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祝福的腿,拍片子之後确認有輕微的骨裂,加上外傷比較嚴重,需要住院幾天。
醫生先開了一張消炎藥,梁靖交錢後讓祝福先吊着水,自己先回去給他取醫療卡。
“鑰匙。”梁靖語氣生冷,伸手在祝福面前。
祝福躺在床上,一手吊着水,靠着枕頭,目光始終看着窗外,完全忽視梁靖此人。
梁靖又是深吸一口氣,見祝福的确沒有搭理他的意思,自己伸手在祝福的外套裏摸了一通,找到了鑰匙,上面小小地一排號碼,寫着樓,單元,和房間號。
梁靖走了,房間裏又重新只剩下祝福一個人。
也許是剛才還有人緣故,現在反倒顯得房間裏特別安靜,只能聽見窗外樹影沙沙的聲音。那是風的聲音。
祝福從枕頭下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阿姨,是我,啊,我路上出了點事,可能有些輕傷,能不能麻煩你兒子來接我一下?”
梁靖打量祝福的公寓,八十平米左右,還算寬敞舒适,采光很好,收拾得整齊。有那麽一瞬間,讓梁靖看到了曾經的祝福,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裏生活的痕跡。
他沒有跑神很久,很快句開始在祝福的櫃子裏找他的醫療卡。
拉開抽屜才發現,雖然房間很整齊,幾個抽屜裏卻都是亂七八糟的,倒是還有分類,電器類,工具類放在一起,日常的瑣碎的東西,醫療救急放在一起。
梁靖左右翻不到,東西實在太雜亂,他沒有耐心,正急着呢,這會兒也就顧不上那麽多,直接把抽屜拉出來,全都倒在地上翻找。
果然,很快他就找到了醫療卡。
就在他準備把東西重新歸類放回去時,一個不起眼的署紅色的筆記本吸引了梁靖的注意力。
那是像任何一個普通的硬皮筆記本,看上去還很新。
梁靖伸出手去,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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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周三,晴。
只消看了第一行,看清了日期,梁靖就結結實實怔住了。
日記,是日記……就是前幾天的日記!
梁靖覺得腦袋裏有一個很小的地方,嘭地一下爆炸了,繼而響起尖銳的警鳴!
只有祝福的本人格有記日記的習慣……
梁靖愣了好一會兒,然後飛快地爬起來,在房間裏,客廳裏找祝福的保險櫃。保險櫃不大,就藏在房間床邊櫃子後面,梁靖顫抖着手,死死地盯着,幾乎是确認一樣緩慢地按下了那個電影票根的密碼。
保險櫃刺啦啦兩聲,開了。
裏面的東西很少,幾乎可以說是什麽都沒有。
一份存折,和一枚戒指。
梁靖下了出租之後直接扔了一張一百,而後幾乎是狂奔着到了醫院。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強烈。
乃至此刻,他真的是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了。
五年裏的畫面打馬而過,那是他曾經想珍藏一生的珍貴。他從最深的海底到了最高的雲端,整個人都因為失而複得的猜測而震動,狂喜,迷茫,恐懼,緊張着。
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
跑到病房門口時,梁靖已經出了一身汗,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冷汗還是跑出來的汗。他只知道當自己切實站在門口時,只能拼命壓抑自己的情緒,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潔白的床,潔白的五面牆,潔白的窗簾,潔白的窗外雲。
他眯起雙眼,看雲很慢地從藍天飄過,窗簾被風吹得翩跹揚起,翻卷滾動,視線裏的一切若隐若現地倉促着。床上甚至沒有一絲褶子,被子整齊地折疊着放在床位,床頭的花還是他剛順手買的一支郁金香,耷拉着頭。
空氣裏帶來花的清香,卻空無一人。
梁靖不知道祝福會去哪裏。
他手上有祝福的鑰匙。但是祝福不肯回來。
這一刻梁靖才清晰地意識到,就算找到祝福,很多東西也不是他說挽回就能挽回的。
他失去的,是比這幅肉體更為珍貴的東西。
梁靖走祝福走過去的路,吃他平時吃的東西,也在他樓下的早點鋪買東西,也看他書架上放的書。有時候裏面會有小而清秀的批注,梁靖都認真仔細地讀過。對于現在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想知道,祝福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實在是閑得心慌,梁靖就仰躺在祝福窗前寬敞的石臺上,上面鋪着竹席,帶着竹席的清香。他仰躺着舉着戒指,讓那一小枚鑽在陽光下折射出各異的色彩。那些色彩轉瞬即逝,但光彩耀人。
忽然間梁靖就明白了,他緊緊把戒指攥在手心,眼神溫柔起來。
