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夢裏,她挂在夫君的脖子上,他腳下是一條很長很長、看不到盡頭的山間小路。她大部分時候在打瞌睡,精神好時便飛到附近的樹杈上吓吓松鼠,掏掏鳥蛋,偶爾也跟他搭幾句話,或是被他訓斥幾句。
就那樣平平淡淡地走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前面的路斷了,周圍光景一換,她看到一室冷寂。
桌椅、矮凳、雕花床,家具擺設通通都是原來的樣子,卻又透着一股寒人的涼意。
地板上積攢了一層厚厚的的灰,風月腦袋昏昏沉沉,爬起來走到門口,身後便落下一路深深淺淺、飄飄忽忽的爪印。
外面太陽很好,她想出去曬曬太陽,走到門口時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攔住。
一個黃衣裳的侍女小跑着趕過來,問她知道錯沒有。
“我沒錯!”她矢口否認,“快放我出去!”
“王上親設的結界奴婢動不了,待您想清楚錯在哪裏,奴婢幫您去請王上過來。”
風月亮出爪子狠狠抓向面前的空氣,被彈了回來,再撲過去,又被彈回來,重重落在地上。
如此十數個回合後,她終于不再挑釁。
“我沒錯。”她聲音低了些,拖着尾巴往回走。
地上的灰塵被弄得淩亂不堪,,雪白的龍身亂七八糟地沾了不少,看起來很狼狽。
門外的玉竹見她四條腿還走得搖搖晃晃,不禁生出恻隐之心:“王後,您想吃點靈果嗎?”
她本是好意,但話音剛落地,便看見渾身髒兮兮的小白龍回到那張被抓壞的桌案上,将自己盤成一個圈,似乎又要睡去。
她轉身對一個侍女說:“阿玲,去找王上,讓他回來看看吧。”
阿玲卻道:“可是王後還沒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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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傻的麽?”玉竹斥道,“王後的性子哪裏能輕易認錯,還能一直這樣關下去?”
“可是……”阿玲想要反駁,但見玉竹眉目不善,只好打住,轉身往外走。
片刻後阿玲回來,對玉竹搖搖頭:“王上說王後認錯了再禀報。”
“你沒說王後餓得不行了?”
“沒有。”阿玲半低着頭。
這個王後哪裏能比得紅袖姐姐半分呢。
玉竹啞然,又回頭看裏屋。
屋裏的窗關着,幾乎照不到陽光,跟晦暗融為一體的小灰龍孤單得讓人心疼。
但其實風月并不孤單。這一次的夢裏,她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身邊有幾十只她這麽大的白得透明的小團子。
大家擠在一個山谷凹陷下去的土坑裏,擡頭向上望去。
大長老說,這幾天會有人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滴下一滴血,只要搶到那滴血,他們就可以變得很聰明,以後還能化成人形。
他們等啊等,終于等到一個人類。
風月只看到他淺藍色的衣擺,然後上面便掉下一滴血來。一堆小團子擠擠攘攘,都拼命去搶,但她只用揮揮手,血便飛到了她嘴裏。
這個味道不好的,怪腥氣。吞下去後她卻并沒感覺到有什麽神奇的地方,也沒有變得更聰明。
她便繼續跟小團子們擠在一起,等着那滴能讓她真正變聰明的血。
幾天後,又有人來,是一個很狼狽的身影,隔着數十丈的距離,風月仿佛聽到他低低的嘆息:“小傻瓜們,要快快成長起來啊。”
随後上面便又掉下一滴血,這次風月更積極,猛地一跳,擠開衆團子,踩在朝雲的頭上,一口吞掉了那滴血。
如此争争搶搶過了不知幾天,小團子們有的搶到了,有的沒搶到。風月不管別人,反正她是會越來越聰明的。
生活無聊又漫長,每次大長老上課,她都睡得直冒鼻涕泡,偶爾跟其他團子打打架,或者欺負欺負朝雲,日子一天天過去,後來的後來,她真的成了最聰明的那一個。
可是有一天,她睡覺醒來,卻發現周圍的小夥伴們都不見了!
她哭着到處找,怎麽都找不到,四周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沒有,只有她自己,還有自己的哭聲。
“嗚嗚嗚……嗚嗚……”風月哭着醒來,爪子上的灰都被眼淚沖刷掉了。
“王後,王後,您怎麽啦?”外面響起一個焦急的聲音。
風月甩了甩頭,跌跌撞撞地爬過去,再次撞向那可惡的結界,每撞擊一次,面前便顯出金色的屏障,上面那強悍的力量一次次将她彈回去,哭濕的胸口和前爪再次裹上灰跡。
她可是最怕髒了呀,可是這裏也不知多久沒清掃過了,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只要出不去,好像睡哪裏都一樣。
“王後?”眼看她跟自己毫無交流,又回到桌案上将身體盤起來,玉竹一陣心悸,不安得很。
王後……狀态好像不太正常。
這次她沒囑托阿玲,而是親自去仰天殿禀報。
風月渾渾噩噩地睡着,也不知這下又會夢到誰,最好是她的夫君。
但她還沒夢到誰,便被一個冰冷的聲音吵醒。
“知道錯了嗎?”
男人站在很遠的地方,背着光,面容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風月只掀了下眼皮,低低道:“我沒錯。”
“冥頑不靈!”
