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盡管讓父皇留宿承歡殿的消息逼的不得不直面真相的那一刻,鋪天蓋地而來的絕望幾乎要将蕭宸徹底淹沒;可一夜過後、初始的沖擊感不再;他的情緒,也在幾個時辰的安寝後徹底平複了下來。
所以當他一覺醒來、發現昨夜獨身入眠的自己正讓父皇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裏時,少年不僅未有分毫局促或不安,反倒還因為那熟悉的胸膛和體溫格外放松舒心,情不自禁地又朝對方身上貼緊了幾分。
只是他不動還好,這一動,原就緊貼着父皇的身子與身旁強健溫熱的軀體再無一絲空隙;男人晨起時格外精神的部位,便也因眼下的姿勢直直抵上了他的腿根。
男人的身體因而微微震了震;而意識到那處硬挺是什麽的蕭宸,亦不由為此腰身發軟、瞬間紅透了耳根。
他前生因讓毒性毀了根本,不僅人發育得晚,氣血也遠不如尋常少年人旺盛;記憶裏真正宣洩過的,也只有那吓得他魂飛魄散、就此逃離京城的初回遺精。而這一世,他的身子雖十分健康,可因長年修練生生訣,一有精血便煉精化氣去了、根本不可能有「精滿則溢」的情況,故欲望方面一向淡薄,只要不刻意想些有的沒的,便不會生出什麽教人尴尬的反應。
可他生理上雖不躁動,心底卻是真正對父皇懷着妄念的;如今讓父皇這般抱在懷裏,周身盡是父皇的氣息和溫暖,腿根處又牢牢抵着父皇無比精神的那處,要真半點遐想也沒有,那就不是柳下惠,而是完完全全不知人事了。
更讓他感到不妙的是:因和父皇間從小就不怎麽避忌,眼下雖仍隔着衣衫,可蕭宸就算閉上雙眼,也能想象出那衣料包裹下的龍根、是何等猙獰壯碩的模樣……想起幾年前還未離宮歷練的時、他還曾親手替父皇洗過那處,腦海裏随之浮現的記憶讓少年身子一熱;平素靜如止水的欲望,亦也就此漸漸掀起了波浪來。
察覺周身氣血逐漸有了向下彙聚的跡象,蕭宸心下一驚,當下再顧不得心底缱绻纏綿的情緒、扭動着身子便想由父皇的懷抱裏掙脫開來;卻不想猶自熟睡着的父皇不僅未曾放他離開,反倒還加重了力道地一個緊擁、徹底消除了彼此間才剛拉開少許的空隙。
而這樣緊密無間的接觸,讓承受着的蕭宸既是迷醉、又覺煎熬。
想着父皇不知何時會清醒過來,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下,生怕洩漏出心底禁忌情思的少年索性重新阖上雙眼收束心神、就這麽窩在父皇懷裏默默修練起了生生訣。
──也在他徹底沉入修練的那一刻,身側的帝王已然睜開了雙眼。苦澀、疼惜、眷戀、自責……太多太多的情緒在那雙淩銳的鳳眸中翻騰交錯,卻獨獨少了一個初醒之人所應有的惺忪和迷茫。
可就算裝睡,他能夠騙得的,也僅只這片刻的溫存而已。
回想起愛兒察覺自個兒欲望後亟欲脫離的舉動,蕭琰眸光微暗,卻終還是逼着自己壓下了心頭一瞬間近乎失控的瘋狂欲念,只輕輕吻了吻愛子的發梢,藉對方修練的機會将這份溫存維持得更久一些。
如此這般,卻到半個多時辰後,暫時告了個段落的蕭宸才睜開雙眼、故作鎮靜地同不知何時醒來的帝王道了早,并強壓下胸口因憶起昨夜之事而再度翻騰的情緒、試探着問:
「父皇不曾留宿承歡殿?」
「放不下你,半夜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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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琰雖不确定次子昨夜含淚入睡的原由,可因察覺了心底對愛兒的情思,談起此前駕幸祈昭媛之事,便不免生出了幾分心虛、略帶些辯解意味地交代了自個兒後來的行蹤。
「也虧得朕回來了,不然還見不着你縮在被子裏、将自個兒裹成了蠶蛹似的偷偷落淚的模樣……怎麽回事,和朕說說?」
