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時入仲夏,瑤州的天候炎炎,縱有和風吹拂,帶來的也盡是陣陣教人心浮氣躁的悶熱氣息。
蕭宸同沈燮的欽差行轅設于瑤州州治所在的連寧縣,卻并未占用刺史府,而是借了當地一位姓徐的糧商剛剛置辦妥當、還未來得及遷入的新宅。為此,蕭宸當時還特意召見了這名糧商,一方面聊表謝意、一方面也旁敲側擊地探聽一下對方借宅之事是否真是出于自願。直到證實當中确無任何貓膩,他才放寬了心地在此安置下來,按照計劃展開了赈災和調查春汛內情的行動。
蕭宸既是抱持着幹實事、長經驗的覺悟來的,在瑤州的日子自然便與「閑适」、「安逸」等詞徹底無緣。
到達連寧縣當天,他連城都沒入,就直接将城外列隊迎接的瑤州官吏逐一召入車駕上接見詢問,配合着潛龍衛先前的彙報,僅用了一個上午就大致掌握了目前的狀況。
瑤州确實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雨,除了緊鄰棱江的三郡二十五縣,其他地區也或多或少有因連日霪雨導致積水過膝、或者山體滑落等情況。好在瑤州刺史邢子瑜不僅精通水利,對天象亦頗有些研究,早在降雨前便已快馬送出政令、要求轄下郡縣長官配合撤離那些危險區域的百姓,又讓信使四處奔走疾呼,務使消息盡可能在鄉裏間擴散開來。
也多虧了邢子瑜的這一手,即使當地父母官怠忽職守、不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民間仍有曉事之人在得知消息後自行組織了鄉勇協助撤離,這才使得瑤州的暴雨并未造成更大的災害。
事實上,若非瑤州大堤出乎意料之外地潰了決,這場暴雨聲勢再大,也不至于在百姓們大多有所準備的情況下釀成如此重大的災情;就連大堤潰決之事,也是多虧了邢子瑜處事謹慎,早早便在沿河各縣正對着瑤州大堤修築了瞭望臺,又親至當地同秉事的官員和民間耆老傳授了觀察水位的要訣,這才得以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敲響警鐘,最大限度地減少了無謂的傷亡。
單看邢子瑜在這些細節上的用心,蕭宸怎麽也不覺得對方會是那種為一己私利貪墨河銀的人。可若說這事兒是手下人私下弄鬼、瞞着邢子瑜偷工減料所致,蕭宸又覺得很難說得通。
畢竟,父皇當初之所以在邢子瑜上書後直接将重修大堤的重任交付給對方,正是看重後者在水利和工程上的專才,認為有邢子瑜親自監看,那些秉事之人就算想弄虛作假、以次充好,也很難瞞得過這位前工部侍郎、現任瑤州刺史的利眼。換言之,倘若問題當真出在大堤本身,就算邢子瑜一分河銀都沒貪,一個失察渎職之罪也是免不了的。
但正所謂由小觀大,在預防春汛之事上,邢子瑜連當地縣官玩忽職守的可能性都考慮到了,還為此預先做好了應對的手段……如此行事缜密、思慮周全之人,又豈會在河工之事上有所疏漏?尤其邢子瑜精通水利天象,就算存心徇私枉法,也不會想不到大堤出事會給他原先一片光明的仕途帶來何等程度的打擊。除非邢子瑜腦子抽了、又或當中存在着什麽不可告人的隐情,否則于情于理,重修大堤的工程都不至于有什麽疏漏才對。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大堤的重修計劃本就存在隐患,這才導致了大堤的潰決。不過蕭宸對水利之事只有個大概的了解,并沒有判斷工程優劣的能力。要想找出問題所在,還得由精擅水利之人親往現場探勘才能知曉。
可整個瑤州、甚至整個大昭最為精擅水利的,正是主持工程的邢子瑜本人。
