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黃沙滾滾、驕陽炎炎,荊門關外,鎮北、衛平二軍行師鶴列、氣勢俨然,玄朱色的旗幟迎風招展,與兩裏外同樣嚴陣以待的北雁騎兵遙相對峙,雙方形勢緊繃、一觸即發。
──蕭琰期待這一仗,已經期待了将近二十年了。
自隆興元年徹底收回失土、克複全境以來,他努力休養民生、整饬吏治,就是為了盡早恢複國力,從而為這終将到來的一仗做好最萬全的準備。
只是他千算萬算,卻終究還是低估了人心的醜惡與貪婪、錯判了簡簡單單的「儲位歸屬」四字,能讓那些人面目全非、喪心病狂到什麽樣的程度。
望着北雁陣前、那個被人高高綁縛在木柱上的、渾身血污的纖細身影,蕭琰只覺眼前一黑、胸口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漫開,幾乎費盡了全身的氣力,才得以勉強控制着不讓身子由馬上墜下去。
宸兒……
他的宸兒……他十多年來如珠似寶地放在手掌心上捧着、護着的愛子,卻在「至親」的算計下淪落敵手,不僅被連番刑求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今更成了北雁人用以要脅自己退兵的籌碼,又教蕭琰如何不悲憤填膺、心痛如絞?
可無論有再多的痛悔、自責和不舍,在兩軍已然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此刻,他卻已沒有了任何妥協、挽回的可能。
因為蕭琰很清楚自己的「妥協」會換來些什麽。
這十幾年來,他極盡理智地權衡利弊、數度妥協,原只是不想讓自己因私情而在決斷上有失偏頗,不想卻因此養大了某些人的胃口,甚至僅僅因為那懸而未決的儲位歸屬,便将心思動到了他的宸兒身上,生生将宸兒逼到了這種必死的境地。
──是的,必死。
即使二裏之外、少年形若破布般給高縛在木柱上的身影仍自微微起伏、一息尚存,可當愛子成為北雁人公然要脅自個兒的籌碼的那一刻,不論自己的答案是什麽,都已注定了如此結局。
若他屈服于北雁人的威脅,且不說北雁人會否依約将人交還,僅單就退兵一事,就能讓「離宮出游被俘」的宸兒成為整個大昭的罪人;若他無視于北雁人的要求直接進攻,無論勝敗,淪于敵手的愛兒也會成為對方洩憤的對象……而蕭琰甚至不敢想象宸兒還會因此遭遇些什麽,更清楚此時的自己,早已無了任何選擇的餘地。
他明明是那樣寶貝、疼愛這個孩子,卻因為一己的愚昧與疏忽讓對方疊經危難,最終生生陷入了死地。
他救不了他。
他救不了他的宸兒,救不了這世上他唯一發自心底深深在乎着、愛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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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半年多前、那個導火索一般失控越軌的夜晚,終于看清了自個兒心意的帝王胸口幾分絕望與澀然漫開,卻仍只能強忍着滿心哀恸、逼迫自己做下了那個殘忍至極的決斷──
他讓曹允取來了那張曾伴随他征戰多年的五石強弓,又欽點了一支騎兵随行護衛,無視于身旁一衆将領的勸阻、親身縱馬疾馳到了北雁陣前。
──然後,在瞧清了木柱上愛兒渾身血污的狼狽身影、對上了愛兒那雙已因性命的流逝而黯淡不堪的鳳眸的那一刻,于衆目睽睽之下驀然彎弓搭箭、就這麽當着兩軍無數兵士的面,用他曾賴以縱橫沙場的通神箭術……親手射死了他奉若珍寶的愛兒。
僅僅一瞬而已。
僅僅一瞬過後,那尾端綴着紫色雀翎的利箭便已化作流虹直直洞穿木柱上的少年心口,就此截斷了少年此前仍存着的一線生機。
──由始至終,愛兒寫滿了孺慕的、黑白分明的鳳眸,都不曾由自個兒身上移開;那雙曾無數次撒嬌依戀地喚着「父皇」的唇亦微微翕動着似欲傳遞些什麽,卻因過份流失的氣力而顯得那樣微弱且難以辨明……蕭琰就這麽着了魔似的停駐在北雁陣前怔怔癡望着愛兒一點一點失了生機的殘弱身軀,直到周遭急上火的騎兵們終于按不住擔憂地将他強行架離,帝王才由入耳的只言片語中恍惚意識到了什麽。
他們說:「聖人節哀。」
他們說:「殿下已經去了。」
他們說:「大義當前,聖人有此決斷,實為我等楷模。」
──宸兒死了。
