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打臉
秦纓所言擲地有聲, 不僅讓窦晔瞬間變了臉色,便是崔慕之和窦氏其他人,也都驚得愣住, 謝星闌一錯不錯地看着秦纓,眼底像綴了星湖般澈明, 他沒想到短短半日,秦纓竟查到了窦氏這等隐秘。
窦啓光到底是一家之主,他最先反應過來, “縣主,你剛才說什麽?皮肉生意?”
秦纓颔首, 又冷眼看着窦晔, “半年之前, 你們城南護城河畔的豐慶樓死了一個樂伶, 那樂伶從酒樓二樓跳窗而亡,你們對衙門的說法,是說她和一個夥計有了私情, 且已經私定終身,後被那夥計辜負,于是她絕望之下跳河尋死。”
“當日那個叫碧荷的姑娘早上跳河, 傍晚時分衙門的人才趕過去, 仵作驗屍的時候,你就在邊上看着, 當時是冬天,姑娘的屍體早已經僵了, 邊上有人說她僵的古怪, 于是京畿衙門的岳仵作對着衆人解釋了何為屍僵,你在那時便知道人死後何時僵直何時松軟, 因此,到了你謀害窦煜之時,便想到了利用屍僵制造死者遇害時間差的法子。”
岳靈修就站在秦纓身後幾步,衆人聽見她所言,适才在心底盤桓許久的疑問也得了解釋,周顯辰便忍不住道:“剛才謝欽使說的時候我便在想他怎懂屍僵之法,卻沒想到半年之前他就知道這些了。”
窦晔喉嚨裏像塞了硬鐵,半晌才啞聲道:“沒錯,豐慶樓的确出過那等亂子,但那侍婢的确是因與人生私情而亡,她與一個叫長年夥計私定終身,已經被長年玷了清白,後來長年不辭而別,她生無可戀,這才尋死,怎就被你說成了皮肉生意,你縱然身份尊貴,也沒有如此空口污蔑于我的。”
秦纓冷冷牽唇,“你豐慶樓裏的确有個叫長年的夥計,可碧荷卻并非因那夥計尋死,她跳樓之地,乃是在你們豐慶樓二樓的雅間,那雅間乃是客用之地,她一個樂伶便是要尋死,又怎會從客用之地跳樓?并且——”
秦纓秀眸微眯,“你那豐慶樓的二樓雅間布置別致,整個二樓長約二十丈,只有五間雅間,可每一雅間卻不到兩丈見方,那其他地方去了哪裏?”
窦晔唇角緊抿,“我們的雅間之內有暗室,乃是樂伶奏樂之地。”
秦纓冷笑,“只是奏樂?我今日已從一個被你們趕出酒樓的舊仆口中查到,那個叫長年的夥計,乃是京城以南萬年縣人士,他自幼父母雙亡,是跟着一個叔父過活,可你編出的信上卻說,是他與碧荷私定終身,而他母親無法接受碧荷的樂伶身份……”
她語聲一沉,“當日碧荷身死,有圍看的百姓報了官,你知道衙門必要調查死者死因,于是在衙門之人趕去之前編出了一封信,又給了長年銀錢令他離開京城,長年一走,自然是你們說什麽便是什麽,現如今你豐慶樓中還有樂伶十二人,今日我去樓裏點了一首曲子,卻只有六人會撫琴吹笛,其他六人任何器樂也不會,那她們到底是做什麽的?”