蕭宸并非沒有動過召邢子瑜親往欽差行轅自辯的念頭。但後者這些日子一直守在棱江畔修堵河堤,連欽差駕臨連寧縣時都不曾前往迎接,顯然已經不在乎落不落人口舌了;蕭宸也不是那種不知輕重、只顧顏面的類型,便也暫時耐下了性子,一邊按着途中拟好的計劃統籌赈災、一邊讓潛龍衛暗中排查瑤州境內的大小勢力,看看其中是否有形跡可疑、舉止反常之人。
──如果邢子瑜在重修大堤一事上确實沒有任何疏漏渎職之處,也并未低估此次暴雨的規模,那麽此次暴雨之所以會釀成如此重大的災情,便只餘下了一種可能。
那就是有人蓄意破壞大堤,刻意制造了這場春汛。
破壞雖遠比建設要容易許多,卻也不是一人一力所能辦到的──若只是小小決了道口,災情再怎麽嚴重也有限──也就是說,若大堤潰決真是人為破壞所致,就意味着瑤州境內有一股有組織、有手段的勢力正隐于暗中伺機而動,欲圖藉這場春汛策劃、算計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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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瑤州在政治、經濟、戰略上的重要意義,僅僅意識到這一點,被沈燮灌輸了一腦袋陰謀詭計的蕭宸就已想到了無數種可能性。
往簡單點看,瑤州作為天下聞名的「糧倉」,這回不僅受災地區的存糧全部告廢,今年的收成也會大受影響……糧食減産,供不應求下,價格自會跟着走高;而某些未曾受災、甚至早有準備的糧商,便能因此大發一筆災難財。
但平心而論,就算真有糧商存着囤積居奇之心,蕭宸也不認為這些人會是破壞大堤的主謀。
一來,康平亂後,大昭境內的各大商賈無不傷筋動骨、損失慘重,就算經過了這些年的休養生息,在朝廷諸多法令防患于未然的限制下,頂多也就是財産恢複到康平亂前的程度而已,怎麽也沒可能組織起一股足以行此惡事的勢力。反過來說,若一個糧商有能力策劃并施行此舉,這個糧商,也絕對不會只是單純的糧商。
二來,以掘毀大堤作為斂取錢財的手段,就算真能藉此獲得暴利,也不見得就能抵得過此事帶來的風險。尤其父皇對這類事情深惡痛絕,一旦糧價走高,必然會設法平抑糧價,并下旨徹查背後是否存在人為操縱的可能。當投入和風險遠大于所能得着的利益,又有哪個商人會蠢到做出這樣損人卻不見得真能利己的事來?
在蕭宸看來,幕後之人之所以行此險着,十有八九是為了政治目的。
往小處說,瑤州生變,無論最後調查的結果為何,邢子瑜仕途受阻都是必然的結果,其他勢力──比如陸氏、容氏等世家門閥──便也有了競争上位的機會。屆時,就算首輔之責多半還要落在沈師身上,可一個相位所能牽扯到的種種利益,确實也足以讓人做出這等瘋狂的事兒了。
更甚者,正如他抵達連寧縣前就曾一度設想過的:面對如此重大的災難,為了安撫人心并查明真相,以父皇一貫的行事作風,差遣心腹之人前往瑤州善後同樣是可以預期的事兒。若有人以此為餌埋伏設局,他和沈師需得面對的便不只是哀鴻遍野的受災民衆,更有那股正潛伏暗中、圖謀不軌的不明勢力了。
因蕭宸此次自請出外的真實原由不足為外人道、說是心血來潮都不為過,無論幕後主使者為何,最開始的目的必然都與他無關。只是有上一世的經驗在,他也不會因此就認為自己安全無虞了……畢竟,如果對方的目的真是争奪權位、颠覆朝綱甚至圖謀叛亂,他這個自己跳入羅網中的太子,無疑都是最好的誘餌兼籌碼。
明白這點,蕭宸一方面對自個兒此前亟欲離京的莽撞有些懊悔,一方面卻也給此事勾起了幾分雄心壯志和躍躍欲試,想着若能親自破解陰謀、揪出幕後黑手,倒也不枉他兩世經歷的諸多磨歷,和父皇與沈師的盡心栽培了。
