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出診一日,風月便問她的便宜師父要一件法衣,如此半個月下來,衣服已經堆滿了衣櫃,她可以一天換好幾身,再也不用穿那身被煉魂燈燒得破破爛爛的衣服了,有空的時候她還會讓绾羽幫她編頭發。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绾羽發現王後雖然驕橫跋扈,但并不算壞,若忽略她兇巴巴的語氣,倒也好相處。白日裏累狠了,傍晚回山時對方還會化作小白龍纏在她脖子上睡大覺。
漂亮又可愛的小白龍誰不喜歡,绾羽面上不顯,心裏卻已經對風月很有幾分寵愛,只當她是風和居養的靈寵,亦或是自己的小師妹。
這日大清早,太陽剛出來,绾羽便又被風月拉到院子裏給她編頭發。兩人細細碎碎碎地低語,讨論着今天的衣服配什麽發型好看。
一牆之隔的院外,立着一個高大俊挺的身影。
崔衡剛去西華院看過墨丸,回來見人杵在院門口,走過去,輕聲道:“王上怎麽不進去?”
淩筠灼沒動,背負雙手,淡淡道:“那身法衣,給她了嗎?”
“給了。初荷姑娘真是一雙巧手,染了個色,增了些修飾,便跟先前全然不同了,王後很喜歡。”
淩筠灼嘴唇動了動,一時沒出聲,靜靜看了會兒院中抓着兩條小辮子嫌這嫌那的小妖怪,半晌,才又開口:“她……沒嚷着要回去?”
“這些天就乖乖跟着我們下山義診,偶爾跟淩冶的小妖打打架,旁的并沒什麽。”
崔衡這話說得委婉,事實上自那日決定跟着他修煉後,風月說出口的每一句話,沒有半個字跟淩筠灼有關。
之前那事,她氣狠了,瘋一場,緊接着又被扔到這裏,大概确實傷了心。
見淩筠灼沉着臉沒再追問,崔衡猶豫片刻,低聲道:“靈物腦子不比人靈活,她十分想要的東西你不給,心裏便認準了你對她不好。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
淩筠灼眉目一凜:“一貫縱着便是辦法?”
“沒讓你縱着,好歹哄哄吧,說幾句好聽的很難嗎?”
淩筠灼蹙眉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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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表情就知道對他來說确實很難了。崔衡無奈輕嘆,緩緩道:“你的王後,你自己都不知道哄,以後随便來個會說話的男人便拐跑了,到時別怪我沒提醒。”
淩筠灼冷哼一聲。
誰敢?
因為火燒寶栖閣那事,去冥幽鬼蜮的時間晚了半個月,但這一趟終歸還得去。
送風月回伏火宮前,崔衡将煉魂燈交給她防身。雖然沒了燈芯,但還能當個關人的法器用。
風月不客氣地收了,回到錦宸殿,進了院子,卻沒繼續往卧房走。
玉竹跟在她身後,笑道:“王上已經讓人将寝殿改造修繕過,都是新的,王後想必會喜歡。”
喜歡嗎?她不會。
誰知道是按哪個女人的喜好來改造的。
風月心裏一陣厭惡,轉身出了院子。
她獨自來到關押決炎的地方,發現決炎正百無聊賴地酣睡,不過那模樣倒不像犯懶,更像是累癱了。
一進洞她便換了副天真的面孔:“雙雙?”
“小白啊?”決炎從地上爬起來,高高昂起兩個扁腦袋,半眯起眼跟結界外面的人形風月對視,“怎麽樣,我教你的方法奏效了麽?他現在可有喜歡你?”
風月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霎時蒙上一層水霧:“我學不來,也不想學了。前不久,我們又為那套法衣大吵一架,他兇我,還把我關在離火洞,差點燒死我。”
“哎,可憐的小白。”決炎撇下眼皮作出悲憫之狀,“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他讓我傷心,我自然也不會讓他好過。”風月恨恨地說,雙眼瑩潤,泫然欲泣。
說着她走近了一點,将手放到面前無形的結界上,對決炎道:“但他始終是我夫君,我不想幫着壞人傷害他,雙雙,你幫我出個主意,好不好?”
“你要……報複他?”決炎蛇瞳輕顫,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但緊跟着眼珠子一轉,又将那股興奮盡數掩去,“這可……不好辦啊……”
見決炎擺動身體在裏面爬來爬去,一副為她操碎了心的樣子,風月滿含期待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我馬上要跟他去冥幽鬼蜮,那裏有機會嗎?”
“冥幽鬼蜮?那個地方啊……”決炎爬行的動作越來越快,又長又粗的蛇軀在結界裏差點翻出花兒來,片刻後他忽然想到什麽, “有了!”