“昨天晚上我在東市豐樂樓外的巷子裏,看到你們酒樓的夥計在打一個奴婢,那奴婢名叫紅袖,打手看到謝欽使着官袍,心底害怕,随口便說是紅袖偷了銀錢才被打,紅袖當着我們也認了此事,可今日下午我去樓中查問時,大家卻都不知紅袖偷錢之事,只說紅袖本是樓中樂伶,昨夜城東的富紳富員外點了她撫琴,可她卻死活不去,這才招來一頓打。”
秦纓這時轉身看向庭院之外,“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打的半死不活,就關在豐樂樓後院柴房之中,是她親口說你以樂伶之名豢養年輕女子,暗地裏卻并非令她們為客人奏樂,而是令她們若青樓妓館中的風塵女子那般以身侍人——”
衆人只看到秦纓和岳靈修,卻并未看到一直跟在秦纓身邊的白鴛和沈珞,直到此時,庭院外更為昏暗的府中廊道上,白鴛扶着一個面頰青腫的紫衫女子慢慢走了過來,她鬓發散亂,眼角烏青,被白鴛扶着的手腕處也露出大片傷痕。
雖是傷痕累累,但衆人仍能看出她姿容秀美,并非尋常下人可比,她腳步蹒跚,眼底閃着忌怯,卻走得十分堅定,沈珞跟在二人身後護着,生怕這姑娘哪刻倒下。
窦晔也看到了紅袖,他眼底閃過陰厲,目光刀子一般落在紅袖身上,紅袖被他一盯,當下便頓住了腳步,但這時秦纓上前來從另一側扶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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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怕,有我在此,誰也不能傷你,這裏有金吾衛的欽察使,有京畿衙門的府尹大人,還有刑部的侍郎大人,他們都聽你說話,你有何冤屈,盡管告訴他們。”
紅袖一眨眼淚珠便落了下來,她怯怯地看向門口,只見着一片錦衣華服,他們各個目光沉郁,除了謝星闌面熟,她一時分不清誰才是能為她做主的青天老爺,她又往秦纓身邊縮了縮,“小女子名叫紅袖,從前在城南的雜戲班子裏學藝,半年以前,豐樂樓的少東家去我們雜戲班子裏挑樂伶,選來選去挑中了我。”
“一到豐樂樓,少東家便給我極好的吃穿,也的确令我奏了幾個月南曲兒,可半月前,看管我們的趙管事忽然派了樓裏綠玉姐姐來找我說話,說樓裏不會留那般多樂伶,做樂伶也并無前程,若我願意替少東家做事,往後半輩子皆衣食無憂,我念着少東家伯樂之恩,自然願意投桃報李,當時便應了,可我沒想到……”
紅袖淚珠如雨而下:“可我沒想到少東家令我去做的,竟是以樂伶之身去陪那些達官貴人,他們都是有錢有勢之人,都是我沒見過的大人物,而在我之前進樓裏的姐姐,都早已開始陪客,我……我是學藝的,是清白之身,我便是要報恩,也不想用這樣的法子,但我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三日之前令我陪一位姓錢的老爺,我裝病逃了,管事的來警告,說再有下一次必定要給我個教訓,昨日又令我陪一位姓富的老爺,我再也躲不過去,只好到了客人房中,我僥幸地想或許不是我想的那樣,但尚未開始奏樂,那富老爺便撲了過來,還扯壞了我的裙子,我吓壞了,掙紮着跑出來……”
“樓裏的護衛發現不對,立刻來捉我,我慌不擇路,只想逃出去,可剛跑到後門,便被抓了住,他們不由分說動手,我以為我要被當街打死,縣主出現了。”
“當時我不知縣主和那位大人的身份,又怕他們的手段,自不敢說出他們罪過,他們對縣主和大人說不會再打我,可剛關了後院門,他們便将我拖到了柴房之中下手更狠,今日若縣主未來,我只以為我要死在那裏。”
紅袖說的可憐,白鴛都聽紅了眼,抽噎兩聲,紅袖一邊抹眼淚一邊道:“二公子是在一個月之前知道酒樓裏的樂伶以色侍人的,當時我還不知內情,有一日二公子去找少東家,二人在房中大吵一架,我只聽見‘有違祖訓’‘請祖父做主’等話,那時我不懂,聽到了也只敢當做不知,直到要令我陪客,我才明白二公子那日在氣什麽。”
似錦堂門口,窦文運看着窦文彬父子,忍不住問道:“三弟,晔兒,她說的可是真的?你們好糊塗啊,窦氏早有祖訓,我們絕不做下九流的生意,你們好好的酒樓,為何偏要做這些?做也就罷了,竟然因為此事去殺了煜兒?”
窦晔面龐陰郁卻鎮靜,窦文彬卻滿臉急色,他看向窦晔:“晔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些樂伶果真是你安排去陪客的?”
窦文耀一聽這話嗤笑道:“三哥,你難道要說這一切你都不知情?”
窦文彬牙關緊咬,三夫人蔣氏和女兒窦桐也白了臉,蔣氏求救一般看向窦啓光,“父親,夫君和晔兒絕不會做這等事,一定是酒樓裏的管事想用這下三濫的法子招攬客人,父親,您一定要救救他們,晔兒也不可能去害煜兒——”
窦啓光看也不看蔣氏,只盯着窦晔,“窦晔,你告訴祖父,你有沒有謀害煜兒?那枚箭頭,是不是你射箭放火留下的?”