不過意動歸意動,事情的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所以這些日子來,即使瑤州一帶無數官員富商都想巴上太子一步登天,可對于那些千方百計投帖子邀請他赴宴或出外游玩的帖子,蕭宸卻都逼着自己按下了心底親身前往試探的冒險想法一概選擇了婉拒;平時則不出門則已、一出門便必然是前呼後擁、護衛無數,絕不讓那些心懷不軌之人有出手伏擊的空隙。
至于那些或明或暗送到他手上的人和財……前者他一般直接打發回去;後者則直接被他當成了善款,造冊列名公布後直接将錢財回饋鄉裏、救濟百姓了。
蕭宸這麽做本只是為了釜底抽薪、在婉轉表達态度的同時徹底絕了那些人的念想,不意名冊公布後,卻反倒在那些不知內情的瑤州商賈富紳之間掀起了一股捐款潮……尋思着多募一分善款、國庫便能少一分支出,考慮到日後的北伐大計,蕭宸便也就将錯就錯,來者不拒地接受了這些瑤州富戶的「善心」。
盡管這種過分謹慎的做法讓年輕的太子少了許多與可能的嫌疑之人交鋒試探的機會,但有太子衛隊在明、潛龍衛在暗,再加上那些向他示好的官員富戶們言詞間或多或少透出的蛛絲馬跡,種種情報相加,即使蕭宸在這方面的本領仍未磨練到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的境界,也憑借着過往的學習和沈燮的指點摸索出了個大概。
這世上本沒有真正「天衣無縫」的事兒;能否找出那道關鍵的縫隙來,說到底還端看個人的眼力和手段。若春汛之事真是某個隐于暗中的勢力所為,己方固然因此失了先手,卻也有了循隙追跡、就此逮住對方狐貍尾巴的機會。
畢竟,不論隐藏得再怎麽深,一個勢力既然存在,就必然會留下相應的痕跡;差別只在于掩飾的手段是否高超到足以掩人耳目而已……而蕭宸需要做的,就是把握住對方由靜轉動的剎那留下的痕跡,藉此順藤摸瓜地循線揪出對方的身分。
事情的發展,也确如他所預期。
因棱江已有數十年不曾決過堤,暴雨來臨前,盡管兩岸的居民商戶也或多或少做了些防災的準備,卻幾乎沒有像幾十年前還未有瑤州大堤時那樣、一到雨季就忙着舉戶搬遷的。換言之,若有當地居民或勢力像是預感到會發生什麽般早早避居他處,無論明面上打着的理由再怎麽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十有八九都與那潛伏暗中的勢力有所牽連。
而潛龍衛調查的結果也證實了他的懷疑。
此次春汛,正臨着瑤州大堤、受災最為嚴重的幾個縣裏,确實存在那麽幾個在大雨來臨前因故離開當地、并因此僥幸逃過一劫的幸運兒。待蕭宸尋來這些人的背景資料進一步核實排查過後,還留在嫌疑名單上的,便只餘下了四組人馬。
這四組人馬,分別是吳記糧行、風揚镖局、晁氏馬幫,和此次受災最嚴重的棱陽縣縣令及其一幹親随等。
吳記是瑤州三大糧行之一,因近十年才真正嶄露頭角急起直追,故傳承至今雖已到了第四代,在瑤州商界卻仍舊被視為新秀。據傳吳記之所以能有現今的發展,還得歸功于現任當家吳秀柊年少在外游歷時的一場機遇,瑤州商界也一直都有吳秀柊「上頭有人」的說法。不僅如此,這些年來,吳記在商場上的表現堪稱無往不利,當地官員也都頗樂于讓他引為倚仗,自然讓這類傳聞越發甚嚣塵上。
此次春汛前,吳秀柊借口老丈人病危,帶着妻兒和幾名心腹到岳家所在的岐陽縣探視去了,直到春汛遭災的噩耗傳出才匆匆趕回。吳記起家于棱陽,這些年的發展重心雖漸漸往州治所在的連寧縣移轉,但總號的牌子仍是挂在棱陽老店底下。吳秀柊躲過了一劫,代替他坐鎮棱陽總號、且向來與他不怎麽對付的堂兄吳秀桐卻喪生于洪水之中……這一死一生,自然很難讓人不多想幾分。
風揚镖局的情況也與吳記有些類似。
這間镖局位于連寧縣,也是瑤州近年來聲名鵲起的一方勢力,在道上頗有些人面,和瑤州幾大商號亦保持着相當不錯的合作關系;吳記糧行也是其中的一員。