就在剛才,看着戒指的時候他明白了,祝福還會回來。只要這枚戒指在自己手裏,祝福就不會走遠。
祝福還愛着他。
以至于連舍棄并離開自己的勇氣都有了,卻始終沒有勇氣舍棄這枚戒指。
那一瞬間,梁靖仿佛感受到了祝福的糾結,痛苦,茫然,和深愛他的那份心情。
祝福整整六天沒有回來。
第六天半夜,梁靖正躺在沙發上發呆,看着晚霞一點點遮蓋天際,忽然聽到鑰匙孔咔嚓響了兩聲,接着是防盜門被打開的聲音。
梁靖整個人緊張地站起來,一動不動地盯着門口,屏住呼吸。
祝福側着身子進來的,背對着梁靖關上門,也許是黑暗裏他并沒有看到梁靖,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那是在梁靖面前所隐瞞的另一種姿态。
梁靖只覺得喉嚨像被什麽棉絮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不由自主地就往前面走了一步,卻碰到了地上的啤酒瓶。
啤酒瓶咣當一聲倒了,在黑暗而寂靜的房間裏無疑是巨響。
祝福被驚吓了一跳,整個人戒備而多疑地猛地轉頭,是十足防備的目光。
一時間兩人目光相接,即使一點光都沒有,彼此都好像霎時間體察到對方眼中的複雜情緒,湧入大腦,神經,竟都有些撼動,久久沒有說話。
不過是轉瞬即逝目光交錯的交流,梁靖卻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胸口那種頓頓疼着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像一塊石頭一樣站在那裏,深深看着祝福,恨不得把他整個人都刻在心裏。
而祝福早在第一眼之後立馬就收斂了情緒,此刻靜靜地看着梁靖,一只手還放在門把手上,也沒了動作。他低着頭,讓梁靖看不清神色,只能感覺到無聲的沉默沒有邊際地蔓延。
再好一段時間裏,兩人都沒有先開口。
又沉默了一會兒,祝福先說了話,聲音低低的,幹澀的,沒有什麽感情起伏:“你怎麽還在這裏?”
梁靖下意識向上前,而祝福反射條件地往後退了一步,黑暗中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響。梁靖這才發現祝福的重心只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手裏拿着的是一條木拐杖,受傷的那條腿微微蜷着。
“你的腿……好點了嗎?”梁靜問。
祝福看着梁靖望向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就知道梁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于是他不鹹不淡地垂下眼,沒有答話的打算,他一走路,梁靖就向來扶他,祝福就停下來看着他,那眼神靜得讓梁靖無法再上前。
見梁靖不再靠近了,祝福這才艱難又緩慢地一小步小步往卧室走。
“你以後不要來了。”他只說了這麽一句,就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梁靖慢慢走到他的門前,手掌不由自主地撫着門板,額頭靠在門上:“祝福,我們談談。”
“我和你沒什麽好談。”房間裏還是清冷的聲音。
真是梁靖從沒聽過的,祝福清冷的聲音。哪怕是在兩人過去為數不多的吵架裏,祝福的冷笑和冷言冷語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嚣張跋扈,無所顧忌,而不像此刻……更像是心死如灰。
梁靖想說對不起,卻又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對不起這三個字毫無意義,甚至若他說出口,就像玷污了什麽一樣。
他只能靠着門,把額頭一下下往門板上磕:“我什麽都不知道,是我錯得太離譜。祝福,給我一個和你談談的機會。”
裏面的人還是沒有答複,甚至一點聲音也沒有。
梁靖此刻開口說的每一個字,對他自己來說都是煎熬,無比艱難:“半年前時,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第二人格,那時我還不知道他不是你,只覺得你那天很主動,也很強勢,是我從沒見過的樣子。那段時間我工作壓力很大,我父母又向我問起你的事,我心煩意亂,只覺得被你吸引。後來,時間長了,我就發現出不對勁,你們兩個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從喜好到習慣,都天差地別。可我該死,我被鬼迷了心竅,我竟然覺得另一個你能帶給我對壓迫和壓力暫時的釋放,感到自己的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被渴望的。我開始越陷越深,開始犯下錯事……”
