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禦沼宮裏面的大聖池在迷宮最東段，有兩只小肉球引路，也并沒比之前淩筠灼跟風月進來時好到哪裏去。
“最左邊的門。”歡寶趴在一個侍女肩膀上，伸出小肉腿指揮。
“不，是中間的！”喜寶糾正道。
侍女一時不知到底該聽誰的，喜寶經常擅自修改迷宮中的陣法，但歡寶知道後怕娘親生氣，又會改回去，一來一往次數多了，也不知到底誰對。
這種情況方才已經發生好幾次，淩筠灼不耐煩地指着左邊的：“這道。”
其實到底該走哪邊他也不确定，但根據這一路走來的總結來看，歡寶指路正确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好在這一次也是歡寶對。
這兩只小肉球瞎指揮耽誤了好些時間，淩筠灼的心情也逐漸暴躁，暗道若是小妖怪在這裏，說不定已經氣得噴火了，暴起一巴掌拍扁它們不是沒可能。
“你們不知道路嗎？”淩筠灼問侍女，一開始藍鳶夫人沒讓一雙兒女跟着，說明她的侍女原就知道該怎麽走。
“原本知道，可是……小姐改了。”載着歡寶的侍女語氣很慢，有點迷迷糊糊的，一看就不聰明的樣子。
喜寶舉着爪子一陣亂舞，嘲笑道：“嘻嘻，青玉今天好笨哦。”
歡寶不服氣，看向載着妹妹的侍女，說：“哼，白玉今天也不聰明。”
對淩筠灼來說，這種幼年妖怪太過弱小，他随便釋放一點妖氣都能讓其窒息而亡，這一路自然也是能忍則忍，現下卻忍無可忍地催道：“能不能快一點。”
“好兇哦。”喜寶怕怕地繞到白玉的脖子後面躲着。
“那邊。”歡寶乖巧地指着右邊的門。
如此又穿過數十道門，終于來到聖池，淩筠灼拿出鑰匙打開聖池外面的石門，只見裏面十數個小池子錯落交織，每個池子旁站着兩名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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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今天好多姐姐呀。”喜寶開心地從白玉身上跳下去，攀着另一名值守侍女的裙擺往人家身上爬。
看着池子裏面翻滾着的灰褐色泥漿，即便有香草去味，淩筠灼仍感覺胃裏不大舒服，遲疑了一下才往裏走。
淩筠灼走到中間觀察這些咕嘟冒泡的聖泥池子，然而臭味太過濃郁，他根本察覺不到容烈的氣息。
“容烈在哪個池子裏？”
他剛問完話，腦海裏突然傳來風月急切的聲音：“淩筠灼小心！你身邊的侍女身上藏有犼的力量！”
“什麽？”淩筠灼心下一驚，盡管沒覺察出任何犼的氣息，還是下意識地選擇了相信她，立時飛身後退。
剛退至大門口，身後的巨大石門轟然壓下。
“砰！”
“砰！”
與此同時，“砰砰”聲接連炸起，一個個站在池子邊上的窈窕身影突然爆體，空中血肉橫飛。昏黃的光團從斷肢殘臂中飛起，與周圍其他光團相互連接交織，築成一個法陣。
淩筠灼被困在法陣西北角，一時竟動彈不得。
呵，誅龍陣。
上一次見到這個法陣還是一千年前，當時東海龍族被偷襲，淩筠灼和父親趕回去時，正好看見母親魂飛魄散的場景，而殺死他母親的，正是這誅龍陣。
誅龍陣是犼族專門為對付龍族而創，有八困、八封、八斬、一守共二十五個重要點位。
其中守位是唯一一個受保護的位置，一般會被操縱陣法之人搶先占據，若踩中斬位會當即爆體而亡，踩中封位則妖力被封，困位傷害最輕，踩中只會暫時無法動彈，而淩筠灼踩中的正是困位。