──他的宸兒,他淪落敵手、疊經折磨的宸兒……竟就那般……被他親手……
* * *
「宸兒──」
伴随着一聲哀恸欲絕的嘶吼,蕭琰驀然由睡夢中驚坐而起,驚起了寝殿內正當值的數名宮人。
曹允今日原當休沐,但因帝王這些日子來夢魇纏身,時常夜半驚起、心慌難定,他幾番思量下還是照舊當了班;不想好的不靈壞的靈,不光聖人又一次給噩夢驚擾了睡眠,那聲吼更聽得他心膽一顫……那短短二字裏蘊含的至深哀恸,若讓不知情的人聽着,只怕還真以為如今正在瑤州赈災的太子遇上了什麽危險。
可幾乎是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匆匆趕至帝王榻邊的曹允便自個兒掌了幾下嘴,接着才強自定了定神、隔着帷帳難掩擔憂地出聲喚道:
「聖人……」
「……備水,朕要沐浴。」
「是。」
曹允原想建議聖人召太醫到紫宸殿來看看,可聽後者直接做此要求,音聲中更隐隐帶着一絲哽咽,他心驚之餘便還是暫且壓下了到口的建言,一聲應承後招人往浴殿準備去了。
因蕭琰如此吩咐過後便不曾再讓人近前服侍,龍床外側的帷帳也始終低垂着,其餘值夜的宮人雖難免有些揣度猜測,卻也不會沒眼色地冒然上前探問些什麽。偌大的寝殿因而重歸于寂靜之中,就好像方才那聲難抑悲痛的嘶吼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重重帷帳之後、龍床上孤身靠坐着的帝王,早已渾身劇顫、淚流滿面。
蕭琰曾以為一切終歸只是夢境而已。
不論夢裏的一切如何真實,那日複一日、接連未斷的日月年歲又是如何玄異,因他一直是以旁觀者的身分看着一切的,在心态上終究隔了一層;一旦夢醒,縱然心有所感、夢裏的一切也盡都歷歷在目,他卻仍能清楚分辨出現實與夢境的區別,不讓夢境裏殘留的情緒影響他的行事和決斷。
所以即使他的胸口從宸兒離京伊始就一直萦繞着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和惶恐、即使夢裏宸兒離宮不久便遭人設計擄掠,他也依舊靠着過人的自制力勉強抑制住了心頭的躁動,用「一切不過是場夢罷了」說服自己相信宸兒,而不是又一次不管不顧地舍下公務往尋對方。
直到方才。
直到……他一反此前夢境中的旁觀者之姿,再切身不過地……以另一個「蕭琰」的立場經歷了方才的一切。
感覺到指尖隐隐殘留着的弓弦震顫、回想起那正中愛兒心口的箭支末端微微晃顫着的紫色雀翎,蕭琰周身顫栗愈甚,唯有竭盡氣力緊緊咬住下唇,才能壓抑下幾欲沖口而出的嗚咽與悲鳴。
他的宸兒。
他奉若珍寶、愛逾性命的宸兒,竟就那般……被他親手射殺在了陣前。
僅僅意識到這一點,蕭琰胸口便是一陣撕裂似的疼痛漫開;原就有些艱難的吐息更是難以為繼……卻到眼前因氣息用盡而有些暈沉發黑,他才勉強壓下了胸口過于激烈的情緒起伏,努力調息着讓自己平靜下來。
只是此時、此刻,即便那仿佛罩染着濃濃血色的連天黃沙早已為身旁熟悉的衾被帷帳所取代,可不論是那仿佛刻畫在魂靈之中的、深切入骨的哀恸,還是指掌間殘留着的、那親手奪去愛兒性命的弓弦觸感,都讓蕭琰再也無法将那失之毫厘、差以千裏的人生軌跡當作單純的夢境或借鑒看待。
因為他已隐隐明白了些什麽。
──若夢境真只是夢境,他或許依舊會乍然驚醒、或許仍然會淚流滿面,卻不會像現在這樣……無論眼前的一切再怎麽說明了方才種種全是幻夢一場,都止不住心底仿佛自魂靈間汩汩湧流而出、那幾乎要将他整個人徹底淹沒的哀恸、痛悔與憎恨。
那種親手奪去愛子性命的痛──即使他射出那一箭的本意,只是想讓陷入死地的宸兒早一日由痛苦中解脫──絕不是單靠一個「過分真實」的夢境就能體悟到的。
憶起愛兒即便渾身血污、狼狽不堪,卻始終都不曾由自個兒身上移開的目光,和斷氣之前自那蒼白幹荒的雙唇間流洩的、因氣力不濟而難以辨明的訣別之語,蕭琰只覺胸口陣陣滞悶與鈍痛竄起,便已竭力控制着不讓情緒生出太大的波瀾,卻仍止不住此刻自魂靈間湧流而出的無盡傷悲。
就好像……他當真失去了宸兒一般。
──也許,他是真的失去過吧?因為一時疏忽、因為那些所謂「顧全大局」的妥協和忍讓,讓他視若珍寶的愛兒一退再退,最終被逼得連性命都送了出去;而那個奪去了對方最後一絲生機的,卻是身為人父的他。
被自己最孺慕、依戀的父親親手射殺……他的宸兒,究竟是懷抱着怎麽樣的心情迎來那一箭的?而彌留之際,宸兒喃喃吐露的話語,又向他傳遞了些什麽?