不過和吳記的狀況不同,因連寧縣本就不在此次春汛的影響範圍內,風揚镖局就算與那幕後之人有所牽連,也沒有刻意躲避的必要。這間镖局的異樣之處,在于大雨來臨前,他們據說是受了吳記委托、曾派遣一支護镖隊伍前往吳記糧行位于棱陽的總店。結果吳記位于棱陽總店的人手無一幸免;而風揚镖局派出的這支隊伍,卻在春汛爆發後不久全須全尾地回到了連寧縣。
對于己方緣何能如此幸運地逃過一劫,領隊的說法是他們在半途遭遇巨石攔路,頗費了些功夫繞道所以延誤了行程,不想卻因此躲過了一場大難。因幾人頗受了番驚吓,總镖頭還特意給這幾個手下放了大假,又支應了不少錢糧充作補償,讓知情人紛紛大贊總镖頭處事仁義、行事頗有豪俠之風。
可在蕭宸看來,那镖局主事者之所以如此大方,目的只怕不在于壓驚,而在于封口……畢竟,風揚镖局能在短短幾年內迅速在瑤州商界立穩跟頭,靠的不光是人面,還有對于各種行镖路線的熟悉和掌握。那支護镖隊從連寧前往棱陽時,沿途雖已烏雲罩頂,卻根本還沒開始降雨;無論他們再怎麽繞道,也不可能拖到春汛爆發才堪堪抵達受災地區外圍。
換言之,這些人的行程當中存在着相當長一段無法解釋的空檔;而興許也是這段空檔……讓這幫見慣生死的江湖人為此日夜心驚膽跳、難以成眠。
蕭宸對此有了些猜測,便進一步囑咐潛龍衛暗中作局、設法從幾人口中套出些線索;自個兒則在暗暗留心的同時,将目光移到了行事同樣頗有些可疑的晁氏馬幫身上。
晁氏馬幫嚴格來說并不是瑤州本地的勢力,而是一支長年于關內外來往走貨的馬隊。根據潛龍衛的調查和鴻胪寺的記檔資料,這支馬幫的成員多是康平亂時遭北雁劫掠的邊疆百姓,為求自保才結成了鄉勇。後康平亂弭,宗族中便有人提議直接将這支隊伍轉為馬幫出外行商,也好多獲取些財物重建家鄉。因馬幫的主事大鍋頭姓晁,遂以晁氏馬幫稱之;迄今也有十多年的歷史了。
因北地苦寒,晁氏馬幫往年通常都是在秋收時來到瑤州,一方面售賣硝制好的皮革等關外土産,一方面收購糧食、絲綢、茶葉等回北地售販。也就是說,這支馬幫會在春汛前後造訪瑤州,本身就是一件相當不尋常的事兒了。
但令人生疑的還不光如此。
晁氏馬幫這次之所以提前來到瑤州,據稱是有族中老人在馬幫從棱陽批回家鄉的貨物裏發現了失散多年的親族的家傳手藝,這才央着大鍋頭開春後先到棱陽縣一趟、取信物同對方好生确認一番。
那被認親的也是棱陽當地的富戶,一聽說有失散多年的老哥哥的消息,立刻收拾出了不少吃的用的交給馬幫帶回家鄉;本就給打亂了行程的馬幫索性也不再耽擱,就這麽在雨季前帶着數量驚人的土産啓程回鄉去了。
照常理而論,馬幫受了那棱陽富戶如此多的好處,就算已在回程半途,怎麽說也該在聽聞瑤州春汛後派人回來确認一下對方的安危才是──事實上,那棱陽富戶至今仍下落不明,大多人都認為這家人多半兇多吉少了──可時至今日,卻始終不見有馬幫之人回來探聽那棱陽富戶的消息;就連馬幫自身加起來足有近千之數的隊伍,也在出瑤州境內不久便失了蹤影。
由于瑤州災情慘烈,鄰近的幾個州也出了不少人力幫着赈災和安置災民,一時竟也未曾留心到晁氏馬幫的動靜如何;還是直到蕭宸下旨讓人詳查,才發現了晁氏馬幫種種行為的反常之處。
最後一組形跡可疑的人馬,則是棱陽縣縣令紀恩平。
紀恩平身為棱陽縣的父母官,大雨前夕卻未坐鎮縣衙視事應變,而是假視察之名和師爺及一衆親随跑到了棱陽倉近郊的一處山莊私會外室去了。結果瑤州大堤決了,他因所處的位置地勢較高而逃得一命,留在縣衙的親眷卻全都不幸喪生;他還為此假惺惺地掉了幾天的淚……若非潛龍衛方面早就留有他私養外室的紀錄,也确認了他現下身邊跟着服侍的正是那名外室,怕還會真以為他的眼淚有多麽情真意切。
有了這些情報,找對方向逐一分析過後,即使蕭宸仍未能探清對方陰謀的全貌,可單就春汛之事而言,卻已大致掌握住了真相的脈絡。