「……只是有些難受而已。」
聽父皇将自個兒的蠢樣瞧得一清二楚,蕭宸容色微紅,卻因心懷顧忌而只是有些含糊地作了答,「當時有些想不開,如今睡了一覺起來、精神頭好了些,自然便沒事了。」
「……是因為你那個好舅舅?」
蕭琰再怎麽想,也不會自戀到認為愛子是因他夜宿承歡殿而哭──雖然這才是事實──故左思右想之下,最終還是将答案落到了樓孟允上頭。
蕭宸既無可能說出實情,便索性一個颔首,應承了父皇的猜測。
蕭琰早在昨夜回殿時便已由安遠和潛龍衛處知曉了事情的經過。見愛子真是因那個不識好歹的難過若此,心下怒火飙升之餘、亦不由讓宸兒對那位妻舅的看重激出了幾分酸意來。
以他對宸兒性情的了解,若非真正将對方當成了親人看待,又怎會因此難受到這等地步?可笑樓孟允一心想藉從龍之功賺取權力名位,卻一次又一次将唯一有可能讓其得着這些的人推得更遠……如此自作自受、自取死路,也不能怪他徹底翻臉無情了。
無視了自己其實從沒将對方當成自己人看待的事實,帝王滿懷憐惜地輕吻了吻愛兒額角,安慰道:
「就此認清了他是什麽樣的人也好,省得宸兒日後因惦念親情、一不小心便讓樓孟允當槍使了……這事兒父皇自會處理,你無須擔心。」
「……好。」
見自個兒昨夜哭着入眠之事──一想到自己竟軟弱至此、還讓父皇抓了個正着,蕭宸便臊得滿面通紅──至此算是揭了過,少年暗暗松了口氣,這才同父皇雙雙起身、各自分頭洗漱去了。
兩人都是理智盡責的性子,便是心底仍殘留着昨夜之事的餘波,到了該忙正事的時候,也不會讓私人情緒影響到公務。蕭宸照舊于上午同父皇一道臨朝視事、下午至東宮衙署處理公務;三餐也依舊是跟着父皇一塊兒用的。待到夜裏,父皇提出了同榻而眠的要求,他也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下來,然後一如既往地在沐浴過後主動躺上了床榻內側,将外邊留給了總習慣看顧着他的父皇。
一連數日,皆是如此。
蕭宸未再探究帝王駕幸後宮之事;蕭琰也不曾再往後宮尋人消火……一切好似就此恢複了平常;可卻不論蕭宸抑或蕭琰,都清楚眼前的「平常」,不過是粉飾太平之後的假象而已。
就如那「一如既往」的父子同眠。
往日蕭琰雖偶有讓愛子先行睡下的時候,可更多的卻是父子倆一道上榻安寝,并在放下床帳後彼此依偎、邊說些體己話邊培養睡意……而如今麽,說是父子同眠,卻總是蕭宸自個兒先上榻睡了,帝王則托辭尚有公務待理,直到确定愛子睡熟了,才會擱下手上的「要事」就寝安歇。
其實蕭琰如此安排,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畢竟是個身強體壯的成年男人,又是熟知了情欲滋味的,單單看着愛兒更衣都能氣血躁動、欲火焚身,更何況是天天摟着對方僅着了件裏衣的柔韌身子入眠?他能勉強克制着不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兒,卻無法壓抑住身體本能的反應。在此情況下,要想不讓宸兒覺出異樣來,除了就此分榻而寝、也就只有錯開就寝時間一途了。
蕭琰本就對愛子疼愛非常,如今又察覺了自身懷抱的情感,正是心思最熱的時候,便清楚這樣的親近不啻玩火,卻怎麽也舍不得這份好不容易得回的無間親密與溫存……所以縱知不該,他卻還是選擇了将父子同眠習慣延續下去,只生生延後了自個兒歇下的時機、等宸兒徹底睡熟了才上榻安歇。
而這個時候,也往往是帝王一天當中心情最為滿足、也最為複雜糾結的一刻。
宸兒對他的依戀可說是刻到骨子裏了的,這些日子又已重新養成了和他同睡的習慣,故往往他一躺下,那個讓他既憐惜又渴望的身子便會尋覓着主動依到他懷裏,且一睡就睡得極熟,就是蕭琰偶爾耐不住心頭竄延的欲火做了些稍稍逾矩的動作,全無防備的少年也不曾生出分毫警覺和排斥。
