偷,欺壓百姓的二偷,坑蒙拐騙的三偷。不對,你還有四偷,好吃的一定偷。看你白白淨淨的,娘們似的,做起事兒來還挺爺兒們的。”
葉曉用肩膀推開了了他,罵了回去:“我可是堂堂男子漢,什麽娘們。”
宋胖嘻嘻一笑,幫着葉曉把手上的毛蟲拍掉,兩人有說有笑地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
“兩個包子,老板說是賞你的,今天你有功。”臨着收工的時辰,宋胖把兩個白乎乎的包子交在葉曉手上。
“太好了,比平時多了一個。”葉曉也是知足的人。這酒店的老板也是個小器的人,每天就給她一個包子,今天立了功也就多給了一個,不過葉曉并不在意,只要有的吃,就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
天色已黑,葉曉揣好包子便準備回家。四月剛過,偏又是遇上了個倒春寒的月頭,莫不讓人覺着寒到了骨子裏。連日陰雨,又是加重了這股子寒氣逼人的氣味,讓人不覺哆嗦得不想出門。
興許是前陣子刮了寒風的關系,竟是飄滿了一地的落葉,踩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輕響聲。似乎老天爺并不打算就此饒過人們,早上才出了一頭的陽光,現在便又是狂風大作,像是風雨即來的前兆。
葉曉不免打了個寒顫,縮起脖子,用袖子遮起手上的包子。
葉曉腳下更是加快了步伐,卻不想剛走入巷道之時,竟被一物阻了路,絆了一腳就要摔倒,手上的包子也差點脫手而出,所幸拿捏得穩才不致顧此失彼。
葉曉垂頭一看,見着一個身穿灰色袍子的男子背倚靠在牆上,低垂着頭坐在在巷子正中,竟是一動不動。這巷子本就極窄,這人坐在地上,偏又把雙腿伸得挺直,這巷子的一半地方便去了。男子低垂着頭,頭上戴着的帽子遮了他大半的臉部,無法看清他的面相,但是他的衣飾一看便知應是宮中的太監服,那也就是意味着腳下的男子是一名公公無疑。
“這位公公,你沒事吧?”葉曉蹲下身子輕輕觸碰了一下對方的衣角。
毫無聲息……
“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這天就快落雨了,我扶你去看大夫吧?”葉曉是個熱心腸的人,見着此人這種狀态便料定了是生了病。
那人的肩頭略微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起身,葉曉連忙伸出手将扶,卻覺手下之人匮乏無力,身子傾斜着便要倒下來。葉曉急忙扶住他,卻見他頭上戴着的帽子随着跌落了下來。看清對方的面容後,葉曉心頭猛然一震,此人竟是哥哥葉濤。
“哥,怎麽會是你?”令葉曉震驚的不只是這個人的身份,更是他蒼白的臉色和嘴角的血漬。
葉濤似乎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睜開了雙眼,卻是嗫嚅着嘴唇發不出聲音。
“哥,你不是在皇宮裏當差麽,怎會出現在家門口,還……還得着這副樣子?”葉曉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我……他們……要殺我……”葉濤終是憋出一口氣說出了話,卻是斷斷續續。
“誰要殺你?”葉曉不由自主地轉了頭,四周依然是空無一人。
“二弟,有機會……見到環兒……交給她,我……”葉濤從懷裏掏出了一個荷包,可是,這句話沒有說完,他便伏在了葉曉的身上,斷了氣。