即使記憶裏、那雙黑白分明的鳳眸至死都不曾流露出丁點怨恨,帝王卻仍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測、不去揣度……
「聖人,熱水已經備妥。」
卻在此際,床帷之外、曹允透着幾分小心的嗓音響起,中斷了蕭琰原自沉湎于「過往」的思緒。
想起自個兒先前的囑咐,片刻沉吟後,帝王胡亂抹了抹臉、交代了句「召楚王進宮」,随即撩起床帷側身下榻,移駕浴殿洗漱更衣去了。
可心思,卻始終不曾由那段理應不曾存在的「過往」上移開。
經過了這一兩個月來的周折,和方才那個真實到讓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的「夢境」,即使心下再怎麽難以置信,蕭琰也不得不承認一個看似荒誕、卻能充分說明一切的可能性。
──「夢」裏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曾經發生過的事。
如若不然,所有的一切就不會那樣巨細靡遺、歷歷在目……并且,刻骨銘心。
便如此刻胸口始終萦繞不去的、那過于深重的痛悔和悲哀──即使他的宸兒,如今仍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待在瑤州赈災巡視。
問題只在于為什麽。
為什麽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他,又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一點一點「想起」那早已不複存在的過往?
而以蕭琰的才智,一旦接受了最最不可思議的、那個「一切确實曾經發生過」的認知,要想猜出第一個問題的答案,自也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兒。
若将夢中的一切當作「前世」、眼前的種種視為「今生」;那麽前世今生、這兩世軌跡的偏移,便始自于隆興七年,宸兒為高氏所害、讓那盤桂花糕徹底毀了身子骨後。
前世的宸兒為病痛所限、就此沉淪不起,他也不得不将目光轉往其他皇子身上,從中另尋合适的儲君人選……而這一世,宸兒雖也飽受毒性折磨,卻因有「代父收徒」之事、身體恢複有望,他自也不曾在後宮和其他幾個兒子身上投注太多的心思,只一如既往地将全副心力和期待都投注在了宸兒身上。
回想當時,對于那有些玄乎的「代父收徒」一說,他最開始其實也抱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只是後來宸兒當真練出了成果,身子也一日好上一日,他才将之當成了「天意」、懷着有些複雜的心情接受了此事。
可這一刻,意識到「前世」的存在後,蕭琰便不免想到了「代父收徒」之外的另一個可能性。
──也許,那「代父收徒」之說不過是宸兒用以解釋功法來源的借口;事情的真相,是宸兒在六歲遭難後覺醒了「前世」的記憶,連帶着也憶起了岐山翁教他的功法,這才得以扭轉乾坤、從根本上改變了他父子二人的命運。
之所以有此猜測,不光是因為那篇生生訣來得太過「剛好」,更是因為記憶裏、今生的宸兒較之前世更要成熟、隐忍許多的性情。
宸兒本是天之驕子,作為一個從小被人極盡寵愛的六歲孩童,陡然遭逢大難、一夕之間給藥物毀了身子骨和前程,即使性子原就談不上張揚,也不會一下子就洗脫了孩童活潑跳脫的天性,如此輕易地就接受自個兒再不能随意出外的事實。
上一世,宸兒确實頗費了一番功夫才讓病痛搓磨着認了命;原先銳意進取的性子,也在困守紫宸殿的日子裏一點一點變得壓抑而隐忍。可今生,這個過分懂事的孩子卻不曾對這些限制有過絲毫反抗或怨言,如今回想起來,竟好似早就接受了現實一般。
因宸兒自打遭難後便十分粘着他,縱然性情陡地變得沉靜隐忍許多,當時的蕭琰也不曾生出半點疑心。可如今有了「前生」作對照,諸般不尋常之處,自然一望可知。
仔細想想,若非宸兒幾次有意無意的提點啓發,高氏之禍便不會提早三年平息、讓他有更充足的時間重練鎮北軍,甚至藉此殺雞儆猴、大大提升了對整個朝廷的控制力和威懾力。
可比起因之而生的慶幸,意識到愛兒早就覺醒了前生記憶的那一刻,蕭琰心底更加鮮明的情緒,卻是濃濃的不舍與心疼。
──那些事兒,單單在夢境裏「回憶」起就已令他痛苦若此;更何況是早早便想起了一切、又獨自背負着這樣的記憶試圖扭轉乾坤的宸兒?