事實上,有幾回,一時沒收住手的帝王甚至連舌都探進了愛兒口裏,可後者卻也只是難耐地輕輕呻吟了聲,并不曾做出任何抵抗……蕭琰知道宸兒會如此一無所覺地任人輕薄,不過是因為那個「人」是自己而已,那種全然的信任和敞開讓帝王在心滿意足之餘、亦不由生出了濃濃的罪惡感來,故之後反倒收斂了許多,只将自個兒偷香的範圍限定在淺吻和擁抱而已、再不曾越雷池一步。
正因着他的克制,蕭宸便偶爾在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了什麽,也只以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就像前生令他驚駭欲絕的那遭──并不曾疑心父皇是否做了什麽。
可這種事一回兩回也就罷了,次數一多,本就藏着心思的少年便也不免心驚膽跳了起來,生怕自己「夜有所夢」的時候會不自覺洩漏出什麽,從而讓父皇知曉了自個兒「日有所思」之事。加之他心思素來敏感,對父皇總要到他睡熟了才肯安歇的事兒也有所感覺,便不免為此生出了幾分猜疑和不安。
實則蕭宸自個兒也清楚,若他明說了不想繼續與父皇同榻而眠,就算只拿「年紀大了不好意思」當借口,父皇也不會太過追究才是……尤其那夜之後,不知是否猜出了他含淚入眠之事與自個兒駕幸承歡殿有關,父皇不僅恢複了不進後宮的日子,就連瀉火都是趁着沐浴時自個兒來的。這種明顯是顧慮着他想法的舉動教有所覺察的蕭宸既開心又自責;卻不論再怎麽告訴自己「不能任性」、「應當獨立了」,每當父皇說出「你先上榻歇着、朕随後就來」時,婉拒的話語,都沒能如理智所盼着的那般訴之于口。
于是他只得放任自流、得過且過,既沉浸于這份令他迷醉沉淪的親密、又惶恐于那份見不得光的念想會在不經意間露出什麽端倪來……好在三年一度的省試将近,父皇諸般籌謀之際,也不忘邊指點邊分配了些許工作給他,讓蕭宸戒慎恐懼、時刻擔憂着情思暴露的心能夠在忙碌中暫時放下,這才讓少年能夠在連日的煎熬中得着少許喘息。
不過他忙歸忙、煩心歸煩心,卻始終沒忘了分出心思留意他那位好大哥的動靜。根據潛龍衛送上的情報,蕭宇一心想将自己塑造出一個禮賢下士、英明睿智的賢王形象,不僅這些日子時常在颍王府舉行詩會文會,還時常微服到那些應試舉子群集的客棧酒樓晃蕩,在那些人高談闊論時來個擊節贊賞,或者玩一出「将某某才子請到包廂」、以賞識為由纡尊相交的把戲。
大抵來說,一般稍有見識、對時事及朝廷現況有些了解的舉子,對蕭宇的招攬不是一笑置之,就是不以為意。托辭婉謝已經算是相對客氣的反應了;若遇到某些性子耿直火爆的,有時甚至會直接罵一句「居心叵測」或「假惺惺」,讓意欲藉此收攬門客的蕭宇心下暗恨,卻為了保全那副賢王面子而只得生生忍下、只在回府後連罵幾聲「不知好歹」。
好在這世上聰明人不少、自以為聰明的也很多。想着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一些投機之人便另取蹊徑地投效了蕭宇、打算從這位皇長子身上掙一把從龍之功,這才讓颍王殿下斥資無數的「禮賢下士」不至于徹底淪為一場笑話。
但在蕭宸看來,蕭宇這種拓展心腹勢力的方式根本是自個兒将自個兒往絕路上推。
大昭延續至今已有七代,許多方面的規矩都考慮得十分周全。比如皇子封王,基礎人事和起居支出都是由皇家直接支付供給,确保這些王爺能夠過上足夠氣派體面的生活,卻不會有太多能拿來做怪的閑錢。蕭宇母家勢微,在財力上能得着的支持本就十分有限,如今又要出錢出力地供着這些門客,只怕還沒得着收獲的一天,就先要讓這些皇長子黨的「中流砥柱」徹底榨幹了。
──更別提如此積極搜羅心腹結黨營私,只會更招了父皇厭惡。
蕭宸對這位長兄的手足之情早在上一世就已消磨殆盡;眼下抱持的态度也不過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自然不會對蕭宇自尋死路的舉動加以攔阻或提點。所以知曉蕭宇的種種作為後,蕭宸也就只是讓人多加留心他的錢財來源和謀劃、防着對方狗急跳牆而已,并沒有在「禮賢下士」方面扳回一城的打算。