“什麽?”風月趕緊問道。
決炎支棱起一只扁腦袋湊近風月,說林芫茜有一柄劍名喚春波劍,是其母留給她的遺物,現今流落在冥幽鬼蜮,林氏家主林奕澤曾放話說誰能找到春波劍交還林家,便能嫁入林家,或求娶林氏女為妻。
而淩筠灼手下有只叫莫堂春的大妖,觊觎林芫茜已久,不妨使點計策讓他拿着春波劍去求娶林芫茜。
要知道淩冶王求親失敗是整個上靈界都知道的事,林家若答應莫堂春,便是昭告世人淩冶王在林氏眼中連一個屬下都不如,無異于打淩冶王的臉。
若林家不答應,便是毀諾,也等于不給淩冶面子,畢竟莫堂春是淩冶重臣,到時淩筠灼臉上照樣挂不住。
若淩筠灼當場阻止莫堂春求親,少不得被外人嘲笑他管不住下屬,屆時他淩冶王的威信何存?
只要莫堂春能當衆向林家求親,不論何種結果,淩筠灼都是唯一的輸家,風月報複他的目的自然就達到了。
“好耶!”風月興奮得跳起來,“可是那個莫堂春會聽我的嗎?”
“傻小白,你是王後,自然可以假借淩冶王之名發號施令,莫堂春這麽多年就等一個完美的借口,肯定不會向淩冶王求證。”
“那……要是淩筠灼追究下來,莫堂春供出我怎麽辦?”
決炎見她猶豫,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淩筠灼知道了又如何,還能砍殺你不成?你在他心裏多少有點份量吧,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你就別想着報複了,乖乖聽話,逆來順受便好。”
“好個屁!”風月被激得爆了粗口,“這個仇我非報不可!”
“對嘛,這才是王後的魄力。”決炎滿意笑笑,眸中隐着一絲狡黠。
“那我該怎麽找到春波劍?”
“我自有辦法。”決炎又湊在風月耳邊如此這般低語一番。
風月聽了不住點頭,然後輕輕拍了拍面前的結界,笑得很甜:“多謝你,雙雙。”
出了岩火洞,風月攤開方才摸過結界的那只手,只見一個拳頭大小的紅色光團懸在掌心之上。
妖力很渾厚,看來這段日子決炎這條蠢蛇也沒少撞牆嘛。
這些妖力還沒有淨化,為了不被淩筠灼發現,她将這玩意兒放在了煉魂燈裏。
随後她慢慢下山,腦子裏開始掙紮。
作為天底下最有骨氣的龍,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那大惡龍了,可若她跟淩冶王不睦的事被那些屬下知道,就沒法诓騙莫堂春。
可是要為報複他而先低頭,她又不甘心。
思來想去,踩了一路螞蟻,還沒等她想清楚,便在鶴仙臺附近遇上前來找她的玉竹等人。
“王後,可算找着您了,王上正等您一起用午膳呢。”
風月被侍女們簇擁着回到錦宸殿,見淩筠灼正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桌上擺了些茶點跟靈果,看起來很豐盛。
男人聽到動靜,朝這邊望了望,一個眼神遣退院中侍女,只留風月一人站在門口,不知是進是退。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誰也沒開口,靜靜對峙。
這樣安靜而冷漠的小妖怪讓淩筠灼有點不習慣,心裏沉沉的,很不舒坦。
“不合胃口?”他拿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靈果和茶點,語氣不冷不熱。
風月品不出他什麽意思,記挂着報複的事,沒敢跟他搞太僵。她化作龍身,跳到桌子上一口咬住一個靈果,兩只前爪又各拿一個,一雙冰藍色的大眼睛左右四顧,最終瞧上了院子東北角的那棵樹。
但爪上握着靈果不好爬樹,于是又變回人形,從桌上拿了個盤子,挑了些自己喜歡吃的放進去,然後抱着盤子縱身一躍,飛到那棵樹上,坐在樹杈上開吃。
全程沒有跟大惡龍說過半個字。
被晾着的男人瞬間沉下臉,嘴唇動了動,然而目光接觸到她身上淺黃色的新衣裳,最終什麽也沒說,只端起茶抿了一口。
直到風月吃完果子下來放盤子,他才淡淡開口:“知錯了嗎?”
風月聽得心頭蹭蹭冒火,将盤子往桌上一磕: “我沒錯!”
“那冥幽就別去了,留在家好好反省,直到知錯為止。”男人冷冷道。
“憑什麽?”風月快氣炸了,明明就是他不好,憑什麽讓她認錯?
