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情緒的宣洩是自愈的開始,鄭雨晴知道
二十啷當歲的時候,可以在人前毫無負擔地掉眼淚,一過了三十五,好像就喪失了這種權利。
每個人都想體面,過得再糟糕,都能笑上一笑,對自己,或者對別人。
成年人,好像都擅長假裝是顆捶不爛的銅豌豆,但鄭雨晴覺得,自己還可以最後哭一次。
遇見張治文那年,鄭雨晴念大三,跟着老師一起去張治文家,進行一場兒童心理輔導,主要是老師輔導,她去觀摩學習。
因為知道要拜訪的人家頗有資本,所以一周前,鄭雨晴就找同寝室家境較好的室友,借了一件還算上得了臺面的連衣裙。
人們常說,中年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升官發財死老婆。
那年張治文 47 歲,和妻子一起奮鬥半生,擁有了讓無數人眼紅的家業,妻子突然去世,留下兩男一女,最大的兒子在國外學習音樂,二兒子念高中,因為性格怯懦,在張治文跟前總是唯唯諾諾,小女兒五歲多,調皮搗蛋,懵懵懂懂。
需要做心理輔導的,正是張治文的二兒子。
母親下葬後,他就再也沒有出過房間,就連吃飯,也是保姆送到房間去,吃很少,完全為了維持正常的生命體征。
張治文看在心裏着急,怕他出什麽意外,卸了他的房間大門,二兒子也不哭也不鬧,任說什麽都沒有回應。
有下屬說,可能是妻子舍不得二兒子,畢竟二兒子雖然話少體弱,但是與妻子最親近,所以走的時候,帶走了他的一縷魂。
他托人找了個聽說很厲害的仙姑,燒香、點燈、喝符水,折騰了一番。
二兒子趁大家不備直接喝了燃燈的煤油,無聲地和張治文唱反調,弄得大半夜去醫院洗胃。
後來又有人說可能是風水不好,張治文又花了大價錢,請了一個風水先生,風水先生拿着羅盤轉了轉,說院子的大門不好。
他又花了十幾萬改了個大門,叮叮當當緊鑼密鼓施工半個月,二兒子依舊沒有起色。
張舒文得知大哥在家裏一陣折騰,害怕把侄子折騰出個好歹來,也托人找了個很有名氣的心理學教授,正是鄭雨晴的老師。
第一次見面并不順利,鄭雨晴和老師坐在沙發上,同二兒子聊了半個小時,他人倒是很淡定,甚至将杯子裏的果汁喝幹淨了,可一句話沒有,油鹽不進。
張治文的耐心早就被磨沒了,見他這個态度,抽了皮帶就想教訓他!
但看得出來,他并不是真的要揍兒子,只是因為束手無措,表現得無能狂怒。
他的狂暴沒有讓二兒子服軟,倒是把小女兒吓得直哭,鄭雨晴抱着小女孩一陣安慰,本來預計一個小時的拜訪,她和老師花了兩個小時。
鄭雨晴哄了一個小時的小姑娘,老師給張治文做了一個小時的心理疏導。
就這樣鄭雨晴開始跟着老師定期一周前往一次張治文的家,去了三次後,二兒子有些坐不住了。
因為妹妹總是會趁着鄭雨晴來的時候,黏在她的身上,纏着她玩兒。
就在鄭雨晴以為相安無事的時候,二兒子終于和她們說了一句話:“你們要玩兒別在我房間,吵死了!”
鄭雨晴面帶歉意,正準備道歉,小女孩卻拉着她的手,“哼!我才稀罕待在你這裏!姐姐,我們下樓去!”
