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猜到應該是有要緊的任務
衆人聽見這話都心頭一梗,老梅姨一時愣住,臉上像是不知道擺什麽表情,等反應過來後,筷子都有些拿不住,幹脆放在了桌子上。
她的手垂下來放在膝蓋上,兩只手交疊互相握了握,像是在給自己一些勇氣,又問道,“怎麽會是你帶他上島呢?”
趙衛疆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他沒有在老家娶妻,父母也都離世了,我也是有人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他離世了。”
“老梅姨,你和楊北端,你們……”玉玉問道,聲音卻越來越小聲,因為看見覃夢嬌在給她使眼色。
“我們年輕那會兒在一起過。”老梅姨收拾了自己的心情,突然釋懷了一般,甚至還笑了一下,“他退伍的時候時候,說是家裏安排了,要回家娶妻。我就知道他在說謊!哪有退伍走得那樣急的,明明前一天他還說,想讓領導帶他去我家拜訪的。”
老梅姨重新拿起筷子,又加了些菜,孟正見狀,添了木炭進去,天黑起來,島上風大,有些微涼。
“他是我們整個連隊乃至全國,對通信技術都很有研究的人,學歷又高,我們這些大頭兵和他沒法比,他會被安排執行一些特殊任務,很正常,你莫怪他。”趙衛疆看起來,似乎比老梅姨還要感傷,幹脆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喝了一口。
餘瑤見阿朱已經在覃夢嬌的懷裏坐不住了,連忙将他抱起來,可還是站在了桌子旁邊,不願意走開,對老梅姨的事兒,也很好奇。
老梅姨雖然是年初才到的蔚藍,但早已經和大家成為了一家人,她細心,認真,做活兒從來不馬虎,除了終身未婚這件事兒,島上的人提起她,都說她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有些故事,埋在心裏太久,會成為堆積的傷痛,見老梅姨自己不排斥把過去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覃夢嬌問道,“老梅姨,你給我們講講你年輕時候的事兒吧!”。
“其實也沒有什麽新鮮的。”老梅姨在火鍋裏挑了一只蝦在盤中,剝完之後卻沒有吃,擺在盤子裏,說起了過去。
東極島上的島民都以打漁為生,人口稀少,生活樸素。建國後,一直有部隊駐紮,守護祖國的最東邊的大門,有了東海第一哨的稱號,有了衛生院、有了電,有了公路,島上才熱鬧起來。
在他們未來前,島上連個圍牆都沒有,所以平時部隊操練,好奇的島民們都可以遠遠地看一眼。
1984 年,老梅姨的父親,負責給部隊的夥食團送菜,可一次臺風天,老梅姨的爸在背菜的路上摔了腿,為了保住這份工作,這個活兒就落在了十九歲的老梅姨身上。
“那時候我還不老,才 19 歲,比玉玉還年輕呢!大家都叫我小梅。他那時候也是他們班最小的,19 歲都沒滿,見我還背菜,每次船一靠岸,就求他們班的人一起來幫我,漸漸就熟悉了。”老梅姨講到這兒,笑得腼腆起來,“後來他給我寫過一封信,又是詩又是成語的,我又不敢問別人什麽意思,只能連蒙帶猜,猜他應該是有點喜歡我的。”
趙衛疆見老梅姨打開了話匣子,也不吝啬,笑道,“楊北端給你寫的信,是我們整個宿舍的人一句一句拼起來的,他哪裏懂得那個浪漫啊。”
“我猜也是,他沒有你們幾個大哥老滑頭。”哪怕過了三十多年,老梅姨還是習慣性地維護她的戀人。
大家聽到這裏,都被當年質樸的愛情打動,一封信、一句話、就是一個承諾。
餘瑤拍着阿珠的背,見他有些睡意,想問什麽,又怕自己一說話把阿珠吵醒了,還好有玉玉這個小八卦精,她急切地問道,“那他後來離島是因為有任務嗎?可你們當時要是結了婚,你不是可以做随軍家屬的嗎?”
“不行!”沈航說,“軍營當時有紀律,普通士兵是不能和島上的女性談戀愛的,除非是排長以上,必須打報告通過之後才能接觸,而且要在當地婦女主任的陪同下才準見面的。”
“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當時确實有這樣的規定,所以他們都是悄悄的。小楊要去見小梅,我們幾個當大哥的,都輪流放哨。”趙衛疆說。
沈航解釋,“我家對面開面館的鄰居,就是退伍後留在島上的兵,他愛講這些,所以我才知道的。”
馮坤宇這才曉得李政居然當過兵,雖然退了伍,可一點當過兵的痕跡也沒有,在機場外面打牌的那個樣子,在他腦海裏還歷歷在目。
“他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來和我道別那天,我猜到應該是有要緊的任務,後來我送他離島,在碼頭上他就說,要是以後死了,真希望葬在東極,因為這裏是他的第二故鄉。”老梅姨終于覺得自己能承受得住了,問趙衛疆,“趙大哥,他是什麽時候死的啊?”