然而他的情況也并沒有太好，妖力雖未被封，但此時身體無法動彈，妖力多少受到限制，而且只要附近有人操縱，誅龍陣的各個點位随時會變化。
青玉、白玉兩名侍女眼神呆滞，正站在誅龍陣東北角的守位施法，妄圖操縱法陣，但她們實力不濟，暫未得逞。他必須搶在法陣變化前掙脫！
此時腦海裏又傳來風月焦急的聲音：“那邊什麽聲音，淩筠灼你怎麽樣，不會死了吧？”
“讓你失望了。”淩筠灼面無表情道，“你怎麽發現的？” 現在他以碎魂牽制墨丸夫婦，并沒察覺到二人動向，而且風月還能好端端跟他說話，可見這事不是那夫婦二人指使。
“我之前跟你提到的那股氣息正是犼獸的氣息，只不過是被淨化過的，所以你們都感覺不到。方才她們為墨丸淨化了犼角，我從墨丸身上感覺到那股氣息才反應過來！”
“還不算笨。”淩筠灼唇角微微翹起，額角卻滿是細細密密的汗珠——他正運用全身妖力試圖掙脫誅龍陣。
青玉、白玉兩人在守位，同樣處于陣中的淩筠灼無法攻擊，他只能想辦法喚醒容烈。
“我遇上點麻煩，幫我問問藍鳶夫人，容烈到底在哪個池子。”
那邊傳來風月兇巴巴的問話聲，緊接着給了他答案：“西北角第二個，用禦沼宮的笛音可以喚醒。那兩個侍女還在你身邊嗎，她們身上有笛子。”
“唔，在。”淩筠灼額頭青筋爆起，說話卻還雲淡風輕，以至于那邊的風月絲毫不知他的處境有多兇險，他只能加一句：“不過她們要殺我。”
“什麽？你那邊到底什麽情況，要不要我們過來幫忙？”
淩筠灼簡單兩句話交代清楚，沒讓她過來，只說叫藍鳶夫人在那邊吹響笛音。
“好，你等等，我……啊——”
對面傳來風月的慘叫，淩筠灼心裏驀地一緊：“條兒？”
“淩筠灼，好……好多火，好多好多的火，啊——我的尾巴……嗚嗚嗚我的尾巴燒着了，我……我滅不掉，啊——”
那邊的風月顫着聲哭喊，不時發出慘叫，緊接着又傳來藍鳶夫人焦急的聲音，一群人亂做一團。
“條兒！”
凄慘的哭嚎尖叫讓淩筠灼心都碎了。相依為命八十載，小妖怪哪種聲音是賣慘，哪種聲音是真疼，他再清楚不過，這樣撕心裂肺的喊叫，即便是上次被白毛貂的法寶劈出幾道焦坑時也沒有過。
難道是煉魂之火？
“周圍的火先用生鱗擋一擋，我走不開，馬上讓藍鳶夫人帶你過來！”
淩筠灼的囑咐風月聽到了，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因為墨丸的閉關之地也被攻陷了！
屋內突然闖進十幾個帶着犼獸力量的侍女，個個神情呆滞，執劍攻向墨丸。
那些侍女雖然修為不高，但畢竟身攜神力，而藥靈本就不善鬥，連修為最高的藍鳶夫人也戰力平平，雙方鬥起法來，一時難分勝負。
煉魂燈內，風月找了個遠離燈芯的角落，整個龍身盤起蜷縮成一團，再用生鱗将自己蓋起來，才得一絲喘息。
方才她本來想讓藍鳶夫人吹響笛音，誰知手剛碰上燈芯，手心裏便突然燃起火來，她被燒了個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這種火用她的冰系法術根本滅不了！
小白龍被烤成了小灰龍，冰藍色的大眼珠子迷蒙着一層水霧，眼淚啪嗒啪嗒直掉——全是疼的。
“這到底怎麽回事，你不是說燈芯早壞了嗎？為什麽這種火我澆不滅？”她沖着外面大喊。
“我……我也不知道，公子的确說過燈芯壞了，暫時拿給我防身，怎會如此？”藍鳶夫人急道。