窦晔是習武之人,制着他的翊衛半分不敢大意,他們用足力道,令窦晔不得不傾了身子,窦晔這時擡眸看窦啓光,“祖父不信我嗎?二哥性子寬仁,待我那般好,就算酒樓裏出了這些事被他知道,我又何至于去殺了他?”
有紅袖的證詞,窦晔難以抵賴,但殺人之罪,他無論如何都難認下,窦啓光驚疑不定地望着他,這時,謝星闌看向窦啓光道:“窦少卿,十三四年前,你讓前任吏部尚書蘇懷章收窦家的子孫為學生之時,他最先看中的人可是窦晔?”
窦啓光微愣,“不,當然不是,他一開始看中的便是煜兒——”
謝星闌眯眸,“到了此刻,窦少卿竟也要撒謊?我已經專門去見過蘇懷章,蘇懷章雖忘記是哪位公子,可他記得清楚,當時那人和窦煜身量相差無幾,如此,多半是年歲相近之人,大公子窦爍比窦煜年長三歲,窦晔和窦煥卻至于他差了一歲,窦煥的秉性,看着也不像是好學之人,那便只有窦晔了。”
這話說的四房臉上挂不住,窦煥面上更是青一陣紅一陣,窦啓光緊緊攥着拐杖,又長嘆了一口氣才道:“罷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了。”
“不錯,當年蘇懷章看中之人并非是煜兒,而是晔兒,但晔兒的父親是庶出,我窦氏不可能讓一個庶出子的孩子支撐門庭,然後我請求他收下了煜兒。煜兒的父親早逝,雖是病逝,可當年之所以生病,乃是為了家族生意,在凜冬天遠上睦州之故,那一次他染了風寒,累壞了身子,回來沒多久便病倒在榻,二房雖未抱怨過,但我心中有數。”
“除了晔兒,其他幾個孩子的資質相差無幾,我便對煜兒偏私了一分,事實證明我并沒有看錯人,煜兒資質雖非極佳,可他多年來刻苦求學,還不到二十歲便中了舉人,他是窦氏幾代人之中,最有希望入仕為官之人。”
謝星闌聽完窦啓光之言,轉身憐憫地看着窦晔,“所以你謀害窦煜,根本不止是為了酒樓生意之事,當年蘇懷章收學生乃是第一處禍根,你知道你天資遠勝于他,但你眼睜睜看着他拜名師,結出身清貴門第的同窗友人,又年紀輕輕便中舉,往後前途無量,和他相比,你的人生黯淡世俗,雖然也同樣與達官貴族打交道,可你不過是逢迎者,你嫉恨窦煜,因此才因為生意之事動了殺心——”
窦晔牙關緊咬,死瞪着謝星闌,但他嘴上卻道:“不,沒有,二哥待我極好,他與大哥不睦,又看不上五弟,他與我是最親厚的,我絕不可能殺他。”
謝星闌微微狹眸,像在品斷他是哪般人格,他譏诮道:“他與你越親厚你越恨他,而他一月之前便知道了你的勾當,但這一月來,他一直替你保守秘密,是你自己陰險惡毒,無論如何放不下心,再加上十多年的嫉恨,這才想殺人滅口。”
他慢悠悠地走下臺階,滿眼鄙薄的道:“你祖父當年的選擇是對的,你這樣狼心狗肺之人,又是天生卑賤的庶出之子,與窦煜一比,他是天上的日月,而你只是陰溝裏的臭蟲,如今鐵證如山,你必定難逃一死,你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什麽值得可憐的,但你二哥那樣珠玉般的人物,卻值得所有窦氏之人記他一輩子——”
謝星闌每一句話都戳在窦晔心腔上,等他說完最後一句,窦晔已經恨紅了眼,他咬牙笑道:“是啊,二哥是日月,我是陰溝裏的臭蟲,可就是他那樣的人物,卻偏偏死在我手裏。”
他扯出一抹猙獰的冷笑,看向窦啓光,“祖父知道二哥吃下毒藥,而後痛苦的在地上打滾的樣子嗎?他痛得渾身冒汗,痛得瞪紅了眼睛,他吐了一地,身上沾滿了污物,瀕死之際,他哭着哀求我,求我放過他一命,可那是□□啊,吃下去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死了。”
“你,你這個孽障——”
窦啓光怒急攻心,喝罵一句後,身形搖搖欲墜,窦文運和窦文耀争先去扶他,蔣氏和窦桐也在窦晔的話語中驚哭起來。
窦晔目光掃過衆人,再看窦啓光時,眼眶亦泛紅,“為什麽,為什麽我生下來便低人一等?七歲之前,無論是讀《千字文》還是《進學篇》,我都是幾個兄弟裏學得最快的,反倒是二哥,他說話晚,開蒙一年了,學會的字還不到百個,我明明比他更聰明更有禀賦,可就因為我是庶子的兒子,我便注定了沒有他那樣的好前程——”
“就因為我父親是庶子,我的兄長被見死不救溺死在湖中,你也不做懲處,就因為我父親是庶子,家族裏的生意沒有他的份,你以為我願意逼良為娼嗎?是我不服,是我不甘,就算是做商賈,我也想做最厲害的商賈,你分明滿身銅臭,卻還要清高自傲,什麽是下九流的生意?你以為你販賣茶葉與絲綢便當真光鮮?”
