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崔衡的出現确實不太受歡迎。
淩筠灼從離火洞出來時面色陰郁,冷冷地看着他,大有不說出個天大的理由你就別想活着離開的意思在。
“怎麽,崔先生也有遇事不決的時候?”
崔衡忙将墨丸的事說了,眼見淩筠灼神色愈發不悅,顯然對他們連只八爪魚都收拾不了感到很不滿,忙又道:“還有一事,關于……風月姑娘的。”
說這話時崔衡面上表情嚴肅,讓人一眼便能看出事情的嚴重性。
果然,淩筠灼很快開口:“說。”
崔衡擡手示意,一直站在他身後的绾羽将一卷紙張雙手呈上。
淩筠灼将之展開,一眼看到最右邊的四個大字,頓時連眉毛都豎了起來。
招親啓事?
接下來是四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字:在下鯉魚妖,特招新夫君,紅葉嶺山頂,文武兩相宜。
緊接着最左邊是一副奇怪的畫,一個不甚圓的大圈,上面支楞着一堆“幹草”,圈內是四個小圓圈,約莫能看出是鼻子、眼睛、嘴巴,兩邊的耳朵一只大一只小,像是粗制濫造的茶壺把兒。下面沒有身子,因為畫不下了。
崔衡見淩筠灼眉心不停地抖,嘴巴抿得死緊,臉色青一陣黑一陣,大概能猜出自家王上心理活動之豐富。也不敢說,也不敢問,就等着看他如何發作。
良久,久得足夠把那幅自畫像頭上的雜草數量數一遍,淩筠灼終于動了。他整理好表情,仿佛無事發生,寬大的手掌将紙張團作一團。
“什麽破事都來通知我,崔先生莫不是老糊塗了?”
只比你大五百歲謝謝!崔衡好脾氣地笑笑:“我想着好歹相識一場,待他日風月姑娘正式成婚,淩冶多少備份薄禮,方不失體面。既然王上沒指示,那屬下就看着辦了。”
淩筠灼冷哼一聲,将紙團展開,沖崔衡露出皺巴巴的“自畫像”:“就這幅尊容,你以為能嫁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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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這副尊容你自己不知道嗎?崔衡樂得以後看笑話,應道:“王上說的是。”
又轉身吩咐绾羽:“小羽,将那邊的人都撤了吧,風月姑娘想必很安全。”
绾羽:“是。”
淩筠灼:“……”
崔衡又道:“墨丸正派人四處搜羅美人,弄得那一片怨聲載道的,王上,這事咱管不管?”
淩筠灼:“你剛不是說管不了嗎?”
“只是我跟容烈他們管不了。”崔衡笑着看向淩筠灼,意思很明顯。
“崔先生這是使喚起我來了?”
“屬下不敢。澤西城南接中域,西鄰紅葉鎮,不算北域腹地,不管也成。”崔衡一本正經道,接着向淩筠灼微微欠身,“那屬下就不打擾王上了。”
绾羽跟在崔衡身後,待走遠了,才敢發問:“師父,您特意說澤西城西鄰紅葉鎮,是想讓王上為了風月姑娘的安危親自去收拾墨丸麽?王上對風月姑娘……他真的會去嗎?”
崔衡駐足,用指節敲了下绾羽的額頭:“你不妨反過來想想?”
反過來想?绾羽還是不懂。
崔衡無奈地瞥一眼自家傻徒弟,繼續往前走,溫聲道:“為人友,為人臣,就是要在合适的時機給人臺階下。不然他不好過,咱們也別想安生。”
绾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淩筠灼說得沒錯,就自畫像上的那副尊容,定然是嫁不出去的。
貼好招親啓事的第一天,風月在紅葉嶺山頂望眼欲穿,結果直到晚上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
夜裏,風月孤孤單單地抱着紅楓入睡,睡得頗不踏實,她夢到了在淵底的那段日子。
她雖然會治傷,但大惡龍修為太高,她實在瞧不清他的內傷到底有多重,只約莫感到他一天好過一天,她也越來越期待出淵以後的日子,開心得蹦跳着從他頭頂滑到尾巴尖。
“淩筠灼,出去以後你要幹什麽?”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要幹什麽,那為什麽非要出去?”
“這裏太小了,出去才能過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是怎麽樣的?”
大黑龍半掀起眼皮瞧它一眼,複又閉上,說:“至少沒有你在耳邊聒噪。”
小藥靈氣得化為龍身,跳到大黑龍頭上又抓又咬,龍角都給他咬出幾個牙印子。大黑龍被磨得不耐煩,張開血盆大口,一下子将細細長長的小白龍含進嘴裏,嚼吧嚼吧吞入腹中。
“啊!”風月猛地驚醒,睜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潮氣又重,就像是在大黑龍的嘴裏,一如方才的夢境。
恍恍惚惚,一時分不清現實夢境,風月又怕又委屈,抱着楓樹哇哇開哭。
“嗚嗚嗚大惡龍你不得好死,敢吃我……你腸穿肚爛嗚嗚嗚……”
如此又哭又罵,片刻後逐漸緩過來,風月才想起夢中情景似乎确有其事,至少前半段是真的。
不過當時她只是藥靈,還沒化龍,也并不敢咬他,依稀記得那次淩筠灼說她聒噪,她自覺遭了嫌棄,卻也并沒多生氣,自個兒出去玩了幾天,等想起大惡龍能帶她出淵,便還是回去找他。
怎麽今日夢裏自己的反應卻如此不同呢?