眼下跟她過招的紅玉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雙眼泛着灰沉沉的死氣，出手招招致命，稍有不慎，恐怕她們夫妻二人便要交代在這裏了。應付敵人尚且吃力，她哪有功夫去想煉魂燈的事。
“妹妹你先找地方躲一躲，公子很快就來！你……你幫我問問歡寶跟喜寶怎麽樣了！”
“嗚嗚嗚我要是被燒死了，我做鬼都不放過你！”風月哭喊道。
身上的生鱗确實保護了她，但情況并不容樂觀，燈內就這麽大，煉魂之焰從燈芯燃起，大有越燒越旺之勢，也不知這塊鱗片到底能撐得幾時。
“我們過不去，這邊也打起來了！”她對生鱗那邊的淩筠灼道：“那些侍女好像被什麽東西控制住了，淩筠灼，那兩只小肉球還在不在？”
聽風月的聲音稍好了些，淩筠灼才松了口氣，喊了一聲歡寶、喜寶的名字。
方才形勢太亂，肢體散落一地，他本來不抱希望，不曾想角落裏一陣窸窣，慢騰騰爬出一只小肉球來。
“歡寶，快幫我把容烈喚醒，用你們的竹笛。”
“人……人家是喜寶……”小肉球顫抖着聲音回答道，方才的陣仗将她吓壞了，她是跟着被她拉扯群裙角的侍女一起被突如其來的靈力波動震飛的，那名侍女被炸死，而她在對方殘肢的掩護下活了下來。
八歲的幼妖戰戰兢兢地在殘肢堆裏一陣翻找，片刻後從一截被血液浸透的衣衫下找到一支小竹笛，将之塞進腦袋下。
笛音斷斷續續吹響，西北角第二個池子裏的泥漿開始劇烈湧動。
今日之事完全超出淩筠灼的意料，或許此處也早已不在藍鳶夫人的控制之下，他不敢大意，對喜寶喊道：“快到我身邊來。”
喜寶慌忙甩開八條腿連滾帶爬地趕過來，剛躲到淩筠灼身後，池子裏便飛出一個被污泥包裹的高壯人形來，同時向着前方一掌擊出。
攻擊被淩筠灼周身的防禦結界化解，泥人徑直飛過來，欲再次攻擊，整個人卻嵌入淩筠灼前方的氣牆裏掙脫不得。
“容烈，快醒醒！”
澎湃妖力随着音波鑽進容烈的耳朵，他的耳膜仿佛快要被炸開，口中發出一聲奔雷般的長嘯，整個石室都跟着巨震。
喜寶躲在淩筠灼小腿後邊瑟瑟發抖，哽咽着喊：“哥哥，哥哥，你在哪裏，喜寶害怕……”
“我……我在這裏。”
聽到歡寶的聲音，淩筠灼定睛看去，只見一個小肉球正扒拉在青玉的裙擺上。
兩個孩子都沒事，實在是意外之喜，淩筠灼道：“歡寶過來，那裏危險！”
歡寶沒動，弱弱地問：“王上，青玉姐姐跟白玉姐姐是壞人嗎？”
“不是，但她們被壞人控制了，已經不認得你，快過來。”
“我……我就在這裏。”歡寶的聲音聽起來很傷心，“死了好多人，我要看着她們，不能讓她們再做壞事。”
淩筠灼也不知要如何跟一個孩子解釋當下複雜的情況，只能讓喜寶把她哥哥叫過來，一則擔心青玉突然發難對歡寶動手，二則怕一會兒誤傷他 。
喜寶哭着喊哥哥快過來，但歡寶此時認定了自己也有責任看住青玉、白玉，殊不知那二人此時本就在幹“壞事”。
怎麽也說不聽，淩筠灼失了耐性，不再管他，轉而看向眼前的泥人。
那聲長嘯之後，泥人的意識逐漸清醒，身上的污泥也掉落大半，臉部輪廓依稀能辨清，确實是容烈。
“王上……”
淩筠灼沒時間跟他廢話，原想讓他将那兩名女子殺了，但目光觸及“盡職盡責”的歡寶時，卻又變了主意：“将那兩人捆起來，然後帶歡寶喜寶去找藍鳶夫人，我的王後還在煉魂燈裏，務必把她救出來！”
“王……王後？”哪裏來的王後？
容烈初初醒轉，對現在的情況不甚明了，但淩筠灼的命令他絕對服從。在淩筠灼的指揮下避過誅龍陣的重要點位，很快來到青玉、白玉面前，一掌将正施法的兩人打暈，然後捆了起來。
虎妖做事雷厲風行，将一邊的歡寶吓得呆若木雞，而後他還變本加厲地恐吓道：“小犢子，虎爺這回被你害慘了，出去再找你算賬！”