葉曉睜大了雙眼,大聲地叫了幾聲哥哥,卻也知回天乏術。葉濤的背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只剩下刀柄露在體外,眼見這插刀之人是鐵了心要了他的命。葉曉渾身戰栗,握在手上的包子也随之掉落在地上,滾到了一邊。可是葉曉再也無心去顧念這些包子,只記得要緊緊地抱住他。
風雨終究還是來臨了,砸落在兩人的身上,頃刻間便淋濕了大片衣衫。葉曉抱着葉濤,手指緊緊抓着他肩上的衣服,直到指甲嵌進了自己的肉裏,也沒能感受到疼。雨水毫不留情地揮向了兩人,寒意比剛才更加濃烈了些許,只是葉曉卻已不知寒之滋味,反而脫下了自己唯一的一件短褐披在了葉濤的身上。
當葉母看見已然沒有了氣息的葉濤時,整個人便像瘋了一般,撲到了兒子的身上,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反倒讓葉曉恢複了神志。
“娘,哥哥已去,您也顧着自己身體。”葉曉扶着葉母。
“是啊,莫要哭傷了身子,這家還得您撐着呢不是?”黎姑姑也上前安慰道。
這黎姑姑本名黎月,算得上是葉家的舊識,和葉母的關系也極為相熟。早些年當了宮女,這些年下來,便成了宮裏的姑姑,今兒本是趁着出宮辦事的機會,便到了葉家小聚,沒想到竟會遇上這等喪事,倒叫她也是一陣意外。
葉母算是哭了停當,臉上還是悲悲凄凄的樣子,看了讓人好不嘆息。
“濤兒雖說是淨身進了宮,到底還是我的兒子,從小到大,本也見不着他幾回,現下見着了,卻是……”葉母一陣飲泣,又是說不出話來。
葉母說起來也不容易,本來家裏雖窮但還能安生,葉父憑着自己的手藝給全家圖個溫飽還是不成問題的,但是,誰料天有不測風雲,在她生下第三個兒子葉哲才沒多久,葉父就突然因病離世,留下這孤兒寡母的,生計委實困頓。後來,實在沒有辦法,葉母便拉着長子葉濤進了宮,當了太監,也算少了一份負擔。葉濤進了宮後每個月都給家裏寄銀子,日子也算能挺過來了。可是,葉母實在是想不到,這日子才穩當了沒多久,葉濤竟然就這樣撒手西去,這能不讓她叫苦麽?
對葉曉來說,哥哥其實很可憐。進宮時他才只有六歲,從小離家對他來說已經是夠受罪的事了,就像是一把刀子割在他的身上,那可是骨肉分離的苦楚。可他現在又被人來了一刀,只是這一刀卻是致命的。想着以前哥哥對家裏人的好,葉曉的心裏便覺得酸酸的。
“今兒早晨我出門時還見着他,說是要出宮辦事,那時他還很樂呵地告訴我這是他入宮以來第一次被派出宮,我還提醒他若有機會可以回家去看看。可是,誰知道這人是回家了,可就不是個活了的。唉,這一眨眼人就這麽沒了,真是……”黎姑姑抹了淚。
“這往後,咱們家可怎麽辦?誰還能往家裏送銀子?”葉母眼神呆滞,望着躺在炕上毫無聲息的葉濤。
黎姑姑眉頭一跳,葉母的話讓她心頭微有不适。
“娘,我已經長大了,我能出去幹活賺錢的。”葉曉連忙表态。
葉母仍然顯得極為沮喪,搖搖頭,嘆道:“就你這每天幫人在店裏擦擦桌子洗幾個碗的,能賺幾個銀子,能和濤兒比嗎?”
葉曉撇了撇嘴,低聲嘟囔:“那不也算得上是銀子嘛。”
葉母看起來極為煩惱,胳膊肘搭在桌邊撐着腦袋,不斷地撫着額頭。在她看來,現在家裏的生計才是頭等大事。
“難不成,也讓我進宮不成?”葉曉低着頭喃喃自語。
“你怎麽成,你又不是……”葉母揮了揮手,腦袋直搖。可是,才過了一會兒工夫,葉母突然眼前一亮,對着葉曉便是上下打量了一翻,又看了看炕上的葉濤,不由驚喜道,“我怎麽就沒瞧出,你們倆長得是一模一樣呢?”
