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吼——”
一聲龍吟響起,幽深密林中驚起一陣快速扇動的撲棱聲。
鳥雀們在林間一陣亂竄,被殃及的松果啪啦啦往下掉,有幾顆滾進了夜雨留下的泥坑裏,逃命的松鼠精愛惜糧食,也不嫌髒,抓起就跑。
這時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喊道:“瞎緊張什麽?不是那條大的。”
說話的是在這淵底呆了數十年的老雲雀,對淵底一大一小兩條惡龍都很熟。
方才那聲龍吼乍一聽氣勢洶洶,仔細分辨,似乎裝腔作勢的成分多一點。
總而言之,不是什麽正經龍發出的吼聲。
“哦,風月嘛。”
“她又出來吓唬新來的了?”
“你們說,她是不是那條大惡龍生的崽啊?”
虛驚一場,鳥雀們各回各巢,一邊用嘴梳理蓬亂的羽毛,一邊叽叽喳喳地議論起來。當然,說到風月,還是老雲雀最有發言權。
“什麽小龍崽,她原是只藥靈,不知得了什麽機緣才化的龍。”老雲雀頗享受萬衆矚目的時刻,掃一眼齊刷刷向他看來的小輩們,慢條斯理地說道。
“別看她整天兇巴巴的,哭起來嚎得比誰都響亮。”
“那時她還沒化龍,還是只白乎乎的圓面團子,不知怎的跟族群走散了,那叫一個着急喲,她就哭啊,哭啊,那個眼淚鼻涕喲……”
說着說着,老雲雀突然發現叽叽喳喳的小輩們集體禁了聲,并且各自團成一團,将腦袋瓜埋進翅膀下瑟瑟發抖。
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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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雲雀背脊一陣發涼,顫顫巍巍地扭過脖子,只見一顆大張着嘴、龇出兩顆小尖牙的白色龍首正懸在自己的鳥窩旁,一雙漂亮的冰藍色大眼珠子滴溜溜轉,一看就在醞釀什麽壞點子。
緊接着便是一聲:“吼——”
老雲雀拼命抓着自己的窩才沒被刮下去,耳膜也差點被穿破,全身毛毛顫得不成樣子,但他心态還沒崩,放下遮住耳朵的翅膀,轉過身鼓足氣勢:“風月你幹……幹什麽?吓到我家小輩了。”
老雲雀口中的風月是一條通體雪白的……龍?
至少她自稱為龍。
但就連老雲雀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精怪都覺得她不像龍。
雖然有龍首、龍爪,還有角,連嘴巴邊的須須都像模像樣,但她實在是太太太細了,身圍比一般鳥雀還要小。不但細,她還短,也就兩根筷子接起來那麽長。
都說龍可長可短,可細可巨,但她化龍好幾年,老雲雀就沒看她變粗長過。
哪有這麽小的龍,若抛開那四只爪子,不過一條小白蛇罷了。
見老雲雀還有膽子跟自己叫板,兇名在外的“小白蛇”眼睛一眯,一甩龍尾将老雲雀身下的鳥窩卷起來,不由分說在空中一陣亂甩,吓得老雲雀呲哇亂叫。
“哎喲喂,要了老命了。”
“放放放我下來,骨頭散了。”
“我這把老骨頭喲……”
直到估摸着老雲雀真的要散架了,風月才“啪嗒”一聲将鳥窩放回去,又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伸出腦袋偷看她的小鳥雀,吓得他們一個個縮回窩裏,這才“哼”一聲,昂着高貴的龍首,大搖大擺下了樹。
待她走遠,鳥雀們圍攏過來,對老雲雀表示大大的敬佩。
老雲雀暈得站不住,癱在窩裏有氣無力道:“怕什麽,藥靈一族只能以治療他人來修行,天生良善。”
一只小黃鹂嘀咕:“她還良善?”
老雲雀:“風月嘛,有點怪胎罷了。”
被稱作怪胎的風月此時正挺胸走在林間,威風凜凜,行過之處,小精小怪都退避三舍。
白色的龍尾一陣亂甩,欺負周圍的落葉,以發洩心中郁氣。
可惡!那老雀精居然還是不怕她。
她可是龍诶,就算如今龍族被打壓,由神堕妖,那也絕對是最厲害的妖族。
而且她還專門學那條大黑龍發怒的樣子,不說話,用眼神發威。難道學得不像?