窦晔越說越是激動,絲毫不顧窦啓光已氣得癱倒在地,他又道:“沒錯,二哥他刻苦求學,他品性高潔,你們所有人都欣賞他,我也一樣,可越是欣賞他,我便越是恨他,他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但如果換做是我,我一定不會在春闱落第,我可以做的更好,我恨他那般中庸的禀賦,卻能靠着嫡出之身坐擁窦氏的一切,我恨他良善,恨他知道酒樓之事,還能幫我保守秘密……”
他發洩一般地說個不停,越說腦袋垂得越低,又喃喃道:“我亦恨我自己,恨我沒有他那樣的命格,恨我沒有貴人賞識,恨我一輩子都活在他的光耀之下——”
謝星闌那些話乃是故意激窦晔,明白大勢已去的窦晔果真中計,但眼看着他即将崩潰,謝星闌卻沉默下來,秦纓看了他一眼,上前道:“但這些,都不是你殺人的借口,我猜窦煜不會縱容你繼續逼良為娼,他應該給你了時間令你改正,但你沒有聽他的話,否則也不會在數日前繼續逼迫紅袖,你只是尋找時機,在計劃殺人滅口。”
窦晔倏地擡頭看向秦纓,他目光驚疑震動,似乎沒想到秦纓一個小女子,不僅能發現窦煜不是被燒死,還能找到最關鍵的動機,他冷笑道:“我當真小瞧了你,那日得知雲陽縣主竟然攪合進案子裏,我還以為案子必定會不了了之,可沒想到你這樣蠢不可及之人竟然還會探案,不錯,二哥他錯就錯在發現了內情,卻沒有第一時間告訴祖父,他竟然相信我會改,但那樣的生意,一旦開始了又如何能改?”
秦纓被罵的莫名,忍着性子道:“好一個颠倒黑白的說法,人各有命,但人的命格也是自己活出來的,不是全因出身而定的,人一輩子那麽多活法,你為何偏偏只看到窦煜那一條,你能恨上真心待你好,願意等你改錯之人,便是讓你當初拜在蘇懷章門下,将來入朝為官,你又會有哪般做為?朝堂之上勾心鬥角,比你耀眼比你厲害的也大有人在,你又要嫉恨多少人?”
窦晔嗤笑地看着她,“你出身高貴,你怎麽會懂?”
秦纓只覺有理難說清,這時謝星闌出聲道:“你既然承認了罪行,又有認證物證,那謀害兄長之罪是跑不了了,有什麽話,去金吾衛大牢裏說罷。”
他掃了一眼面無血色的窦文彬,吩咐道:“來人,将他們二人一同帶走,窦文彬到底是不知情,還是父子同謀,還要嚴審才可得知。”
翊衛領命,押着二人便走,蔣氏和窦桐追上來幾步,卻都被翊衛攔下。
蔣氏滿臉絕望,回身便只見窦啓光癱倒在地,一群人圍着替他順氣,而其他人看向她們母子的目光,又是戒備又是厭棄,根本無人能伸出援手。
蔣氏一轉身,跪在了秦纓和謝星闌跟前,“謝大人,縣主,事已至此,民婦不敢狡辯,但這樣人命關天之事,還請大人與縣主明鑒,晔兒這幾年的性子的确有些變化,但是我夫君,當年我們的孩子溺死在湖中,我夫君尚且沒有尋仇,這麽多年了,他又怎麽會去謀害自己的侄兒呢?”