本來也是來學習旁聽,鄭雨晴倒無所謂,比起性格古怪的二兒子,小女兒能哭能笑,能玩兒能鬧,相處起來更輕松。
每次去張家,走的時候老師都會收到一筆錢,然後給她分一些,鄭雨晴知道老師是在幫自己,之後她想考研究生,學費和生活費還差一大截,而她爸媽,只希望她混個大學文憑,早點在縣城找個工作,然後嫁人。
兩個月後的一個周末,張治文沒在家,老師依舊在房間給二兒子做心理輔導,鄭雨晴和小女兒在客廳玩兒。
大概是聽見了她們的笑聲,二兒子突然情緒失控,從房間裏沖出來,站在樓梯上大聲咒罵着妹妹:“你怎麽會不傷心!死了媽媽還能這麽開心!笑什麽笑!笑個屁!”
又罵鄭雨晴:“你給我滾!穿雙爛鞋子也敢踏入我家十幾萬的大門!你以為你是誰啊!”
小女孩雖然年紀小,但其實能夠感受到二哥無端的變化,她恍惚明白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撲在了鄭雨晴的懷裏,“媽媽,我要媽媽!我不要二哥,我要媽媽!”
看着妹妹被鄭雨晴抱着,嘴裏一個勁兒的叫“媽媽”,哭得撕心裂肺,少年的情緒再也繃不住,坐在樓梯上,無聲地抹眼淚。
情緒的宣洩是自愈的開始,鄭雨晴知道,下一次再去張家的時候,二兒子也許會和老師談談心了。
只是下一次,鄭雨晴因為痛經并沒有和老師同行,張治文以為是二兒子罵了她,傷了她的自尊心。
所以當張治文出現在學校,提着蛋糕和禮物來給她道歉時,鄭雨晴會如此震驚。
她客氣且禮貌的拒絕了張治文的禮物,“張先生,您真的不必專程跑一趟,我不會把那些話放在心裏的,這些禮物我也不能收,老師已經給過我錢了。”
“你不要客氣,是我兒子不懂事,下次去讓他給你道歉。你看你這次沒跟着你老師一起來,我——”
“本來是要和老師一起的,不過我來例假肚子疼,所以就沒去。”鄭雨晴說着說着就紅了臉。
張治文見她不收禮物,笑着遞上了蛋糕,“那把蛋糕收下吧,和寝室裏的朋友一起分一分。”
鄭雨晴不好再推辭,“那好吧,謝謝。”
回到宿舍,同寝室的人立馬圍了過來,原來有人看見了張治文從邁巴赫上下來,司機開車門,助理遞禮物,都在猜他是來看望自家的掌上明珠,沒想到是來見班裏成績最好,但最默默無聞的鄭雨晴。
其他同學不知道老師在外面有個心理健康治療工作室,但是同寝室的人都曉得,所以并沒有什麽風言風語,反而一起分了蛋糕吃。
閑聊的時候,鄭雨晴将張家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借鄭雨晴裙子的同學義憤填膺,說道:“他雖然沒了媽媽很難受,但也不能這麽說你。不過你也別太摳門攢錢,下次買雙新鞋子去吧,免得被人看不起。”
“反正都被人看不起了,又有什麽關系。”鄭雨晴說。
晚上在洗漱的時候,鄭雨晴有意無意地問給她借裙子的室友,那個蛋糕那麽好吃,多少錢一個?還有邁巴赫,和奔馳、寶馬比,哪個更貴?