“很快,他就對我坦白了。關于主人格的事,剛開始,我是不相信的,他也沒有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只是淡淡地告訴我這件事。唯有這一點,你們委屈難過時的樣子,同出一轍。我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熟悉的神色,我就覺得不忍心,就不自覺地被打動,被勸說。他以假亂真,讓我真的以為這些年受苦的是他,不見天日的是他,痛苦無助地是他……在日複一日的驅動下,我去查了你的檔案。”
“你的資料并不多,因為小時候來回轉學,所以能查到的東西很少,我不好直接問你,只好自己去查。我從大學查到高中,高中到初中,但是再往前,就沒有任何的信息了。我想去找你母親,可我知道這幾年你和她鬧得不愉快,她也不在原來的地方……我……”
梁靖說不下去了,他紅着眼眶仰頭眨了眨眼睛,這才繼續說:“我查到那時候的你,初中的你……的的确确是另一個性格,和現在迥然不同的另一種性格。我甚至查到了你初中畢業時發生的那件事……”
房間裏寂靜一片,沒有任何聲響,祝福脫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地坐在床中間,用棉被層層地包裹着自己,雙手雙腳冰冷地抱着身體,蜷成一團,緊緊地抿着嘴唇,微微發抖。
門外,梁靖隔着門板悶悶的聲音還在繼續:“我以為你真的是……我以為你真的是……我是個混賬,蠢貨!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遇上楚思楠,那時候他主動找上我,說可以幫我的忙。我被另一個你迷惑,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
梁靖再也忍不住,聲音裏帶着明顯跑調的哭腔,放空的氣音。
他終于還是說了那三個字:“對不起,是我辜負你。我不知道曾經在你身上發生過的一切,我是混蛋。我甚至不知道在你後來,那一天……你又究竟經歷了什麽,承擔了什麽。每個深夜,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可是我又不敢想,我只要一想,就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疼……”
祝福裹在被子裏,死死地咬着被子,捂住自己的嘴,他瞪大眼睛,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祝福完全忍不住,他把自己的聲音和嗚咽完全掩藏在棉絮之後,卻用力地抖着肩膀,渾身顫抖。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被子,眼前模糊一片。
這種剜心一樣的痛苦,為什麽還要說出來讓他再體會一遍?
他已經可以過得很好。
他能每天早上準時起床,給自己做煎蛋,或者下樓買早點果腹;他能把家裏收拾得有條不紊,甚至比兩人在一起時還要幹淨整齊;他能把每一件衣服都熨燙得沒有褶子,精心挑選什麽顏色什麽款式适合自己,這是曾經大大咧咧的他不會做的;他能把哪怕只是臨時工的工作做到盡善盡美,沒有做完絕不下班回家……看,他已經把自己一個人的生活過到了極致,他可以過得很好。
他甚至可以比以前活得更精致,更細致入微,讓自己充實,忙碌,每一天都不虛度。
“讓我再見見你,再看看你的臉,摸摸你,好不好?”梁靖哭着說。
祝福也哭了。他把自己整個人埋在被子裏,無聲地聳動着。
“五年時間啊,祝福,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有機會用餘生更長的時間來彌補你。”梁靖一邊說一邊抹着自己的眼淚,覺得話幾乎就要說不下去,“可我知道你只要愛着我一天,就會一天活在過去那段陰影裏。而現在我要告訴你,你很好,你比任何人都好,你是無可替代的,你讓我擁有人世間最有價值的感情……你比任何一個人,都理當被這個世界需要,被愛,被渴求,被包容,被寬宥,被珍惜。”
“那些做錯事的人……不論是你父親,母親,還是我……那都只是因為是我們做錯了事。所以祝福……千萬不要放棄你自己……”
梁靖的最後幾句話,像是狠狠地戳到祝福的心窩裏一樣。多年來積攢的不安,自卑,恐懼,以及潛意識裏的自我懷疑,在這一刻統統得到了釋放和理解。
祝福終于抱着被子,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再也忍不住,大悲大恸地痛哭起來。
他想起八歲那年掐着他脖子兇狠地對他說要他不存在的父親。
他想起多年來和自己相依為命,卻因為同性戀身份要和自己斷絕關系的母親。
他想起自己唯一最深愛最依賴的人的聲音,當他說出,要自己消失時的自己的心情。
每一次每一次,都像是世界末日。
但是每一次,他都挺過來了。
可只有祝福自己知道,夜以繼日在他內心深處藏着的恐懼不安和懷疑,從沒有消失過。就像在黑暗潮濕角落裏暗根發芽的藤蔓,日複一日地占據他的生活。
而現在梁靖就站在門外,對他說,你是被認可的,被愛,被渴求,被包容,珍惜的。
惶惶不可終日的那些痛苦,也只不過是,別人的過錯而已。
祝福終于在一片陰霾中,看到了陽光。
他緊緊地抱着自己,指甲抓爛了皮膚,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