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搬家公司的車一大早就停在緒方家門口,來來往往地收拾了許多趟,臨近中午才終于駛出街巷。
一窗之隔,汽車發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柳生比呂士手裏拿的書許久沒有翻動一頁,他擡起眼睛,桌上的茶杯升起熱氣騰騰的白煙,視線漸漸模糊。
直到茶水涼透,他才放下書,起身掀開窗簾一角。
本以為會看到人去樓空的景象,但緒方家門前,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緒方唯似乎早猜到他的舉動,仰頭對他揮了揮手。
“比呂士,”恍惚間還是那些平淡又周而複始的日子,緒方唯的神色在初秋陽光下顯得非常柔和,在窗下問,“一起去學校嗎?”
少年靜了一瞬,點了點頭。
“等我拿點東西。”她轉身跑回家裏。
柳生比呂士下樓,推開緒方家的門,大約已經做好了遠方定居的準備,客廳內剩下的東西寥寥無幾。
他最後站定在女生的房間門前,往裏面望了一眼,依稀是舊時模樣。
“這些都不帶走嗎?”他問。
“啊……”緒方唯在翻找着什麽,聞言回首,目光轉了一圈,搖頭,“算了。”
“為什麽?”
“沒有特別的原因。”她從書架裏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嘆了口氣輕聲說,“只是覺得既然要離開,不該帶太多舊物。”
柳生想要說什麽,但長久以來的習慣還是讓他沉默地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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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到學校隔着一段不長也不短的距離,兩個人默契地選擇了步行。
緒方唯在途中跟他解釋,“還有些轉校文件要交到學校。”
“我以為,你至少會等到畢業。”
“嗯,但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什麽時候決定都可以。”
氣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走近立海大附中,沿途的街景變為一望無際的海面,海鷗的聲音在風中時隐時現,陽光仿佛變得透明。
“其實,你不是一定要走。”柳生比呂士終于緩慢地開口,似乎斟酌了許久,他說,“這裏有很多……你分明留戀的事物。”
“或許是吧。”
“……”
洶湧海浪觸碰到礁石,水花撞擊又破碎。
“我知道,這裏很好。”緒方唯的視線落在遠處,光線斜落在她的眉眼上,眸光閃動,“大海美極了,夕陽很好,你也很好。”
“那麽……”
“只是,我已經在這裏停留了太久,該去別的地方看看了。”她轉頭打斷了未竟之語,逆光中凝望着少年,語氣裏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堅定,“你也是。”
海風獵獵地吹過,不經意壓低了少年的眼睫。
在時間失去色彩的輪回裏,命運為緒方唯鑄造了一座牢不可破的樊籠,但卻是柳生親手将層層枷鎖加諸于他與她之間,他既是她的獄卒,也是唯一的囚徒。
而現在,她踏過漫長又曲折之路,遞上了鑰匙。
他們并肩走進立海校門,在校道分岔路口停下腳步。
不約而同地,他們幾乎同時意識到,此刻已經沒有繼續一起前行的理由。
“——”
緒方唯正要開口,卻看見柳生拿出那塊從不離身的懷表,他沒有打開,垂眸望了一會,似乎只是凝視着殼子上繁雜古老的紋路。
“這個送給你。”
“啊……”緒方唯愣了一下,她清楚懷表是柳生祖父轉贈給他的珍藏品,對于離別禮物來說,似乎有些太貴重了,“為什麽?”
“是你說的,我已經不再被時間束縛。”少年向來冷淡的神色,難得染上一絲溫柔意味,“我不那麽需要它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一切紛亂的開端與盡頭,都有它見證。
“可是……”
古董懷表沉甸甸地落在手心,有那麽一剎那,緒方唯錯以為她握住了誰的全部。
“時間流逝的力量,我比任何人都要深知,可它不是一直殘忍的。它沖淡了一些東西,也銘刻另一些東西,記憶裏總會留有耀眼的瞬間。”柳生比呂士輕聲說,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少年眉眼緩緩舒展,像是經年的凝雪在眼前化開,少見地清澈溫和,“我的時間因為你被賦予意義,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
少年微微擡起眼睛,有太多不忍點破的話語,淹沒于克制的告別:
“小唯,你永遠有這份權利。”
将最後的手續資料交回學校,緒方唯沿着校道緩慢地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腳步,側頭望去,周末仍在訓練的網球部正傳來熱鬧的動靜。
這幾天,她跟許多人道別……熟悉的老師、同學、社團前輩,還有網球部的人。
但是她唯獨沒有見到幸村精市。
她想起最後一次記憶中,月光下少年的語氣溫柔而不容置喙,他說“我要你離開這一切”,而她當時忘記問一句,他期待她遠離的“一切”裏面,是否也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這所學校裏,想要偶遇幸村精市才會變得這麽難。
正躊躇要不要幹脆去網球部一趟的時候,身後有人帶着淺淡的笑意問:
“你在找我嗎?”
一陣風吹過,香樟樹嘩嘩作響。
緒方唯在樹下回眸。
光斑搖曳在少年清隽的眉眼間,他在原地,目光靜靜地凝視了一會,才踏着陽光下漂浮的微塵,走到她面前。
短短幾步的距離,眼前似乎閃過無數紛雜畫面,潮汐漲起又落下。
風聲、人聲、擊球聲仿佛一瞬間被隔得很遠,耳畔卻能夠捕捉到更微不可聞的聲音,例如一片枯葉在兩個人之間墜落。
“幸村……”
緒方唯有些出神。
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原點,他與她終于在真相盡頭與故事末端,真實地相遇了一次。
比起她的措手不及,幸村精市顯得更加從容,他看着難得沒有穿校服的女生,“你要走了嗎?”