再去張家的時候,鄭雨晴用膠水将鞋子粘好,換了一身自己平時穿的衣服,紮了個高馬尾。哪怕她知道,也許二兒子還是會嘲笑她,但是她的內心毫不自卑。
大概是老師的輔導起了作用,也或者是張治文教訓了他,又或者是他本身只是個別扭但心不壞的孩子,再一次到張家的時候,二兒子送了鄭雨晴一雙小白鞋。
沒有面對張治文來學校時的驚訝,因為老師在來的路上,已經偷偷告訴過她,二兒子上次問過她,自己穿多大碼的鞋子。
鄭雨晴這次很爽快,沒有推辭,大大方方收下,表示下一次來的時候,自己會換上的。
半年後,老師見二兒子已經不再需要心理輔導,向張治文提出告辭,并讓鄭雨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準備考研上去。
可鄭雨晴給了老師沉重一擊,不僅沒有專心學業,還在畢業後,和張治文迅速地結了婚。
覃夢嬌聽着鄭雨晴講得聲淚俱下,并沒有太動容。
那是因為很多年前從馮坤宇那兒,她隐約地聽了故事的後半部分。
在九寨溝遇見馮坤宇的那個晚上,覃夢嬌看見他在電梯旁略施小計,就讓扯他圍巾的男孩挨了揍,有個漂亮溫柔的年輕女人把男孩護在了懷裏安慰。
當時見女人與馮坤宇有說有笑,覃夢嬌還以為她和馮坤宇有什麽關系,後來知道她就是鄭雨晴。
當時馮坤宇解釋說,那是她大哥的新老婆,而那個小男孩,和他也沒什麽關系,是張治文的侄子,跟着一起來玩兒的而已。
那時候鄭雨晴和張治文才結婚沒多久,她幾乎符合了大部分中年男人,對于二婚妻子的想象。
漂亮溫順、體貼懂事、識大體,且看男人的時候,總是一種崇拜的表情。
在酒店的沙發上,覃夢嬌調侃馮坤宇:“你幹嘛不找個這樣合心意的,反而要與我糾纏不清?”
馮坤宇笑着說:“我有更高的情感追求,喜歡就是純粹的心動 。”
然後又和覃夢嬌講了自己的大哥,原來張治文喪偶後,不少人給他介紹過另一半,哪怕張治文明确表示不考慮再婚,也始終打消不了介紹人的熱情。
就連前妻的妹妹,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竟然想把丈夫的侄女介紹給他。
鄭雨晴就是在這時,溫柔地走進張治文的世界,她沒有任何背景,沒有利益牽扯,她照顧着張治文的女兒,安撫他的兒子,與妹妹張舒文也處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她很年輕,沒有什麽心機,藏不住對張治文的愛慕心事。沒過多久,他們就在一起了。
鄭雨晴的父母不同意,甚至與她斷絕了關系,而鄭雨晴也主動與曾經的老師、同學,斷了聯系,從此她的世界,只選擇了張治文。
馮坤宇見覃夢嬌聽完,只是笑,追問:“你笑什麽?”
覃夢嬌摸了摸他的臉,“笑你們男人,有時候就喜歡自欺欺人。”
所以覃夢嬌早就知道了鄭雨晴是個聰明人,如今這個聰明人,居然讓自己去勸張治文,倒讓覃夢嬌有些意外。
覃夢嬌将床單搭在了繩子上,并沒有撐開,鄭雨晴也沒有再哭。
她輕輕地扶摸着鄭雨晴的胳膊,柔聲細語道,“鄭小姐,請不要介意我交淺言深,你既然願意把你的私事告訴我,那我也給你一點我自己的看法。其實我覺得,也許離婚,才是更好的路。”
鄭雨晴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一時間竟然怔住了。
點到為止,覃夢嬌也沒有再多言,抖開了繩子上的床單,将那些褶皺一一抹平。
等她把防滑的夾子夾好,再後頭的時候,鄭雨晴早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天臺,回房間去了。
覃夢嬌将床單、被套、枕套都晾好之後,在天臺上看見了昨天去趕海的那三個女生,她們正在民宿下面的石梯上玩兒剪刀石頭布,贏的人可以上一格石梯。
她們很年輕,充滿了朝氣,可能與鄭雨晴嫁給張治文的時候差不多。
覃夢嬌細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其實剛才她很想告訴鄭雨晴,有時候自己以為走了捷徑,殊不知人生要一步一個腳印,哪怕是石頭鋪滿的上坡路,也會有別樣的趣味。
現在張治文老了,願意把人生的選擇權重新還給她,也是另一種憐憫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