秦纓受不得跪,忙去扶她,“三夫人,你不必求我們,辦案子講求證據,若沒有證據表明窦三爺也參與其中,金吾衛自然會放了他。”
窦桐也将蔣氏扶起,這時窦啓光終于緩過氣來,喉嚨“嗬嗬”地道:“當初……當初是你們自己要離開窦氏單做酒樓,這些年來,我明裏暗裏幫了不知多少,他們父子竟無半分感念,還要去做那等害人的買賣……我……我真……”
見窦啓光面色極差,窦文運忙勸道:“父親,父親莫要說話了,先請大夫給父親看病,其他的從長計議,來人,去請大夫來。”
窦文運說完,又令下人搬來躺椅,用躺椅将窦啓光往居處送,兇手已定,其他人也更牽挂窦啓光的身體,一行人浩浩蕩蕩從似錦堂之外離了開,蔣氏和窦桐猶豫一瞬,也跟了過去,畢竟窦啓光年事已高,萬一有個好歹,三房便是唯一罪魁禍首。
窦家人一走,似錦堂之前便只剩下查案的衆人和幾個窦家管事,謝星闌看一眼秦纓,又掃了一眼紅袖,“怎麽找到人的?”
秦纓道:“白日先去了豐慶樓,發現碧荷的事有異常,又點了幾個樂伶奏樂,誰知樂伶身份根本是幌子,我當下便想到了紅袖,趕去豐樂樓搬出縣主身份,又經了一番波折才找到人,再遭一頓打,她便當真活不成了。”
紅袖這時徑直跪地,“多謝縣主救命之恩,若非是縣主相護,小女子不僅沒了性命,也絕不敢道出酒樓之事——”
看她滿身是傷,秦纓又将她扶起,“你今夜先治傷,明日到金吾衛将酒樓之事好生說說,看看樓裏還有多少人被逼迫,再查查是否有人因此而喪命,你放心,你并無過錯,事成之後,我會想辦法幫你安身。”
紅袖感激涕零,秦纓又吩咐沈珞,“你先将她送回侯府,請大夫給她看傷。”
沈珞應是,與白鴛一起将紅袖攙扶出去,他們一走,周顯辰先忍不住道:“今夜謝欽使和縣主好配合,這案子定為兇殺後才不過三日,沒想到這樣快便找到了兇手,這窦晔實在太聰明,謝欽使和縣主但凡漏了一處都要再耽誤好些日子才能查明!”
他嘆然道:“忠遠伯府的案子用了九日,窦氏的案子用了三日,我已經許久沒見這樣神速勘破命案的了,若陛下知道,定要為二位都記上一功!”
周顯辰這話五分恭維五分真心,崔慕之站在他身邊旁觀了半晌,真說心底并無震動,自不可能,但眼前這二人,一個是曾對他死纏爛打的草包縣主,一個是與崔氏有舊仇的朝廷鷹犬,他無論如何贊揚不起來,目光一掃,崔慕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岳靈修。
他沉聲開口,“若是要請功,你們衙門的岳仵作也要記上一功,若非是他驗明死因,這案子無論如何也查不下去,且那剖驗屍體之法聞所未聞,依我看不如令他将剖屍之法編撰成冊,印發成公文,送至大周各州府衙門,好令所有仵作效仿,以免別處生冤案錯案。”
這話落下,岳靈修大為驚駭,掃了一眼秦纓趕忙道:“多謝崔大人好意,但小人那法子,并非……并非小人自創,小人不敢領此等功勞,請大人收回成命。”
崔慕之主管刑部司,刑部司又是核驗天下刑名之地,當着謝星闌和秦纓,他愈發要做出刑部司主官的樣子來,“非你自創,卻是你發揚光大用在了斷案之上,此番令窦煜之死真相大白,已經是功德無量,若令天下仵作都會你的法子,豈非功在千秋?”