興修大堤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自然可以就近征集民工施為;可換成破壞大堤,這種犯衆怒的事兒,幕後之人藏着掖着都來不及了,又豈有可能冒着陰謀暴露的危險直接到鄰近鄉裏征人?尤其邢子瑜行事謹慎,不僅在沿河各縣設有觀察水位的瞭望臺,也協調了當地耆老組織隊伍定期檢查、巡守……在此情況下,除非幕後之人舍得為此事填進一支死士的性命,趁着雨勢磅礡、視線不清的時候破壞大堤;否則要想功成,所派出的人不光得要利欲熏心、膽大包天,更得有相當不錯的身手,才能避過鄰裏巡守隊伍的耳目順利行動。
膽大包天、身手不凡……最能與這兩項搭邊的,便非江湖人莫屬了。
而根據潛龍衛的調查,風揚镖局派往棱陽的那支護镖隊,其成員無巧不巧在錢財方面都有些不趁手。
有的是家人重病、給湯藥費拖得窮到揭不開鍋;有的是在外面的粉頭身上砸了太多錢,又舍不得「心肝寶貝兒」,只得設法尋些外快來填補;還有的則是在外欠了賭債,讓逼債的人整得心力交瘁……如是種種,雖情況各不相同,卻極其湊巧地都出現在了這支行跡詭異的護镖隊中,又教人如何能不心下生疑?
為了證實自個兒的猜測,蕭宸特意讓潛龍衛安排了一場戲碼,讓那名積欠賭債的镖師以為是幕後主使滅口來了,一時給吓得渾身哆嗦,沖口就是一句「挖大堤的事兒我誰也沒說」;待發覺自個兒給人蒙了,想改口也已不及,便在審訊者的威逼利誘下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和盤托了出。
根據此人的說法,這支隊伍的成員都是總镖頭親自挑的,臨行前也沒說要他們做什麽,只讓他們到棱陽一趟,在見到委托人後依其命令行事。因他們行镖走江湖的,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樣遮遮掩掩的案子了,幾人也沒多想,便按着總镖頭的話啓程前往棱陽……不想委托人交辦的事兒,竟是讓他們出手破壞瑤州大堤。
可這一隊人大都已讓錢財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又給委托人拿捏住了把柄,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再加上委托人口口聲聲說這麽做只是想給邢子瑜找麻煩,也不是讓他們真把大堤挖空挖斷,只是破壞一些「小地方」而已。這些镖師對河工、土木之事一竅不通,哪裏會知曉他們破壞的「小地方」究竟如何關鍵?還是直到春汛爆發、河堤大潰之後,幾人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
但事已至此,他們就算如何後悔,也挽回不了因大堤潰決而喪生的成千上萬條性命了。即使有人心下愧疚、隐隐生出了主動到州府投案贖罪的心思,也因共犯甚衆,彼此投鼠忌器、互相牽制而作罷。
到頭來,他們首先選擇保全的,仍然是自個兒生命、名聲和地位。
負責審訊的潛龍衛雖對此人的作為十分鄙夷,可為了多挖出點線索,仍是耐着性子同他虛與委蛇了一番;直到确認再問不出什麽線索了,才讓他簽名畫押,将問出的口供上交給了太子。
面對這樣的結果,蕭宸的心情可以說是相當複雜的。
瑤州大堤之所以潰決釀災,乃是遭人蓄意破壞導致……如此結論固然證明了邢子瑜的清白、替對方開脫了「貪渎失職」的罪名;卻也意味着瑤州确實如他所推測的那般、存在着一股欲圖颠覆朝綱的不法勢力。
單就風揚镖局之事而論,因利用镖師破壞大堤的委托人行事相當謹慎,不僅在接頭時刻意隐藏了容貌,就連聲音也藉由某些手段弄得十分嘶啞;故那名好賭的镖師印象比較深刻的細節,也就只剩下對方「隐隐帶着些許盛京口音」這一項而已,能用來追蹤幕後主使者身分的線索相當有限。