如今想來,宸兒幼時之所以每每發了噩夢就非得尋着自己不可、又在自個兒裝病欺瞞高氏時反應得那般激烈,多半也是「前世」陰影留下的禍端。
盡管宸兒從不曾露過分毫口風。
過于殘酷的終局也好、連年病痛與至親的欺瞞加害也罷……這麽多年來,他的宸兒都只是默默背負着一切,從不曾在言談間暗示、洩漏過半點端倪。而以帝王對愛兒脾性的了解,便無需多想,也能猜得出對方做此決斷的緣由。
宸兒之所以隐瞞一切,不是擔心真相太過荒誕、難以取信于己,而是不想讓他擔上那些來自于已逝過往的陰影;不想……讓他再一次承受那種親手奪去愛兒性命、椎心刺骨的痛楚。
若非宸兒不在跟前,蕭琰早就不管不顧地将人擁入懷中恣意憐愛,用最為直接、激烈的方式讓宸兒感受到他此刻胸口情緒的激蕩了。
──他一心想為之遮風擋雨、免除任何傷害的愛兒,竟已用這樣的方式默默守護了他那麽多年!
蕭琰雖從不認為次子性情軟弱,但卻還是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對方隐藏在沉靜隐忍之下的、究竟是何等程度的剛毅和堅強。
而這樣的認知,幾乎讓帝王難以自禁地生出了幾分後悔來──對于那一夜、他明明察覺了宸兒同樣懷抱着的情思,卻出于種種顧慮選擇了隐瞞退卻的舉動。
那個時候,他以為宸兒分不清孺慕之情與君子之思、擔心宸兒會因一己之私欲而走上岔路;卻不知宸兒的情意并非只來自于這一世父子親情的醞釀,而是足足延續了兩世、疊經諸般波折苦痛的積累,又豈是簡簡單單的「一時迷惘」四字所能含括?
就算那份情感确實是由孺慕之情轉變而來,宸兒對他的情意,也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事情發生當時、他早就「回憶」起了這些,無論那份情思如何逆倫悖德,他都不會選擇無視、推拒,以至于生生将宸兒逼得不得不自請出外、逃避遠遁。
而這點,便又牽扯到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麽這些記憶早不來、晚不來,卻偏偏要到宸兒離開京城之後、才讓他一點一點地回想起來?
思及前世宸兒出事,便是在自請離宮之後,即使兩世的經歷早已大不相同、宸兒出外的時間也較前世早上了兩年,蕭琰仍不由因這樣的「似曾相識」而生出了幾分悚然。
──若這些記憶的複蘇并非「全無來由」。
──若他之所以想起一切,是來自于前世自己的警醒和谕示……
──那麽,這是否意味着如今遠在瑤州的宸兒……也正面臨着與前世相近的危險?