想起那大家夥,風月又憤憤不平起來,同樣都是龍,憑什麽他睡夢中一絲鼾聲就能叫整個鎖龍淵噤若寒蟬,而她都亮出爪子了,那老雀精還敢那麽跟她說話?
哼,是時候回去再喝他點血了。
仙潭離這不遠,風月來到溪水邊,逆流而上。途中分神看到水中倒影,不禁借着澄淨的溪水欣賞起自己雪白瑩潤的龍身來。
她摸摸龍角,捋捋龍須,又對着水面作出大吼的威風模樣。
哎,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好看的龍呢。
即便出了鎖龍淵,也不會有比她更好看的龍了叭~
不過嘛,要是能再威武一點就好了——就像仙潭裏那條黑不溜秋的大家夥那樣。
這麽想着,風月加快速度,片刻後看見山下一條小石縫,長條兒一溜便滑了進去。
裏面最中間是一池能擠下數百只藥靈的潭水,水面上霧氣缭繞,宛如仙境。這是鎖龍淵靈氣最盛的地方。
這名字還是風月族群大長老取的。他們這一族藥靈自東邊來,本欲前往南域人修地界尋找合适的醫修結伴修行,不想半道掉進此處。
鎖龍淵上方煞氣凜冽,以藥靈的修為是絕對爬不上去的。本來大長老已決議帶着大家在這裏修行,等待機緣,誰知有一天風月醒來,卻發現大家都不見了。
想起失去聯絡的同族,風月整條龍都是蔫兒的。四只爪子軟綿綿地在地上爬,走近了,終于看見掩藏在霧氣下的一團黑。
粗重的鼾聲攜着濃厚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風月早習慣了,只瑟縮了一下,便以更快的速度靠過去。
途中不小心踩到一本繡着金絲線的殘破紅折子,風月一揮爪,将那礙事玩意兒踢到一邊。
大黑龍幾乎全身都浸泡在仙潭裏,只留一顆碩大的龍首和小半截龍身搭在岸邊,整個上半身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像一座會動的嶙峋焦山。
本來他的眼睛是金色的,但此時正閉眼昏睡,風月也就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堆。
她像往常那樣,甩起尾巴在比她的龍身還粗壯的黑龍角上纏了一圈,又用爪爪摸了下自己的袖珍龍角。
——豈止龍角袖珍,她整條龍都是袖珍版的,盡管她已經兩百歲有餘。
哎,龍與龍之間的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
很快,風月化悲憤為食欲,擺着尾巴往黑龍頭上爬,爬到一半又退回來,扯了一下比她龍身還要長的黑龍須。
雖然自從被天雷劈得稀巴爛後,這大家夥已經昏睡了近十年,保不齊就這麽睡死過去。但畢竟是曾将犼獸撕成碎片的大惡龍呢,謹慎一點好。
被扯龍須的大惡龍一動不動。
嗯,很好,你繼續睡。
确定安全無虞,風月迅速蹿到黑龍腦袋上,踩着還略有點焦黑卷邊的鱗片,從後脖頸往下走,找到背脊上兩個對稱的傷口。
風月以她未來醫修小夥伴的人品發誓,她絕不是為了喝他血才故意不給他治療。她有嘗試過,或是她修為不夠,這傷總好不了,時不時往外汩汩冒血。
于是她只能勉為其難地幫他收拾一下。反正都是收拾,收進她肚皮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嘛。至于她食龍血而化龍什麽的,都是機緣,機緣這東西啊,它妙不可言。
亮白的兩顆小尖牙深深刺進龍肉裏。
“咕嚕,咕嚕。”
兩口血下肚,風月恍惚間覺得自己的龍身都大了一圈。
又喝了幾口,打了個飽嗝後,她伸出舌頭在傷口上一連舔了好幾下,很快,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只是最後也沒能完全長好,仍有個槐葉大小的口子。
看着傷口,風月忽覺哪裏不對——傷口距離水面好像更遠了一點。
潭水變少了?還是這家夥睡夢中都能長長?
一想到後面這個可能性,剛剛喝飽的風月又貪婪地瞄向另一邊傷口。
做龍不能厚此薄彼,是吧?