也因此,幾番思量之後,不願打草驚蛇的蕭宸遂給那賭鬼镖師安排了一出「醉酒落河身亡」的戲碼假死隐遁,并讓潛龍衛分由兩處着手,一方面追查瑤州境內精通水利、且有能力指點那些镖師破壞大堤之人;另一方面則進一步摸清風揚镖局的人脈網路,看看那些一步步将镖師們引入絕境的事件究竟只是機緣巧合、又或根本就是幕後主使者刻意設下用以操弄這些人的局。
至于同樣形跡可疑的吳記糧行……如果說在這股勢力的陰謀裏、風揚镖局的那支護镖隊扮演的是「借刀殺人」的那把「刀」;那麽作為瑤州三大糧商之一,吳記在這場陰謀中起到的作用,想來還當與「錢糧」二字有關。
考慮到吳記的興起還是近十年的事兒,瑤州商界也一直流傳着吳記背後有貴人照拂的說法,蕭宸早在對吳記升起疑心之初,就已責令潛龍衛針對此事加以詳查。惟因此事牽涉甚廣,消息來往确認也需要時間,故少年也沒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此,而是在等待消息的同時進一步思量起了吳記在春汛之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和地位。
吳記是糧行;蕭宸最先考慮到的,當然也是此前曾經疑心過的「囤積居奇」一項……只是春汛爆發後,僥幸逃得一命的吳秀柊雖沒像棱陽縣令紀恩平那樣假惺惺地為死去的親人掉淚,對官府施災募赈的要求卻一直相當配合,也不曾刻意拉擡糧價;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看不出此人有藉春汛之事牟利的跡象。加之棱陽總店遭災,吳秀柊固然因堂兄之死而少了個心腹大患,卻也存糧遭洪水吞沒而損失慘重,自然讓他大力協助赈災的舉動更顯得難能可貴,獲得了知情之人相當一致的好評。
事實上,若非吳秀柊離開棱陽的時間太過巧合,只單就對方在水患中蒙受的損失這一點,蕭宸就将疑心放到此人身上。
──想到這裏,年輕的太子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損失」幾何,說到底不過是吳秀柊的一人之言。如果吳記棱陽總店的存糧早在春汛爆發前就已被他暗中轉移,那麽所謂的「損失」一說,無疑就成了掩蓋這筆糧食去向的最好借口。
而只要想想那個明明在「認親」時得了不少好處,卻在「親人」出事時遲遲不見蹤影、甚至就此失了音訊的晁氏馬幫,這筆糧食是如何掩過旁人的耳目進行轉移的,似乎也就不是什麽太難回答的問題了。
蕭宸相信這世上确實存在着巧合,卻不認為巧合有這樣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一地、還能碰巧撞在一塊兒的可能。事實上,察覺吳記所謂的「損失」十有八九存在着貓膩後,看着眼前輿圖上象征着受災區域的大面積标紅、和标紅範圍內被特別标示出來的幾個地點,蕭宸只覺眼前延續多時的迷霧驟然一散,幾分明悟随之湧上心頭,讓他終于對幕後之人一箭數雕的計劃真正掌握到了一點頭緒。
──那主使者費心費力策劃出這麽起春汛大災,不光是為了給邢子瑜的仕途添堵,更是為了藉水患湮滅證據、徹底掩蓋那些糧食的去向
有了大致的猜想和目标後再回頭去看受災地區的分布狀況,很多疑問自也跟着一目了然。
大堤決口處不光在棱陽一縣;但整體情況最為嚴重的,卻仍屬棱陽……而棱陽境內,除地勢最高的棱陽倉外,尚有大大小小不等的幾個社倉零星分布,雖因仍屬臨江地帶、在數量上并不如瑤州其他區域來的密集;可單就緊鄰瑤州大堤的幾個縣而論,棱陽的儲糧數量仍是遙遙領先的。換言之,若幕後之人串通紀恩平、吳秀柊等将這些存糧偷天換日暗中運走,再制造場大水湮滅一切,人們也只會以為那幾個社倉的存糧都和吳記棱陽總店的存糧一樣毀在了春汛之中,又哪會有心思去追查這批糧食的下落?