一想到這裏,即使蕭琰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宸兒早已不是前世手無縛雞之力、身邊也只有一隊暗衛護着的閑散皇子,帝王也再無法忽視心頭那打愛兒自請出外之後便于心頭萦繞徘徊不去的不安;胸口原就存着的幾分躊躇,亦就此轉為了無可抑制的沖動。
匆匆洗去了周身冷汗和面上殘留的淚痕,蕭琰強自壓抑着胸口越發強烈的躁動更衣出了浴殿;卻正要召來曹允吩咐些什麽,便見後者主動迎上了前,禀報道:
「聖人,楚王已到,現下正在偏殿候着。」
「……他來得倒快。」
「聖人夜半急召,王爺自然不敢怠慢。」
「請他進來吧。」
換作平時,蕭琰或許還有心思敲打一下曹允有意無意幫着對方說好話的舉動;但他此刻滿心記挂的全是如今遠在瑤州、保不準會遇上什麽危險的兒,便也未再多說什麽,直接讓曹允将人帶了進來。
來者是一名外表瞧着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男子,輪廓與殿上的帝王頗有幾分肖似,只一雙形似彎月、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将那張俊容襯出了一股子迥異于帝王威儀的風流意态。
這個容貌俊逸、眉目含情的青年不是別人,正是先帝德宗的麽子楚王蕭瑜,昔年蕭琰争儲時的主要對手。
因是深夜受召匆匆趕至,蕭瑜僅一襲暗青色的便袍裹身,并未穿着正式觐見的親王袍服。可饒是如此,見着前方斜倚于龍榻之上、神色莫測難明的帝王時,年輕的王爺仍是依足了禮數躬身為禮,不論姿态聲調均透着十足的恭敬:
「臣蕭瑜參見聖人。」
「不必多禮……坐下吧。」
「謝聖人。」
聽帝王語氣随意,一句應罷,蕭瑜當即依言于殿前盤膝歇坐而下,并不掩飾關切地将疑問中帶着幾分打量的目光投往了殿上的兄長:
「聖人夤夜召臣前來,不知是……?」
「朕要離京一趟。」
蕭琰淡淡開口。不用「打算去」而用「要去」,從根本上便已展現了他此刻不容動搖的決心。
可他這句話才剛出口,此前仍一臉恭謹的蕭瑜立時面露苦色,哀嘆道:
「皇兄,從您上回說這話到現在可還沒滿一年呢……怎麽又要離京了?」
「……朕放心不下。」
「太子?」
知道這世上能讓兄長挂心到如此程度的就只有那麽一人,蕭瑜一時有些無語:「皇兄,太子已經十五歲了。」
「朕知道。」
「十五歲已經是能頂事的年紀了。皇兄不也是這麽認為,才會同意太子前往瑤州赈災?尤其太子此行不僅有沈修睦陪同,還有太子衛隊全程護衛……諸般安排周全若此,哪還有什麽好放心不下的?」
「只是有種相當不好的預感。」
面對五弟的質疑,無法說出此間真相的蕭琰只能有些含糊地做了答,接着語氣一轉、不容置疑地截斷了對方還欲勸阻的話頭:
「朕心意已決,你無須再勸。朝中之事便由你和樓明光共同主持,若有難以決斷的再讓潛龍衛送過來。」
「……臣弟想做的是閑王,不是『賢王』啊!」
見兄長三言兩語就将事情徹底定了下、完全沒有自個兒置喙的餘地,蕭瑜心下發苦,卻除了又一聲哀嘆外什麽也無法改變……那副憊懶的模樣讓帝王瞧得一時好氣又好笑,心頭源于夢境的抑郁因而稍緩,笑罵道:
「你有本事就在老四面前說這話,看看他會作何反應。」
「能有什麽反應?還不就陰陽怪氣地刺上幾句。」
蕭瑜撇了撇嘴,「去年皇兄假避暑之名暗中接太子回京,他知道真相後還特地登門諷刺臣弟,假惺惺地說什麽『你也該認清了吧』……還當人人都和他一樣,沒那個器量能耐還一心想着做皇帝呢。」
蕭瑜雖也曾卷入德宗末年的争儲風波當中,但身為先帝麽子的他當年連七歲都不到,每天光想着玩都來不及了,哪有什麽登基做皇帝的心思?所謂的「楚王黨」完全是他的生母容淑妃和其背後的容家整出來的事兒……尤其他生于康平亂時,從小就是聽着三哥蕭琰的豐功偉業長大的,又看多了德宗在世時每天給戰報整得焦頭爛額的慘況,對那人人向往的尊位一點念想也沒有,遂早早同自家三哥投了誠,在各種層面上充分展現了自己只想做個閑散王爺的堅定立場。
在那些權力欲深重的人──如梁王蕭璜和蕭瑜的外家容氏──眼裏,年輕的楚王之所以表現出這種憊懶跳脫、玩世不恭的态度,不過是迫于蕭琰的威逼,為求自保而選擇了自污。但天地良心,蕭瑜是當真沒動過半點「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的愚蠢念頭──君不見英明睿智、神武明哲如他三哥,不都着了「美人」的道兒,讓一盤沾了毒的桂花糕生生毀了愛兒身子骨,還得為了這天下的安定不得不壓抑隐忍,足足憋了好幾年才終于報了仇?以三哥的能耐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各方面都遜上兄長不只一籌的他?