挺會做龍的風月亮出小尖牙,朝另一邊傷口紮了進去。
“咕嚕,咕嚕。”
又是兩口血下肚,肚皮已經撐得鼓了起來,但風月舍不得離開,軟塌塌地覆在龍背上,又來了一口。
但這一回她沒聽到熟悉的咕嚕聲。
吸了個空?
待風月意識到龍身在動時已經晚了!
一道滾燙的龍息噴來,風月卻如墜冰窖,整根條兒凍得僵直。
水面上,一雙金色怒眸灼如烈日,看着她,如視死物。
下一瞬,黑色巨爪襲來,風月本以為必死無疑,誰知她下意識地一掙,居然從黑龍爪下溜走,撲通一聲掉進潭水中。
被嗆了兩口水的風月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黑龍龍爪太大,根本抓不住自己這小身條兒。糊裏糊塗撿回條命,她正要開溜,忽感黑影壓頂,緊接着脖子上痛意襲來。
黑龍用趾縫将風月死死夾住往岸上一拍。風月頓時頭暈目眩,感覺五髒六腑都錯了位,簡直被砸去半條命。
偷喝龍血被當場抓包,她很清楚自己的下場是什麽,但她不認命!
“淩君灼,你不能殺我!”
“淩、君、灼?”黑龍緩緩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因為長久未開口說話,聲音有些低啞。
對方并未立馬下死手,那就是有的商量!
“那……那不然叫什麽?”風月輕輕挪動身子,欲換個不用肚皮外翻的姿勢,想起大長老一直叫自己阿月,便問:“叫阿灼?”
“阿、灼?”黑龍又跟着重複一遍,語氣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什麽。
這下風月終于意識到不對勁,這名字還是他當年主動告知的,現在緣何竟似極為陌生?
她心中有疑,一邊翻身一邊小心試探:“怎麽了?可是昏睡久了,身體不舒服?”
誰知黑龍根本不上她當,趾縫一收,又将她按回地上:“為何不能殺你?”
當然是因為我不想死啊!風月痛得魂兒都沒了,甚至懷疑這家夥想把她剛才吸的血都擠出來。
“我……我們之間有約定!”情急之下風月脫口而出。
這絕不是信口雌黃,當年她與族群走散,又沒能力獨自飛出鎖龍淵,只得向重傷的大黑龍提出交易:她為他治傷,他傷好後帶她出鎖龍淵。
這買賣只賺不賠,大黑龍自然答應。
但他只答應帶她出鎖龍淵,可從沒答應予她龍血,喝龍血純屬她趁龍之危。
風月心裏門清兒,但這是她唯一的籌碼,怎麽說她也按約為他治了數十年的傷,就算死也好歹給她留條全屍吧!
她本以為大黑龍會對那個約定嗤之以鼻,誰知他卻反問:“約定,什麽約定?”
連這都不記得,不會被雷劈傻了吧?
诶?
腦海裏什麽東西一下子炸開,風月有個大膽的猜想——這大家夥真的被雷劈傻了!
連淩筠灼這幾個字都要糾結許久,看來八九不離十了!風月心下狂喜,既然不記得,那直說龍血是他允諾的不就完了?
“我知道你向來重諾,當年你答應……” 話說一半,風月腦海裏浮現出淩筠灼的聲音。
“哭什麽,他奪你靈果,你便取他性命,這才叫兩不相欠。”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若讓旁人傷我分毫,豈非對父母大不敬?”
想起這些話風月頭皮一陣發麻,她豈止對他父母大不敬,她簡直是掘了他家祖墳!
完了完了,淩筠灼再傻也不可能讓她掘他家祖墳的。
正當她着急想對策時,大黑龍的趾縫又捏緊了些,金色的眼眸半眯起:“最後一次機會。”
怎麽辦怎麽辦,這家夥可是連犼獸都不放在眼裏,還有什麽是他不敢殺的?風月被龍爪趾縫扼得快要喘不過氣,但或許天不絕她,漿糊成一團的腦子裏忽又閃現出一句話。
“犼又怎樣,天地間親者唯父母妻兒,餘者皆可殺。”
對,父母妻兒,她必須是他的父母妻兒!
父母肯定不可能,所以這醜兮兮的大黑龍能生出她這種白白的小漂亮嗎?
風月看看對方,再想想自己,最終決定保險一點好。
“你答應……要娶我為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