更是讓蕭宸在意的是:糧食乃民生所需,亦是重要的戰略物資。幕後之人會如此大費周章的獲取并掩蓋這批糧食的下落,不僅說明了對方的身分十分敏感,更意味着這批糧食的用處絕對是見不得光、甚至十有八九與「通敵叛國」四字有關。
一想到這裏,蕭宸心下暗凜,卻方欲召人請沈燮前來商議,便見先前守在門旁的安遠匆匆近前,躬身禀報道:
「太子,瑤州刺史邢子瑜求見。」
「喔?」
沒想到這個久候不至的瑤州主官會在此時主動請見,蕭宸先是一楞,随即想起什麽地一個颔首,道:
「請他進來。」
「是。」
安遠得令,當即手腳麻利地倒退而出,将在偏廳裏候着的邢子瑜請到了書房。
而這,還是蕭宸兩世以來、第一次見着這位耳聞多時的治水能臣。
邢子瑜精于數算、不善交際是出了名的,是以一直以來,少年太子對他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木讷」、「耿介」等詞兒上頭;腦海中設想出來的形象也偏于質樸、中庸一些。不想今日實際見着,方知這位能臣也是個實打實的美男子,只是因連年在河道旁曝曬監工,這兩三個月又因春汛之事操勞頗甚,不僅膚色給曬成了銅色,俊容之間也帶着幾分難以掩飾的疲憊;只眉眼間隐隐流瀉的一絲解脫和釋然,讓他整個人的精氣神帶上了一種難言的韻味。
邢子瑜雖在蕭宸回宮之前便已領命前來瑤州、還未有機會見過這個被帝王捧在心尖上百般呵護的年輕太子;可入屋之後,書案後巍然端坐的少年那雙與帝王極其肖似的丹鳳眼,卻讓他一見着便肯定了對方的身分。當下雙膝落地稽首為禮,道:
「罪臣瑤州刺史邢子瑜參見太子。」
因是私下請見,書齋內亦未擺出欽差儀仗,故邢子瑜也沒拿出接迎欽差的那套作派恭請聖安,而是直接按兩人的身分同前方的少年太子見禮。
聽他自稱「罪臣」,更甫入內便行了這等五體投地的大禮,蕭宸黑白分明的鳳眸間幾許思量閃過,卻沒像平素面對沈燮、樓輝等人時那般迅速将人叫起,而是就這麽端坐書案之後,順着對方俯伏行儀的态勢進一步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許是上門請見前刻意修整過一番,邢子瑜神色間雖難掩憔悴,一身刺史服色卻是幹淨平整,發鬓、冠冕也都打理得一絲不茍。如此作派,一方面顯出了對方對此次晉見的重視,一方面也暗示了對方并沒有拿這兩三個月來苦守瑤州大堤的事兒替自己開脫的打算。
畢竟,自蕭宸抵達連寧縣至今,也有兩個多月的光景了。欽差乃代天巡狩、奉旨視察之人,蕭宸又是實實在在的國之儲君,即使邢子瑜是因忙于修堵河堤才遲遲未來請見,拖上兩個多月怎麽說都還是過分了些。若蕭宸有心以此整治對方,「不敬太子」、「藐視皇威」等罪名可是一安一個準,任誰也挑不出錯來的。但凡邢子瑜還有心仕途,都不該堂而皇之地做出這種明顯得罪太子的事。
可邢子瑜不僅做了,如今面見蕭宸,也并未刻意彰顯自己的勞苦和狼狽……這種做法,要麽是他根本沒将怠慢太子之事放在心上;要麽就是他已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蕭宸會怎麽對付他了。
而從對方入內後的言行舉止看來,答案顯然更偏向于後者。
其實對邢子瑜遲未請見一事,蕭宸雖不能說完全不介意,卻也沒有特意追究的打算。只是他身為欽差,又是一國儲君,該擺的姿态還是要擺足,不能一味以寬仁示人。否則若讓人生出「太子年少可欺」的想法、仗着他的溫和寬仁妄圖将他拿捏住,事情便反倒要橫生出不少枝節了。
所以盡管蕭宸對邢子瑜并沒有什麽意見或惡感,卻仍是在後者跪地下拜後足足晾了對方一柱香的時間。直到俯伏在地的瑤州刺史已因這過于冗長的沉默而額際泛汗,年輕的太子才雙唇輕啓,淡淡問:
「你既自稱罪臣,不如說說自己何罪之有?」
「是……罪臣之罪有三。其一,欽差駕臨瑤州,罪臣未依律前往迎駕;其二,太子召見,罪臣以公務在身托辭不往;其三,奉旨治理瑤州,卻未能察覺治下圖謀不軌之輩,讓對方成功破壞瑤州大堤,致使無數百姓或流離失所、或命喪黃泉……失察若此,委實……有負聖恩。」
或許是事前已在心底将這話琢磨過無數回,邢子瑜這番請罪說來條理分明、幾無遲滞,直至提及大堤潰決造成的災情,才微微有了幾分艱澀和哽咽。
蕭宸于此雖同樣心有戚戚焉,卻依舊沒有馬上松口,只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