“你說我憑什麽?”男人一臉嚴肅,冷眼望着她。
對上他冷漠的目光,風月忽然明白過來,在他面前,她沒有讨價還價的資格。
這些天積壓在心裏的委屈和不甘如潮水般湧上心頭,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我沒錯,錯的人是你!”她攥緊拳頭,倔強地沖他喊道。
“冥頑不靈。”淩筠灼終于失了耐性,扔下這句話後起身離去。
他走出院門,順手設下結界,片刻後停下腳步,負手伫立在牆角的陰影裏。
他在等,等那做錯了事死不認賬的小妖怪對他破口大罵,等她化作龍身飛撲過來,将結界撞得砰砰響。
等她累了、痛了、怕了,他再回去,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不遠處樹上的枯葉打着旋兒往下落,一片,兩片,三片。直到他忘了數到第幾片,預想中撞擊結界的聲音始終沒有出現,身後的院子裏出奇地安靜。
當他再次踏入院門,看到石桌旁蹲着一團小小的身影,低着頭,手指反複拉扯地上的枯草根。
她似乎也感覺到有人靠近,手上頓了頓,但并沒擡頭看他。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的話,直說就好了,何必這樣欺負人,反正……我也不稀罕你,你比我的夫君差遠了。”
“做你的王後一點都不威風,想要的東西要不到,想做的事情你不準。這個地方我呆的一點都不開心,還不如随便找個山頭做野妖怪來得快活。”
絮絮叨叨地控訴完,面前的焦土早已被眼淚畫出一團團濕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大約是還有一點舍不得。
但舍不得也要舍,總不能一直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
“淩筠灼……你對我一點都不好,我回紅葉嶺做野妖怪去。”她站起身,用髒兮兮的小爪子胡亂擦了一把眼淚,原就哭花的小臉立馬沾上灰黑的焦土,徹底成了只花臉貓兒。
起身的一剎那,她被陽光晃了下眼,忽然覺得慶幸,終于不是大晚上了。如果晚上離開,會顯得她好可憐,就像前兩次那樣。
所以,她得趕在太陽落坡之前下山。
眼眶裏盈着兩汪晶瑩剔透的水兒,看不清路,她就那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可剛走出沒幾步,手腕上驀地一緊。
“想走就走,我準了嗎?”
“放開!”風月下意識将手往回扯,但使盡力氣也沒掙開,對方的大手仿佛銅澆鐵鑄一般不可撼動,手腕處幾乎被撸掉一層皮,痛得她一嗓子嚎出來,拿腳直往他膝蓋上踹。
她哭起來原就不似尋常女子那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頂着一張濕乎乎髒兮兮的小臉對對方又踢又打,十足一個市井小潑皮。
她也不指望對方對她能有半分憐惜,他若反手揍她一頓更好,她只拼了命打回去,只要最後她沒死,便算從此兩清,斷個幹淨。
但預料中的反擊并沒出現,男人站在那裏讓她打,只等她手乏腳累,整個人都快脫力了,終于聽到一個淡淡的聲音。
“帶你去。”
風月擡頭,愣愣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帶她去冥幽鬼蜮。
“我自己也能去,不用你假好心!”風月哭着怒吼,仍在試圖掙脫。她的骨氣很有限,但也不是人家随便兩句話她就會跟小狗似的跑上前搖尾巴。
“哭成這樣,不就是想讓我心疼嗎?”男人伸手,動作生澀地用拇指刮去她臉上的淚痕,“你的目的達到了,還滿意嗎?”
他眼神微微愠怒,語氣也足夠冷漠,像在告訴她,他的“心疼”,心不甘、情不願。
這對風月來說簡直是莫大的羞辱,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讨厭過眼前這個人。
“我不滿意!我讨厭你,我要離開這個破地方,再也不要見到你!”
她哭着吼完,本欲化作龍身擺脫他的控制,頭頂陰影忽然罩下,一雙薄唇壓過來,落在她唇上,灼熱而柔軟。
與此同時,男人長臂一伸,将她困在懷裏,手掌按着後腰将她往自己身前帶。
風月瞬間呆住,這是她夫君才有的動作。
他只是蜻蜓點水般輕吻了一下,不等她有所反應,又将唇落在她的眉心、眼角。
片刻後,灼熱的氣息噴拂在額頭。
“讨厭我,那你喜歡的是誰?”
“我是他,他也是我。若非如此,你這樣肆意妄為的小妖怪,在我手裏能活幾天?”
“真去外面做了野妖怪,你敢燒別人家房子試試看,鱗都給你一片片拔下來。”
自從出鎖龍淵以來,風月的龍鱗歷經磨難,就沒有幾天是好的,聽他這樣說,如何不怕,一時吓得愣住,半張着嘴連哭都忘了。
“便是你不燒人家房子,若遇上灰丸那等惡妖,又該如何自保?”說着男人将她放開,用手背一點一點擦拭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臉,“留在我身邊,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可是……可是你對我不好!”小妖怪撇着嘴控訴。這裏最安全,難道她不知道嗎?若不是呆不下去了,誰願意去外面冒險。
“還要怎麽對你好,便是以前失憶那會兒,我就處處順着你了?”
“……”風月愣住。說得也是,那會兒也沒少吵架。
但她的感受是做不得假的,她的夫君才不會像這樣欺負她,還非逼她認錯。追根究底,還是現在這個淩筠灼的錯。
“那……那你知道錯了沒?”她打了個哭嗝,決定最後再給他一次機會。畢竟他剛才有一瞬确實很像她夫君,她都還沒真正離開,就已經開始舍不得。
“?”淩筠灼眉心抖了抖,實在不知她怎麽問得出口。
他黑着臉,幾欲開口,最後都堪堪忍住,跟這小妖怪沒道理可講的。
但他也不是那種會做小伏低哄女孩子開心的人。
就這樣憋了好一會兒,直到天邊挂起橙紅色的雲彩,淩冶的雲船已經浮在雲層中,他才終于開口:“走了。”
說罷攬着胡攪蠻纏的小妖怪化作一道流光,飛向天邊的雲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