“那是因為我和哥哥本就是雙生子嘛。”葉曉好心地提醒她。
“這就是了。你呀,替你哥哥回宮,保準沒有人能認出來。”看到葉母興高采烈的樣子,葉曉倒是吓了一大跳。
葉母的話同樣也把黎姑姑給吓了一跳,連忙阻止:“千萬不可有這樣的念想。這宮裏是吃皮不吐骨頭的地方,濤兒的死或許就和宮裏有關,可不能再把曉曉也葬送了去。”
葉母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反而站起身拉起葉曉的胳膊,轉着身子好一番打量。葉曉低頭看着自己,穿着上和平日無異,可被娘用這樣異常的眼光這麽瞧着,反倒讓人起了一身的不自然。
“那你可別小看我們曉曉,他可比濤兒要機靈多了,說不定這一趟進宮還能幫着查出點他哥哥的死因。再說,濤兒憑白無故不在宮裏當差了,宮裏頭的人還得犯嘀咕呢。最重要的是,咱們家靠着他每月捎回的這些銀子過活,那可是少不得的。所以,讓葉曉代他哥哥入宮,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葉曉這回終于是聽明白了葉母的意思了,不待黎姑姑說什麽,先是接了話茬兒,笑了笑,說:“娘的意思是,我進宮就會有銀子,還能吃飽飯,是不是?”葉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隐約聽到咕嚕一聲。說起來她雖然在店裏幹活,但是那老板也是個坑人的,每頓就只給一個包子。葉曉經常也是吃不飽,所以饑腸辘辘是常有的事。因此,這一聽可以管飽還能有銀子,這個進宮的理由就絕對充足了。
“那可不是,而且還有很多好吃的。”葉母算是又給了他一個定心丸。
葉曉歪着腦袋想了想,覺得這個事是個好差事,便點點頭,笑道:“好,這事兒我應承了。反正也有黎姑姑在宮裏,能照應着我。黎姑姑,您說是嗎?”
黎姑姑臉上讪笑,其實心裏可就僵硬得緊了。這孩子準是個缺心眼的,這種危險的事別人逃都來不及,他還傻乎乎地往前湊。可她在這裏也沒有什麽說話的立場,既然人家母子都應承了,她還能多說什麽。再看,葉曉已經張羅着出門去準備将葉濤下葬一事,她也只能在心底嘆氣了。
黎月見葉曉出了門,此時私下無人,便提了話:“嫂子,你怎麽能讓葉曉進宮?她可是個女孩子啊,當太監豈不扭捏?這眼下她都15歲了,都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你這還讓她代他哥哥進宮,還是當太監的,這不誤了姑娘的終身大事了嗎?而且你該知道,這一入宮門,再出來可就難了,姑娘這一輩子不就毀了嗎?”
葉母不以為然地道:“曉曉從小就被當作男孩在養,家裏人都只知道她是個兒子,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娃兒,平日舉止就像個男孩,進宮當太監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扭捏的事。再說了,咱們家的境況你也知道,也沒誰家看上她,還不如去宮裏賺幾年銀子,往後有機會再給她婚配也不遲。”
黎姑姑知道葉母這是鐵了心要送女兒進宮當太監,這話頭也繼續不下去了,也只好作罷。不過她的心裏可就沉甸甸的緊了,要不是當初這做娘的從小這麽教葉曉,葉曉也不會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為了家裏多個勞力,非把好端端的女兒搞成這樣,這親娘真是夠狠心。黎姑姑也知道多說無益,便幫着給葉濤準備下葬的事,出了門。
屋裏只剩下了葉母一個人,她走到炕前,看着閉着雙眼的葉濤,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濤兒,你和曉曉都是我親手養大的,對你們還是有感情的,我也不願意看着你就這樣走了。不過你也別怪我這樣對你和曉曉,在這個家裏,只有葉哲才是我唯一要真正保護的親生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