其實風月心裏大概知道答案。以前他們只是單純的互相幫忙的關系,被嫌棄也不要緊,只要他帶自己出淵就行。可是如今不同了,他們曾短暫地做過夫妻,那樣親密過的,所以現在被嫌棄,便會怨他恨他。
風月蔫兒蔫兒地将自己搭在楓樹上,難過了好久,盡管不願承認,但她心裏真的好想好想那個願意做她夫君的淩筠灼啊。
那個淩筠灼會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寫字,會将她抱在腿上溫柔地親吻,還會在她喊救命時馬上趕過來跟別人拼命。
初時只想騙他成親,不曾想別的,現在人都不在了,才驚覺除了大長老,淩筠灼便是這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
想起那天早上他告別時轉身離去的背影,風月的心依然難過得要命,那是她看他的最後一眼。
他說:“等我回來。”
可是她終究沒等到,後來在外面看見的那個已經不是他了。
他攆,她就走。反正她的夫君只是那個失去記憶、被她騙得團團轉的蠢龍,她的蠢龍死在淩冶王的記憶裏,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知什麽時候,風月已經化作人形,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掉在一塊閃着黑亮光澤的鱗片上,又沿着光滑的表面往下落,沒進樹根附近的土壤裏。
“如果我現在喊救命,你會不會從他記憶裏跑出來?”傻傻地問完,她自己回答上了,“你不會,你都不在了。”
“婚書我已經還給他了,但這塊生鱗是你送我的,我才不給他。”
風月抹了把眼淚,決定對她死去的夫君說點開心的。
“我跟你說哦,我今天早上又去要飯了,那個兔子精老板娘可喜歡我了,塞給我好幾塊小糕糕,特別好吃。明月食肆的粥也很好喝。”
“今天茶肆說書的講的是下界的風土人情,說人家成親要什麽三媒六娉,還要喝交杯酒,我們什麽都沒有,到底算不算成親呢?”
“聽說下界還有什麽花燈節,特別漂亮,但具體怎麽個漂亮法我沒聽到,茶肆生意太好,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我就吊在房梁上聽,後來他們掌櫃發現,就把我攆走了。”
風月絮絮叨叨地說着,直到把自己說累了,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全然不知生鱗另一端,某人現在滿腦子都是她要飯和吊房梁的慘狀。
翌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透過枝葉照進來,風月悠然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枕着鱗片睡了一晚,臉都被膈出個大印子來。同時又感覺臉上緊繃着,這才想起自己昨晚沒出息地哭鼻子了。
她收起鱗片,準備下山看看自己的招親啓事還在不在,半道卻遇上個熟人。
“喲,小姑娘,我正找你呢。”曉夫人手裏拿着招親啓事,一副極惋惜的樣子:“啧,字尚可,畫兒不行,嬌妻嬌妻,你看你這畫的,哪裏有一點嬌了,還是我替你畫吧。”
風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說怎麽都沒人來的。”
曉夫人太過熱情,風月不好意思拒絕,便請對方幫忙畫。
兩人就近找了條溪流,風月坐在岸邊的石頭上,曉夫人在另一塊大石頭上比照着她作畫。
曉夫人一心二用,一邊畫一邊跟風月閑聊,問她教她寫字的人沒有教她畫畫麽。
風月說沒有,教她寫字的人死了。
“死了?”曉夫人一陣惋惜。也不好再探聽她的身世過往,仔仔細細地畫,末了比照着畫兒和真人再看幾眼,笑說:“來瞧瞧。”
風月爬起來,縱身一躍,跳到曉夫人那塊石頭上,彎腰一看,不自覺地兩眼放光:“這也太好看了吧!”
曉夫人的畫技不知比她高出多少倍,畫中溪水潺潺,一位嬌俏的女孩兒半身在水裏,小半截身子撐在石臺之上,宛如出水芙蓉。
曉夫人這是按着想象畫了副她的戲水圖。
“多漂亮啊,不過嘛……”曉夫人看了眼自己的畫兒,再看看風月,為難道:“眼睛畫得單薄了些,該畫成個紅紅的小核桃才對。”
風月反應了好一會子,才明白曉夫人是在取笑她紅腫的眼睛,趕忙把畫兒搶過來:“不用不用,我就長這樣,昨晚睡得不好。”
說着她在旁邊添了幾句招親啓事的例語,準備就用這個了。
曉夫人掩嘴直笑,又從她手裏拿過招親啓事,笑說:“不如我幫你去集市貼了,你回去好好準備準備。”
“準備什麽?”
曉夫人努了努嘴,指向她的衣服,笑說:“穿漂亮些。”
風月應了,将事情拜托給曉夫人,自己匆匆往回走。她要換上自己新買的花衣服,最好今天人來多一點,她趁早選個新夫君,免得晚上還有時間難過。
總哭是不好的,呼呼山最聰明的藥靈不可以活得這麽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