岳靈修着急不已,這時,崔慕之又體恤道:“不僅要令天下仵作修習你的技藝,我還要将此案細細禀告給陛下,陛下惜才,你的才能能上達天聽,也是對你的褒獎——”
口頭贊揚也就罷了,一聽崔慕之還要将此事禀告給貞元帝,岳靈修再想糊弄也穩不住了,若崔慕之真去禀告給貞元帝,那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于是岳靈修“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人恕罪,小人……小人不敢求上達天聽,小人只是個身份低微的仵作,勤懇當好份內差事是應當的,實在不值得大人如此……”
一旁謝星闌和秦纓見此狀,表情都有些古怪,崔慕之瞧見,還以為自己犒賞岳靈修之行搶了他們的風頭,于是他愈發篤定道:“身份低微又如何?但凡能為衙門辦好差事,便是罪人都能得大赦,更何況你只是賤役,你放心,衙門不會抹殺任何人的功績,就憑你此番做為,我可令衙門除了你的賤籍,往後你也不必因此受制。”
若是自己掙的功勞,那岳靈修是求之不得,可眼下他卻愈發不敢領半個賞,他以頭觸地,“大人明鑒,此番當真不是小人之功,小人不敢領任何賞賜,請大人收回成命吧,否則小人當真是無臉見人了……”
見他如此推辭,崔慕之也看出不妥,面色一肅道:“你到底在忌諱什麽?你是衙門公差,既有此技藝,便該一展所長,也比外人插手來得名正言順。”
他這話明晃晃地嘲諷秦纓名不正言不順,秦纓挑了挑眉頭,好整以暇地看着崔慕之,她想看看崔慕之要怎麽逼岳靈修領功。
岳靈修被上司的上司責問,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眼一閉,幹脆道:“小人驗屍的法子,是他人教授,而非小人自創,因此小人不敢領賞。”
崔慕之和周顯辰都面露訝色,崔慕之連忙道:“有人教你?那法子頗為大膽,此人能教你,自然是藝高人膽大,他若無出身之憂,再能為衙門所用,那将來便是平步青雲也并非不可能,你且告訴我,那人是誰?”
岳靈修冷汗盈額,“那人并無入仕之意,且她身份特殊,也不會入仕,她也不要名聲,不原鬧得人盡皆知後被名聲牽累。”
崔慕之狐疑:“無入仕之意,卻還能教你此道,足見此人有大公無私之心,若此人當真厲害,那衙門自然也不會非要令他擔職,你也放心,他技藝所長遠超旁人,誰也不會逼迫他為衙門辦差,便是請他相助,自然也要将他奉為上賓,以禮相待。”
見崔慕之像是鐵了心要找出那人,岳靈修一片心驚膽戰,一邊是秦纓的叮囑,他不願辜負,一邊是崔慕之的威壓,他得罪不起,他就是個人微言輕的小小仵作,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星闌見狀忍不住道:“崔大人何必逼岳仵作?他不說自然有他不說的道理,難道還非要讓別人為你所用才好?”
秦纓亦道:“只要有人幫衙門辦差,崔大人何必非要将那人找出?”
見他二人同氣連枝,崔慕之心底湧起一股子氣悶,他冷聲對秦纓道:“本朝女子不得問政不得入仕,你在領功與獲罪之間本就只有一線之隔,此刻還要妨礙刑部吸賢納才?你雖幫衙門破案,可你到底并非公差,你查到的,各處衙門差役費些心思也能查到,而你所說的,岳仵作也知曉,更有甚者,他當仵作多年,經驗資歷你皆是遠不可及,你學得那些皮毛,能賣弄一次,難道還能賣弄第二次?”
秦纓聽得大為無語,都這麽多天了,崔慕之對她當真無半分改觀,還是他以為她心思未改,覺得怎麽樣冷嘲熱諷她,她也還能像從前那般對他癡心一片?
一旁的岳靈修本只是自愧不敢領賞,卻沒想到崔慕之對秦纓如此不敬,言辭之間,竟然還将秦纓貶的一文不值,他呼吸漸漸急促,待崔慕之話音剛落,心底猛地生出一股子勇氣,赫然道:“大人——”
他胸膛一挺,“大人說衙門絕不抹殺任何人的功績,還要找教授小人的高人吸賢納才,大人說話可算話?”
崔慕之自然應是,而秦纓聽見岳靈修此言,心底驟然生出一股子不祥的預感,果然下一刻,岳靈修朝她掃了一眼,“小人此番驗屍的法子,都是雲陽縣主親自教授,還請大人言出必行,為縣主請功,将她奉為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