相較蕭宇這些日子來的「努力」,更讓他在意的,是樓孟允近期的種種動靜。
對于此人半途攔路、口口聲聲要求蕭宸舉薦他做今科主試的舉動,給觸了逆鱗的帝王并未明着懲處,而是在召來樓輝密議後下旨将樓孟允由禮部制舉司調往了集文館做編修,專門負責古籍編葺修繕的工作。
若說在制舉司,樓孟允還有那麽幾分從今科省試中做手腳得益的可能;那麽調到集文館,就是将他手頭那點值得誇耀的權力徹底奪了去,讓樓孟允便想興風作浪,也沒能力整出太大的事兒來。
樓孟允雖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卻并非一點腦子都沒有的蠢人。前腳才剛尋了外甥說事、後腳便給整了這麽一遭,用膝蓋想也知道是拜誰所賜……他對蕭宸本就沒什麽親情可言,經此一着更是徹底撕破了臉,開始暗地裏四處探聽起了後者當日外出的行蹤。
得知此事,蕭宸雖不懼樓孟允,卻不得不防着這位好舅舅對敏行出手,不由對自己先前未在敏行身邊留下人手的事生出了幾分懊悔……正巧敏行昨日曾派人遞信,說有要事相商、邀請他過府一會,少年也想暫離宮中稍微散散心,便由行程中排開了半個下午,讓人同父皇交代一聲後徑行出了興和宮。
寧睿陽入京後并未租住客棧,而是靠着書院先生的介紹直接在城南一處僻靜的巷弄裏賃了個院子。因那地兒鄰近禁軍衛所,治安在平民聚集處裏算是極好的,故蕭宸也未像上回去梅園時那樣一帶就帶近百名衛隊出外,而是挑了二十多人分作明暗随行護衛、輕車簡從地登了友人的門。
「抱歉,讓你跑上這麽一趟。」
因蕭宸是微服過來的,鄰裏間又有些住戶聽着動靜探出了頭,寧睿陽便只按尋常士子間打招呼的方式同友人見了禮,然後将少年同幾名近身的随從一起迎入了賃居的小院當中。
這個院子雖只一進,但因裏頭收拾得十分幹淨整潔,就是地兒狹小了些,給人的感覺卻仍相當不錯。
不過讓蕭宸有些意外的是:院子裏除了随敏行一道上京的茗淞,還有一名瞧來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的秀麗少女,正難掩詫異地睜着一雙杏眼直勾勾地盯着幾人。蕭宸這些日子正因心頭無人可訴的禁忌情思而備受煎熬,眼下冷不丁在好友身邊發現了個妙齡女子,便知兩人多半沒有什麽,仍忍不住酸溜溜地打趣道:
「紅袖添香,敏行這小日子倒是過得不錯。」
「說什麽呢,渝娘是王嬸的孫女,只是偶爾過來幫忙而已。」
因寧睿陽上京時只帶了茗淞一道,故落腳後便從附近鄰居裏千挑萬選地請了個婆子──便是他口中的王嬸──過來幫忙煮飯打掃。這事兒蕭宸原也是知道的,可聽好友張口便是一聲「渝娘」喊出,卻仍不由挑了挑眉:
「介紹得生分,卻連人姑娘家的閨名都喊得如此順口……啧啧。」
「不然還能怎麽着?總不能老是『姑娘』、『姑娘』的喊吧。」
頓了頓,「倒是你,平素總不談這些的,今日卻難得反過來調侃我……莫不是同你那心上人有關?」
說着,寧睿陽還不忘指了指少年胸口、暗示自己指的心上人便是那個送了他平安扣的。
青年的這個小動作并不明顯,可蕭宸日夜受着那份情感的煎熬,正是有些草木皆兵的狀态,見狀立時微微色變,冷聲道:
「別胡說。」
「……抱歉。」
寧睿陽雖不知這話怎麽惹着對方了,可想到友人的身分和自個兒那一番「苦戀」的猜測,便識趣地主動道了歉,并在将少年引到書齋後話題一轉:
「耀之可知你那位兄長近些日子出的鋒頭?」
「自然。」
蕭宸來前也猜過友人口中的「急事」究竟是什麽;如今聽對方提及蕭宇,不由皺了皺眉:
「他來找過你?可有尋你麻煩?」
「那倒不是。我自知了你的身分,出席文會詩會的時候便多有避忌,又不住在客棧裏,只有遠遠看過他一眼,并不曾正面碰到過。」
「那……?」