趙衛疆揉了揉紅了的眼,坐得也沒有那麽板正了,微微勾着背,說道,“小楊——犧牲于 1988 年冬天,這麽多年,他一直被埋在金平縣的一個荒山,近幾年,當地政府想着老兵應該回家,找到我打聽小楊的老家,我去了一趟,他的老家已經沒有人了,所以我帶他來了舟山,我想他彌留之際,最想的應該是回到廟子湖,守護祖國的東大門,守護着你。”
雖然趙衛疆沒有說明白,也不知道楊北端具體是執行什麽任務去了,但那個時間,馮坤宇推測可能與對越自衛反擊戰狹義上是指 1979 年 2 月 17 日-3 月 16 日中國、越南兩國在中越邊境爆發的戰争。廣義是指從 1979 年到 1989 年近十年間的中越邊境軍事沖突。 有關。
馮坤宇心裏不好受起來,轉頭看見覃夢嬌眼裏的動容,猜測她應該也猜到了,當年楊北端離開,估計早就做好了會為國捐軀的準備。
年輕的玉玉和沈航,他們出生在祖國蓬勃發展的 90 年代,戰争離他們太遠了。餘瑤和孟正雖然是 80 後,那時候他們都還沒有十歲,估計對那段戰争的記憶也很模糊。
老梅姨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覃夢嬌趕緊來到她的身邊,将她摟在了懷裏。
“1988 年,1988 年啊,他——他再等一年,或者幾個月,戰争就結束了1989 年 1 月 21 日,中越戰争正式結束。越南國防部向邊境 6 省駐軍發出通知:除老山防禦部隊外,其餘主力部隊于 5 月前全部撤回內地。邊境防務移交地方部隊和公安部隊。越軍士兵和公安人員嚴禁向中國邊民開槍。!”老梅姨撲倒在覃夢嬌的懷中,無聲啜泣,喃喃道,“我以為,這麽多年,他說不定和老秦一樣,當了大官;或者像老王一樣,兒孫滿堂;再或者像老孫,要到很老了——”
老梅姨說不下去了。
“老梅姨,你別難過。”覃夢嬌輕輕撫摸着她的背,看見她的雙鬓已經添了銀色,雙手也全是皺紋,幹瘦而脆弱。
安慰是無用的,覃夢嬌自己也知道,老梅姨怎麽可能不難過,她的戀人,死得那樣壯烈,卻又那樣悄無聲息。
他永遠是老梅姨心中最好的樣子,永遠年輕,永遠不會老去。
覃夢嬌的眼淚含着,她偏過頭,發現馮坤宇也來到了她的身邊,輕輕摟着她的肩膀,她一時間沒有忍住,靠在馮坤宇的肩上,落下淚來。
餘瑤抱着阿珠,孩子睡得正安穩,軟乎乎的一團,她害怕自己哭得太過傷心,更加讓老梅姨觸動,假裝哄孩子,走到了天臺的邊兒上,拿手拼命地抹眼淚。
玉玉哭得抽噎,之前覃夢嬌總說她對愛情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如今看到老梅姨,她沒想到大家關于老梅姨的傳聞竟然是真的,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生死契闊的愛情。
孟正離老梅姨最近,他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遞到了老梅姨的手中,又遞了幾張給覃夢嬌。正捏着紙想要給玉玉,卻發現沈航已經先他一步,給玉玉拿了紙巾,并且小聲地安慰起她來。
不能任由大家這樣哭,覃夢嬌擡頭看見滿天繁星,提議說,“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我們大家一起,趁着祖國大陸最東邊的第一縷日出,送一送他吧!”
“謝謝!謝謝!本來我還很擔心,帶他的骨灰來民宿,你們會很介意。”趙衛疆沒想到覃夢嬌會這麽說,激動地差點站不住。
還好馮坤宇扶了他一把,“怎麽會介意呢!楊北端同志是英雄,是老梅姨的親人。”
第二天淩晨四點半,覃夢嬌捂着嘴偷偷打了個哈欠,看了眼在大廳除了阿珠和餘瑤外,一夜未睡的所有人。
老梅姨的懷裏抱着楊北端,坐在沙發的正中間,趙衛疆還在給大家講,修環島公路時候的事兒。
“叩叩叩!夢嬌,你們在嗎?”敲門聲響起。
所有人都望向覃夢嬌,馮坤宇跟着她站了起來,問道,“誰啊?”
“政哥。”覃夢嬌說完,推着馮坤宇去開門,又向趙衛疆說道,“趙大哥,我知道你不願意驚動島上的部隊,連上島都是悄悄的,但是我想,楊北端同志至死都是軍人,應該有軍人的榮耀,所以我昨晚通知了一個退伍的朋友,讓他穿着軍裝來送一程。”
馮坤宇打開門,看見穿着軍裝站得筆挺的李政,全然不似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又看見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也同樣穿着軍裝的男人,愣了愣。
“他們是我朋友,都當過兵,也都退了伍。聽說了這事兒,都要來和我一起送送英雄。”李政說。
看見其中一人,穿的并不是海軍的軍裝,而是陸軍的,應該是在島外當兵退伍回來的,馮坤宇趕緊請他們三人進了門。
“夢嬌,真的謝謝你。”老梅姨站起來,向李政和他的朋友們也鞠了一躬,說道,“謝謝你們。”
趙衛疆也跟着鞠了一躬,然後回房間換了軍裝。
從蔚藍出發,老梅姨抱着楊北端的骨灰,李政、趙衛疆還有那兩位退伍軍人,兩人一列,後面跟着覃夢嬌和馮坤宇,玉玉和沈航,孟正則一個人單獨走在了最後面。
他們的方向是廟子湖的東邊,老梅姨家的房子上面,走到了一個稍微平坦的山坡,所有人都靜默着,無聲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邊那一縷,最亮、最亮的陽光,沖破了雲層,照在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