男人揮袖離去,消失在一片金燦燦的光影裏。
風月的心忽然好難受,她想追出去,但身體仿佛被固定在深深的泥淖中,半點動彈不得。
“淩……淩……”
她張口想喊,但忽然忘了他叫什麽名字。
眼看着他越走越遠,她只能站在原地委屈得直哭。
“你……你回頭看看我呀……”
可是那人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一瞬的停頓。
風月哭得不能自已,心好像被萬年冰山上掉下的一塊冰錐給鑿穿了。
“哭什麽,一個陌生人而已,走便走了。”
突然出現的聲音溫柔、溫暖,又帶着點嫌棄。風月回頭,看見一個穿着破破爛爛,頭發也不仔細打理的男人靠在一株楓樹上。
暗紅色的頭發跟頭頂上的楓葉很是般配,相貌英朗俊美,眼神中帶着一絲慵懶的傲氣。
“夫君!”風月又驚又喜,快樂地小跑過去,一把抱住他。
“條兒,今天在家乖不乖?”男人捏捏她的臉,眼中笑意溫柔。
“乖得很!”
聞着熟悉的、安全感滿滿的味道,風月覺得好幸福,她已經很久沒見過夫君了呢,好像是一天,又好像是一年,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
“傻瓜,上次來接你,為什麽不跟我走?”男人輕輕撫弄着她柔軟的頭發,聲音心疼裏帶着點戲谑,“看,被別人欺負了吧。”
“你……來接我嗎?”風月仰起頭,迷迷糊糊地問,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又好像沒有。
“別管那麽多了,現在跟我走,好不好?”
“嗯!”風月堅定地點頭,任他牽着,慢慢走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然而她剛走了兩步,腦子裏突然出現一個聲音。
“小妖怪,回來!”
“他不是你夫君,我才是!回來,回我身邊來!”
風月迷茫地回頭看,那邊也是一片白茫茫的,沒有任何人。
“怎麽了?”她的夫君晃了晃手,問她。
“沒什麽,我們走吧。”
她剛準舉步,身後風聲呼嘯,她回頭一看,卻是一條通體玄黑、雙目金色的大黑龍。
風月看看身邊的夫君,再看看身後的大黑龍,忽然不知道該往哪邊走,腦子裏一片混沌。
“王後,王後!你醒醒!”
風月睜開惺忪睡眼,看到門外蹲着個人。
“你已經在這裏睡了一個月了,趕快認個錯,讓王上放你出來!”
風月眨了眨眼,好像記起來了,這個人叫崔衡。
“我沒錯。”她的回答一如既往。
“聽我說,上次你在煉魂燈內受傷,神魂尚未修複,一直昏睡下去容易滋生心魔,你得趕快出來。”
“我沒有什麽心魔,也沒有錯,你不要打擾我睡覺。”風月神情懶懶的,趴在自己的爪子上,複又閉上眼。
這個人真讨厭,她再不回去,夫君又走了怎麽辦?
她正要再睡,屋前那個男人的聲音陡然嚴厲:“風月!你看着我!”
風月被吓了一跳,擡頭望去,卻見那人眼睛發出一種奇特的光,一瞬間,她的腦子清明了一些。
滿室的火光,一地的木炭焦灰,怎麽都撕不破的衣服,雨夜中并肩而立的身影,那個女人眼底的嘲諷,還有他冷酷的責備,一些零零碎碎的記憶在腦海裏閃過。
“我……我要出去。”她低低道。
“對,你要出來。”見她終于清醒,崔衡總算将心裏的石頭放下,“你偷藏魔氣,與決炎私下聯絡,還傷了林芫茜,給王上惹了不少麻煩。只是将你禁足,他已經很克制了,一會兒給他認個錯,好不好?”
“哦。”
玉竹一直站在外面,看到王後終于肯低頭,她差點沒喜極而泣,立馬跑去找人。
片刻後,淩筠灼來到錦宸殿,見崔衡也在,微微皺了下眉。
崔衡只躬身施禮,沒言語。
淩筠灼走到門口,看着裏面已經變成人形,卻還是灰頭土臉的小妖怪:“知道錯了?”
“嗯。我以後再也不那樣了,你放我出去吧。”她擡頭看着他,眼眶泛紅,眼神暗淡,稍顯落寞,再沒之前死不認錯的堅韌與傲氣。
望着她憔悴的小臉,淩筠灼眸光閃了閃,并沒有因為馴服她而高興。
他揮袖撤掉結界:“出來吧。”
風月慢吞吞地走出去,跟他擦肩而過,來到院子裏,擡手在額頭上遮了下。
她太久沒有見到這麽耀眼的陽光了,一時覺得刺眼。
見她似乎還想往外走,淩筠灼高聲道:“你要去哪兒?又不聽話了?”
“我……想曬曬太陽。”她回頭看他,唇角扯出一個生澀的弧度,大約笑了一下,“我喜歡曬太陽,你不知道嗎?”
玉竹怕兩人又鬧脾氣,趕緊勸道:“現下是傍晚了,王後明日再曬吧?”
風月指了指西邊的山頭:“那還有呢。”
她又回頭,乖巧地跟淩筠灼打招呼:“我去啦?”
說罷轉身出了院子。
望着突然間長大了的小妖怪遠去的背影,淩筠灼心裏沒來由地慌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