「耀之還記得之前在書院帶過你一陣子的光顯師兄麽?師從文溪先生的那位。」
「自然。」
「他是隆興十二年中的舉,因丁憂遲了一屆才考,前些日子才剛上京,眼下正住在高升客棧裏。他因手頭拮據、對今科也不十分有把握,便在一次文會上接受了令兄的招攬,目下正在颍王府裏住着,結果無意間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兒。」
「喔?」
「颍王府……似乎與北雁有往來。」
因茲事體大,寧睿陽說到此處時嗓音壓得極低,像是生怕會有什麽人将話聽去了一般:
「據他所言,颍王這些日子突然變得大方不少,半個月前還私底下接待了一支從北邊來的商隊,從商隊主人手裏買下了五名身手不凡的護衛。那幾人平時十分沉默,他只有一回蹲茅房時偶然聽得了其中一人開口,卻是操着北雁口音的……他心下覺得不妥,便假借替颍王拉攏人脈私底下将這事兒告訴了我。」
「北雁……?」
聞言,蕭宸心下微微一悚。
他雖不認為蕭宇為人有何原則可言,卻不覺得對方會在還未真正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冒險接觸随時可能令其身敗名裂的北雁勢力。尤其潛龍衛一直關注着颍王府,傳來的情報裏卻從未提起這點……無論好友方才說的消息是真是假,對蕭宸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
若敏行所言為真,便意味着負責監視颍王府的潛龍衛有了漏洞,對頗為倚重這支力量的蕭琰和蕭宸自然是極大的禍患;可若敏行所言有誤……那就代表他和敏行的交情已經入了某些人的眼裏,并因此将敏行當成了設計他的突破口。
因眼下并不能确定情況是哪一種,蕭宸想了想,終究沒将友人可能被利用的事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沉聲道:
「明白了,這事兒我會留心。你應考在即,就不要分心關注這些了。」
「嗯。我只是怕你一時不備着了颍王的道兒,才急着将此事告訴你。」
見好友的态度十分鎮靜,寧睿陽這才放下了近些天因此事一直懸着的心,語帶感慨地嘆息道:
「也就是這種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了你我之間的差距──你明明比我小了好幾歲,可應對起這些事兒,卻像是司空見慣了一般、半點波瀾不曾驚起……所謂虎父無犬子,大抵不外如是吧。」
「……你似乎忘了一點:那位颍王可是我的異母兄弟。」
「呃……」
青年還真忘了這點,不由尴尬一笑、打了個哈哈轉移了話題:
「煩心的事兒就先放一邊吧──眼下時候也不早了,不如留下來用個晚膳再走?」
「敏行不是忘了自己還有半個月就要應考了吧。」
蕭宸微一挑眉,「我還期待着在禦林宴上見到你呢。」
「嗚,總是緊繃着也不好嘛……今日之後我便要閉門沖刺了。王嬸可是我費了好大的心思才請到的,燒的菜可是出了名的好,這兩天還特意用家傳秘方炖了湯,足足在火上煨了一天一夜才成……我舌頭有多挑剔你也是知道的。要不是想着你下午要來,我中午就把湯喝光了!」
「……那我喝了湯就走。今日本沒打算在外頭用膳,若回去遲了,就怕父皇空着肚子等我。」
「呃……那好吧。」
聽好友擡出了「父皇」做理由,一想到那位帝王就發怵的寧睿陽也沒敢再堅持,點了點頭後便自起身出了書齋、到廚房替友人裝湯去了。
因青年此前說了有「要事」相商,蕭宸進屋商談時并未讓安遠跟着一道,而是讓他守在了門前。可見寧睿陽一進一出、竟匆匆由廚房端了碗湯來要給自家主子喝,身負重任的安遠哪裏還坐得住?當下趕忙攔住了蕭宸拿起勺子準備用湯的動作,取出随身攜帶的試毒器具當場測試了起來。
蕭宸雖不會因安遠的盡職而動怒,可當着好友的面整上這麽一出,卻仍不免有那麽幾分尴尬……好在寧睿陽本就是個心大的,對此并不以為忤,反倒還有些自責地一聲嘆:
「是我疏忽了……抱歉。」
「你也是出于好意,何需介懷?」
說着,見安遠一番測試後點了點頭表示無虞,少年這才接過湯碗拿起湯勺,當着兩人的面将這碗香氣四溢的湯喝了個底朝天。
不得不說,王嬸的家傳秘方确實不凡,一碗炖湯集齊了無數食材的精華,喝來卻不僅不覺油膩,更有種齒頰生香、通體舒暢之感,讓他喝完之後還難得咂了咂舌,笑道:
「這湯确實好……多謝敏行的招待了。」
「你喜歡就成。」
寧睿陽笑了笑,「我送你到門口?」
「好。」
蕭宸不願耽擱友人溫書,又急着想将寧睿陽告訴他的事轉禀父皇,聞言當即起身同友人做了別,在安遠和一衆侍衛的随伴下驅車離開了此地。
當然,半道上,他也不忘讓身邊的潛龍衛分出人手暗中保護寧睿陽,省得友人真成了他那些「親人」用以對付他的籌碼;卻不知他讓友人目送着出了小院時,炖了碗好湯的王嬸也正傻傻地看着他上車離去的背影,露出了懊悔莫及的可惜神色──
* * *
是夜。
寧睿陽所言蕭宇與北雁勾結之事,最終證實了不過是子虛烏有、一派虛言。
蕭宇近日的手筆确實較前些日子闊綽了些,卻不是因為得了北雁人的賄賂示好,而是得了宮裏戚德妃的補貼;他也确實曾經接待過一支來自北方的商隊,但卻是因為對方手裏有着一批品項相當不錯的藍狐毛皮準備脫手,讓有意将其整批吃下的蕭宇為了籌夠錢而傷透了腦筋。
至于所謂的「北雁護衛」……那些人确實有些問題,卻并非北雁間人,而是昔年曾在高如松嫡系手下待過的鎮北軍士。這些人因層級較低、基本沒什麽機會進入高如松一脈的核心圈子,故并未被定性為「附逆」,只是在帝王清洗高氏一脈時被牽連着罰俸降職了而已,不曾如上級那般因此丢掉了性命。
只是鎮北軍一夕變了天,他們這些人雖僥幸逃得一命,日子卻也好不到那兒去──罰俸降職還是小事;真正教人難以忍受的,還是來自同僚的排斥、鄙夷和針對。尤其新任鎮北大将軍餘青玄乃是蕭琰的心腹将領、對自家老統領劍指北疆的算盤可是門兒清,故接手重任之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爛到根裏去的鎮北軍定下了嚴格的訓練計劃,好為必将來臨的戰争做好充足的準備。
當然,對軍士們大加操練的同時,他也沒忘了将此前清洗高如松嫡系時空出的軍職當成香餌吊在前頭、從而更好地激起手下人奮發向上的積極性。餘青玄在練兵之上确實頗有一套,利誘的手段亦是簡單高效,便是鎮北軍士們一個個都在訓練前後哭爹喊娘、叫苦連天,卻仍一絲不落地完成了餘青玄定下的計劃,從原先的散兵游勇真正蛻變成了一支銳氣四溢的精兵。
但那些香餌對尋常鎮北軍士有用,對那些曾歸屬在高如松嫡系手下的卻沒用──他們雖沒給牽連着掉了腦袋,可名字也是在上峰處挂了號的,連恢複原職都遙不可及,更遑論再進一步?眼見前頭沒了指望,被餘青玄的練兵計劃整得苦不堪言的幾人也沒了繼續在鎮北軍受折騰的心,便設法讓自己除了軍籍,靠着這些年在北疆守邊的資歷混進商隊當起了護衛。
蕭宇自開府後便一心一意地四處攏絡人心收買人才;可在京裏,有野心的落魄書生好找,實力不凡又懂兵事的護衛卻難尋。所以偶然發現那支商隊手底下竟有如此合心意的人才後,還未籌夠錢買下藍狐皮毛的颍王殿下就不得不先出了一把血,将幾名原來的鎮北軍士招到了自個兒手底下。
事實真相如此;那麽寧睿陽從「文顯師兄」處得來的「情報」,自然便是蕭宇那方利用二人的交情設下的陷阱了。
──而蕭宸便無需花上太多心思,也能由兄長的布置中猜出對方的意圖。
以己度人,在蕭宇想來,一旦蕭宸由寧睿陽處知曉了他與北雁勾結之事,便必然會想方設法地利用這個「把柄」将自己扳倒……屆時,不論蕭宸是選擇直接到父皇面前告狀賣好、還是自作主張地遣人搜索徹查,結果都只會讓這位好弟弟自個兒打臉;而因太子的仗勢欺人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他,也能藉此得着在父皇跟前露臉表心意的機會。