“騙你的是喜寶啦。”歡寶無辜地說，“不過也沒差，反正我是哥哥。”
“我管你們誰是誰！”容烈将青玉、白玉扔角落裏，然後不耐煩地一把捏住歡寶，掉頭回到淩筠灼身邊接喜寶，“王上，這裏真的不用我……”
淩筠灼搖頭：“這裏你幫不上忙，快去。”誅龍陣以犼獸之力驅動，專門克制龍族，旁人解不了，只能靠他自己。
即便妖力無法完全施展，掙脫這半真不假的誅龍陣應該不成問題，淩筠灼唯一擔心的是風月：“容烈已經過來接應，待藍鳶夫人騰出手來立馬讓她想辦法聯系你們那位前輩。”
“哦……可是……”風月的聲音緊張到顫抖，“嗚嗚嗚淩筠灼，火已經燒過來了，好燙，隔着你的鱗片都好燙……我……我會不會被燒死啊？”
能聽得出來，這一回風月是真的怕了。她以往在外面跟其他小妖怪打架鬥毆，怎麽也是有來有往，像現在這樣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等死的絕望卻是從未體會過。
“不會，你不會死。你們的前輩馬上就會回來，我很快也會過來，不要怕。”淩筠灼溫柔安撫，運起自身所有妖力與法陣角力，周圍由犼獸之力凝聚而成的法陣正劇烈震蕩。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隐約能聽到風月壓抑的抽泣聲，片刻後她忽然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淩筠灼，我害你莫名其妙娶了一個一點都不厲害的野妖怪。”風月抽噎着哭得傷心， “可是……可是我從不後悔騙你，畢竟我們野妖怪就是這樣的嘛，我又不是人，我不需要什麽德行，我只要活下去……不過……”
“不過這一次，我可能真的活不成了嗚嗚嗚……”
這一聲聲哭訴讓淩筠灼心如刀割，他好想哄哄她，說自己不怪她，可話到嘴邊卻始終沒說出口。
他不是不怪她，只是比起怪她，他更願意她好好活着，好好呆在他身邊，最好是學會做一個善良知禮的妻子，若實在學不來，只做野妖怪也不是不可以。
風月口中說抱歉，卻一點也不關心對方有沒有原諒她，傷心地哭了一小會兒，許是煉魂之火越來越近，她的聲音逐漸虛弱，但又帶着點隐忍的倔強：“要是……要是我真的死了，連一絲游魂都不存在了，那你就去你父母墳前，把我埋在小土堆裏的東西挖出來。”
“你……你不許看哦，那是給我夫君的，不是給你的，你要把它們都……都燒給我。”
淩筠灼： “我要看，我還要你親自送到我手上！”
對面的小妖怪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跟她唱反調，難過得嚎啕大哭，破龍小氣鬼大混蛋的一陣渾罵。
相伴數十年，小妖怪的哭聲淩筠灼聽了無數回，但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肝腸寸斷。
“等我。”
心念起伏間，周身驟然迸出真龍之火。
法陣被強悍的妖力沖撞，震蕩越發厲害，大有傾覆之兆。
還差一點點。淩筠灼看到了希望，正準備一鼓作氣毀掉法陣，卻聽風月那邊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緊接着“嘭”的一聲，對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生鱗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