常言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無論旁人如何做想,蕭瑜對那個必須時時權衡利弊、顧全大局的尊位确實避之唯恐不及。姑且不論他争不争得過既有民心又有軍心更有無數賢臣良将輔佐的三哥;單看朝中從不停歇的大小鳥事,和那些總時不時要出來攪和一下的野心之輩,蕭瑜就覺得自己還是做個閑散王爺就好……當個閑王,他既無公務纏身、又不愁吃穿,天塌了有三哥頂着,遇事還能找三哥幫忙出頭,何樂而不為?
可蕭瑜算盤打得精,卻偏偏忽略了一點──他的表态和實際行動讓他贏得了帝王的信任;而一個可以信任又識時務、在為人處事上也頗有幾分手段的弟弟,對向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帝王來說,自然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錯放過的人才。
蕭琰沒有一開始就直接給麽弟加擔子,而是先以「協助」為由讓蕭瑜幫着處理一些不打眼的瑣事、一點一點試出對方的能耐,接着才時不時交辦些任務給對方。如此一來二往,等蕭瑜發現自己上了賊船──雖然他其實早就在船上了──時,只想當個閑王的他已經成了帝王眼中的另一條心腹臂膀,去年更幹脆将家國重擔直接扔給了他和樓相處理,自個兒跑到昭京迎接闊別多年的愛子去了。
帝王離京的那段時間,蕭瑜雖然體驗了一把「天下大事盡在掌中」的感覺,卻也讓朝中的各種破事整得兩個月沒睡個好覺,一雙眉目含情的桃花眼都讓厚重的眼袋和耷拉的眼皮整成了精神不濟的眯眯眼,還得時不時應付一下四哥蕭璜的引誘刺探,卻是讓他更加堅定了心裏「只有傻子才會想當皇帝」的想法。
但蕭瑜怎麽也沒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才擺脫、而且暗暗發誓了這輩子絕對不要再來上第二回的苦差事,僅僅一年不到便又再度落到了自個兒肩上;而他縱有千百個不願,也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事實上,也正是清楚麽弟玩世不恭的表象下同樣懂得顧全大局的認真性情,蕭琰才會放心将手裏的事務交由對方處置。若非有這麽個先例在,帝王也不會萌生出将五子蕭容培養成愛兒臂助的念頭。
看着身前猶有不忿,卻沒再推托抗拒、也未再追問他離京緣由的青年,蕭琰神色微微柔和了少許,而在片刻沉默後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五弟。」
「嗯?」
「老四仍然認為你只是在同朕虛與委蛇?」
「他最擅長的就是以己度人,當然不能理解臣弟的偉大志向。」
蕭瑜回答得臉不紅氣不喘,像是半點不覺得用「偉大」二字來形容自己當閑王的志向有什麽問題一般……「他不光以己度人,還挑挑揀揀,覺得二哥懦弱無能、出身低微,就連登門應酬都懶……可真要論出身,有一半西涼血統的他又能好到那兒去?不過二哥能因此避開他的騷擾,倒是讓臣弟有些羨慕了。」
他口中的「二哥」乃是鄭王蕭珏,同輩兄弟裏年紀最長的一位,卻也是幾人裏存在感最為稀薄的一個。
蕭珏的背景同蕭宇有些類似,都是生母出身極低、也沒有可供倚仗的外家勢力。可和蕭宇不同的是,蕭珏出生在端仁太子之後,非嫡非長,即使其母孕育龍嗣有功,也僅得了個昭儀位分,比之後頭的三個弟弟都還要低了一籌;端仁太子又是出了名的仁孝賢達,儲位相當穩固,故蕭珏從小就被其母教導得安分守己,和順謙恭,雖性子稍嫌懦弱,卻也因此遠離了不少風波和紛争。