事實上,按蕭宸推斷,不論是窮到需得戚德妃補貼、還是費盡心思收取藍狐皮毛……蕭宇的種種作為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戲,一場一箭雙鵰的戲。倘若事情真按對方的設想發展,不僅父皇很有可能因此厭棄自己,還會因蕭宇的「苦日子」生出幾分愧疚來。到時,只要蕭宇再「不經意」地透露出收購藍狐毛皮是為了獻給父皇,同白得了父皇一件雪狐裘的蕭宸相比,自然「高下」立見。
但設想,終歸也只是設想而已。
且不說帝王會不會相信這種過分刻意的戲碼;單單蕭宸的反應,便已注定了蕭宇的盤算沒有實現的可能。
因早就遣了人留心自家兄長的動靜、又有調用潛龍衛情報的權力,得知「通敵」之事後,蕭宸不僅未曾見獵心喜,反倒還因兩邊情報的差距本能地生出了重重防備;加之他對帝王的信任和倚賴絕非蕭宇能夠理解、一回宮便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蕭琰,讓蕭宇不僅沒能将「恃寵而驕」的大帽子扣到蕭宸身上,反而還将自己的諸般算計盡數暴露在了父皇眼前。
──盡管蕭宇并不清楚這些;更不清楚他的野心和盤算,早在過往的每一次「盡孝」當中被蕭琰看得一清二楚。
蕭琰非嫡非長,便是時勢造英雄,也是經過好一番競争和算計才由先帝的幾位皇子中脫穎而出的。蕭宇所做、所想,都是他曾經經歷過、且表現還要好上不只一倍的事,又怎會為這個長子的裝可憐和賣好而動容?
比起得皮毛和獻皮毛,對帝王而言,真正稱得上「高下立見」的,還是宸兒知曉此事後反應。
──宸兒之所以匆匆回宮将此事上禀,不是為了給兄長上眼藥,而是擔心若潛龍衛真出了什麽岔子,會因此危及自個兒的大業和安危。
一個只想做做樣子讨好──蕭宇直到現在都還沒買下那批藍狐皮毛──一個卻是時刻将人放在心上、連自個兒的事都還要靠後的……二者孰高孰低、自然毋須思量。
也正因着如此,盡管愛子今兒個只讓人轉告一聲就出宮往見寧睿陽的事多少讓帝王有些心底泛酸;可知曉了事情經過後,那種被人放在心上的歡喜和對宸兒心情的擔憂卻仍牢牢占了上風,讓他今日難得地未等到次子睡熟後才上榻安置,而是在愛兒又驚又喜的目光中早早躺卧了下,強忍着心頭糾結翻騰的情緒和欲望再度拾起了之前的話頭。
「宸兒。」
他輕聲喚,「這次的事,便交由你全盤負責。潛龍衛照樣聽你差遣,必要時也可同朕要求相應的協助。朕不會幹涉你的調查,也不會主動替你出頭。該如何應對、處置,就全看你的安排了。」
按蕭琰本心,其實是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都替愛子一肩擔起,讓宸兒無需在意這些個陰謀算計、平平靜靜開開心心地度日的……只是他越疼愛這個孩子,就越明白這樣的想法于宸兒絕對有害無益。故沐浴時幾番思量過後,覺得這兒事并未超出愛子能力範圍的蕭琰便還是狠下了心腸,做出了撂手不管、将此事作為磨刀石交由愛子全權處理的決定。
當然,理智如何是一回事、感覺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別看帝王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喙,實則目光從開口的那一刻就一直牢牢地凝伫在愛兒面上,就怕蕭宸因不理解他的意圖而感到委屈或憤怒。
可讓他慶幸、驕傲卻也失落的是:聽完他的話,少年雖微微睜大了那雙承襲自自個兒的丹鳳眼,卻沒有露出分毫震驚憤怒的情緒。黑白分明眸間幾分思量飛閃而過,最終化作了那張清美面龐之上一抹有所決意的堅定色彩:
「兒臣明白。」
「……你不怨父皇?」
雖知愛兒多半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