“你說過……”緒方唯垂下眼眸,“希望我離開這一切。”
“是我說的。”
“所以,”她輕聲問,“如果我說不走,你會失望嗎?”
緒方唯想,她大概能猜到幸村精市的答案,在這盤以自身為賭注的棋局裏,他早就定義了勝利的方式,而他又是那麽介意輸贏的人。
然而,少年搖頭笑了笑。
“為了我的形象,不回答會比較好。”
“……”緒方唯意外地望着他,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好吧,”幸村精市對上她的視線,眸底有什麽東西糾纏着,漸漸落進亮光,“其實如果你留下來,我會慶幸。”
“那為什麽……”
“你就當我是個奇怪的人好了。”
緒方唯嘆了口氣說,“我一直這樣認為的。”
幸村精市:“……”
午後陽光透過枝葉,順着校道往前延展,是聳立的鐘樓。
眼前與記憶中某一幕相似的場景,讓緒方唯微微恍惚,她想起在這棵樹下重複過好幾次的問答,她在綠蔭中坐下,側頭望着幸村精市。
“奇怪,但很溫柔。”
少年坐在她旁邊,聞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在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你還是要這樣認為嗎?”
“嗯,幸村同學。”緒方唯笑了起來,“我依舊覺得你是個好人哦。”
眼與眼交際,空氣安靜了幾秒。
幸村精市終是彎起了唇角,也忍不住輕笑,瞳孔深處灑落明亮而溫和的光。緒方唯有片刻失神,她望進少年平和的眼底,那是歷經漫長的糾纏後,傲慢與占有欲漸漸消弭于虛妄,平靜從容的、最坦誠的模樣。
緒方唯沒有繼續追問他,為什麽要她走,又為什麽希望她留下來。
她往後仰,雙手撐在草地上。
“之後會怎麽樣呢?”
“之後?”
“我離開後。”
“也許我會很寂寞,也許我會後悔,又也許我會高興……”幸村微微一停,“其實我也沒想過。”
“為什麽?”
“不敢。”
所有對未來的困惑、不安、膽怯似乎緩慢在他的坦然中平息下來,緒方唯閉上眼睛,某種介于期待與酸澀之間莫名情緒籠罩了她。
“但也許我會變成不怎麽樣的人。”
“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幸村精市的眼眸裏,專注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重要的是,這是你的選擇。”
夾雜在樹葉搖晃的動靜裏,少年的聲音裏蘊含某種令人感到酸楚的溫柔。
“緒方唯,這裏的故事已經結束,但你才剛剛開始。”
“我希望你喜歡你的選擇。”
她恍然想到,幸村精市是這樣的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局。而緒方唯人生真實的開端,永遠是他的名字。
少年執拗地踏入命運譜寫的荒謬劇本,走過錯誤的時間,伸手去觸碰水裏倒影的月亮,卻披了一身月色清輝。
夢境內外,這是獨屬于她的月亮。
……
時針轉了一圈,鐘樓敲響鐘聲,驚起飛鳥在晴空下振翅。
午後的陽光漸漸失去灼熱感,明亮卻溫和,緒方唯盯着鐘樓,這一次,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永遠不會再重複,這讓她覺得安心又遺憾。
時鐘安靜地指向不能繼續拖延的刻度,她站起來,“我該走了。”
“好,再見。”
“再見。”
緒方唯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來,她轉身,看見幸村精市正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金色的光線灑落在他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叫住他,“幸村精市。”
少年頓了一下,站在原地。
“我有沒有說過,很高興遇見你。”
“……”
“雖然到了不得不說再見的時候,但我仍然覺得,也許将來某一天,會在某個地方與你重逢。懷着這樣的心情,我會如你期待的那樣,一直往前走。”
“……”
幸村精市回頭,樹葉沙沙作響,塵埃在光斑下若隐若現。
那些光影在她身上明明滅滅,她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風裹挾着濕潤的氣息和她的聲音。
“如果重逢那天天氣晴朗,一起去美術館吧。”
“如果天氣不好呢?”他像是終于從驚訝中回過神來,輕聲問。
“也去美術館。”
夕色将遠處的建築物染成一片緋紅,星星點點的燈光透過窗戶,組成城市的燈海。
獵獵風聲歸于平靜,沿海的燈逐漸點亮,一路延伸至地平線的盡頭,漫漫旅途在女生的腳下鋪開長路。
在這個普通的初秋,毫無預兆地,她與他道別。
很長一段時間,幸村精市想起緒方唯,會想到她在暮色中遠去的背影,少女的裙擺在風中搖曳,如同振翅翩飛的蝶。
這片天空很大,她終于可以飛往任何一個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到這裏結束啦,如果有想看的內容或其他角度,可以提一下,抽幾個寫點片段(沒有也行)。
最後,謝謝大家看到這裏,并且包容了文章諸多不足與鄙陋。
說實話,一開始沒想到除了跟我口嗨的朋友還有人會看,尤其是看到熟悉的ID,讓我良心隐隐作痛:不能再坑她們啦!
寫文對我來說是随機事件,連載的意義更多是“很高興一起度過這段時間”,某年某月遇見過你一次,我有快樂過,你有沒有呢。
有緣再見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本佳人、小莳、Raylene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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