至少,直到年紀漸長的蕭瑜主動向他輸誠之前,鄭王蕭珏一直都是兄弟幾人裏最不引起帝王防備的那一個,多年來也始終安安分分地過着自己的小日子;和背景相似、卻怎麽想怎麽糟心的蕭宇完全是兩個極端。
思及夢境裏長子同小樓氏合謀算計愛兒的舉動,盡管前者自打被他申斥降爵後便消停不少、潛龍衛的回報中也不曾發現什麽異樣,熟知對方秉性的蕭琰卻沒有就此放下心來,反倒還因為長子過于安分的表現更添了幾分疑慮和警戒。
回想起來,宸兒離京後,他之所以能強忍着心頭益發強烈的不安遲遲未有所行動,正是因為與愛子有直接利益沖突的幾方始終未有太大的動靜所致;但五弟方才的一句,卻讓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麽。
長子蕭宇和四子蕭宓背後的陸氏确實是與宸兒利益沖突最為直接的兩方;但有動機出手加害宸兒的,卻不光只是這些人而已。
因為他對宸兒的看重和珍視。
兵法上有所謂的「攻其所必救」,便是攻擊敵人非救不可的心腹要害之處,從而迫使對方與己交戰,甚或以逸待勞、埋伏設彀以襲之……而對蕭琰來說,那個「所必救」的心腹要害之處,自非愛子蕭宸莫屬。
──此前數年間,由于他的刻意隐匿和誤導,多數人都以為離宮休養的皇二子早已榮寵不再,就算有心算計于他,也不會從宸兒處着手。可他去年先是抛下公務前往昭京迎回愛子,接着又用各種大動作昭示了他對宸兒的無上愛寵,意圖藉此震懾那些首尾兩端、圖謀擁立之功的宵小……這樣的做法,無疑在穩固愛子儲位的同時、同樣将宸兒作為他心腹軟肋的事實徹底暴露了出來。
換言之,若有人圖謀暗害于他,只要拿宸兒當餌,他就算心知有異,多半也會毫不猶豫地往對方安排的彀中跳去。
就如眼下。
盡管蕭琰尚未掌握到實質的證據,僅僅是靈機一動才會有此猜想;但整個陰謀的全貌與脈絡,卻已随着關鍵症結的打通、再清晰不過地呈現在了帝王眼前。
「雖然希望預感僅僅是預感、一切也只是朕疑心過重而已……可若朕所料無差,老四十有八九已經聯合了蕭宇,不日便将有所行動。」
「行動?」
聞言,蕭瑜先是一楞,随即臉色大變:「皇兄是指……宮變?」
「不錯。」
蕭琰微微颔首,脫口的音聲已然帶上了幾分冷意:「你我皆知老四對此圖謀已久,只是一直沒能找到合适的時機行動而已。可如今太子離京赈災,若真出了什麽事兒,朕又豈有安坐京中靜候調查的道理?自然會排除萬難親往瑤州一探……屆時,只消老四有心算無心、暗中派人于半道設伏,無論功成與否,一旦消息傳回京中,都必然會在朝中掀起極大的動蕩。」
「……太子和聖人接連出事,人心又如何能不思動?到了那時,只怕什麽魑魅魍魉都要跑出來鬧騰一番了。」
蕭瑜苦笑道。只單單想象一下可能的情景,就讓這位楚王俊逸風流的面龐籠上了一層濃濃的陰翳。
康平亂後,大昭之所以能維持長達十六年之久的承平,歸根究柢,還是因為身為帝王的蕭琰藉由絕對的實力和高超的政治手段徹底震懾朝堂的緣故。若帝王真有了什麽萬一、被他欽定為太子的蕭宸也出了事兒,不僅那些本讓帝王牢牢擰成一股的勢力會因此群龍無首、各自為政,幾位皇子和其背後的支持者也會因失了壓制而野心大漲……到了那時,無需西涼或北雁出手,整個大昭便要因奪嫡争位而陷入內亂之中。
當然,若梁王蕭璜當真如蕭琰所猜想的那般暗中策劃了一切,更有可能的發展,卻是蕭璜搶将謀刺之事栽贓到陸氏身上。如此一來,四皇子蕭宓便沒了承位的可能;勉強有資格繼承帝位的,便只餘下了長子蕭宇和麽子蕭容。
蕭容年幼,生母又僅為昭媛,無論從「立嫡」、「立長」還是「立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