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緒方唯用積分券換了個貍貓面具,拎在手裏,在燈火闌珊中找賭氣的切原赤也。
如果是其他人,大約要費一些時間,但切原赤也不同,他是緒方唯命運裏最後一個異常。于是她幾乎沒有刻意打聽,只是憑着直覺前行,很快就在攤位後的長椅看見少年的背影。
隐藏在熱鬧背後的角落,隐約透出山間蕭瑟氣息,切原赤也獨自坐在椅子上。
她凝眸注視片刻,走上前。
“切原。”
“……”
“切原,你在發什麽呆?”
緒方唯第二次叫他的時候,切原赤也才陡然一驚,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是騰地站起來,扭頭就走,一副拒絕交流的态度。
“喂?”她下意識地跟上去,“你生氣了嗎?”
“我沒有!”
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實在是沒有說服力,緒方唯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走的也太快了一點,我穿木屐走路可是很累的。”
“那你就——”不要跟着我!
少年怒氣沖沖的話語被莫名的力量打斷,他僵硬地停下腳步。
“怎麽樣?”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不甘心地“切”了一聲,“你真麻煩。”
“對不起啦,”緒方唯走到旁邊,把面具遞給他,“給你這個。”
Advertisement
“什麽東西?”
“用你贏的積分券換的獎品,”緒方唯說,“收下就消消氣吧。”
“哪有這種規則啦!?”
切原赤也猛地轉身。
手臂不小心碰掉了什麽東西,啪地一聲滾落在地,又撞上山間石頭,稀稀落落地碎成了幾片。
他低頭望去,是緒方唯剛剛一直想要遞給他的面具。
“……”
意外讓少年有一瞬間死機。
“啊……”緒方唯也愣了一下,她蹲下來把殘片收攏在手上,惋惜地說,“要玩很多局游戲才能攢到的。”
切原的腦袋動了動,依舊低着頭,“好玩嗎?”
“咦?”冰涼的碎片落在手上,緒方唯才終于覺得眼前這一幕有些異常,“不是你喜歡?”
“我原本以為,是這樣的。”
毫無由來的怒氣像是跟着面具一起被摔碎了。
遠處的人聲鼎沸,近處卻一片寂靜,少年的聲音落在這樣的夜色裏,顯得有些模糊和沉悶。他垂着腦袋,像是平常面對數學難題一樣無精打采。
“可是丸井前輩問的三個問題,我一個都想不明白。”
“……”
少年與平常迥異的神色讓緒方唯察覺不安,她後知後覺地想到,丸井文太實在是個敏銳到可怕的家夥,他點燃了引線,原來是為了把炸彈埋在這裏。
“我不明白,為什麽游戲突然不好玩了?”切原赤也的卷發淩亂地搭在額前,遮擋住了大部分表情,他有些茫然地問,“這不是很奇怪嗎……緒方唯,你知道嗎?”
喉嚨裏像是堵着什麽,緒方唯有一瞬間失語。
切原赤也沒有聽到答複,他慢慢地擡起頭,對上女生的視線。
她背對着長街燈火,好像聽到了什麽讓她難過的話一樣,神色黯然而難以分辨,又帶着一絲憐憫的了然。
“幹嘛?為什麽這幅表情?”
“我……”
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最終還是沉默地低頭。
“給我劃錯題的時候說的那麽頭頭是道,”切原赤也看着她這幅模樣,莫名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了一聲,“我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呢。”
緒方唯無奈地笑了一下,“如果這樣就好了。”
手機在袋子裏震個不停。
夏日祭的重頭戲,花火大會即将開始,約她出門的同學正在找地方彙合。
“你要走了嗎?”
切原赤也擰着眉頭問,那副總有人要倒黴的表情又重新回到臉上。
緒方唯已經猜到,如果她現在轉頭就走的話,這個容易被看穿的家夥肯定又會自己一個人在角落裏生悶氣。
完全沒辦法把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爆發的炸彈丢在這裏。
“……稍等一下。”
她往林間安靜處走近幾步,撥通同學的電話,跟他們另外約定時間。
挂斷電話後,她回頭,切原赤也仍然老老實實的站在樹影下,動也沒有動一下,像肩負着什麽原地待命的任務一樣。
她忍不住為這個聯想發笑,又漸漸淡去笑意。
樹葉在夜色中沙沙作響。
輪回的時間裏,有許多人跟她說過“喜歡”,她從前滿心困惑,就像此刻的切原赤也一樣不得其解。
但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她似乎漸漸開始明白了。
那是非常珍貴的心意,應當妥善對待。
“切原。”
“幹什麽啊?”
她踏着林間落葉走向他,“一起看煙花嗎?”
“……你不去找你的同學了嗎?”
“先不去了。”
她在長椅的一側坐下,“這裏視野其實很不錯。”
“莫名其妙。”切原赤也嘟囔了一句,眉間皺痕卻誠實地舒展開來。
游街的隊伍鑼鼓喧天地穿過街市。
分明是看過許多次的景象,呈現在視網膜上卻仿佛覆蓋上一層更鮮豔的色彩,切原赤也轉頭,他終于注意到女生今晚不同以往的沉默:“你在想什麽?”
“切原剛剛的問題。”
“嗯?”切原赤也已經一副抛諸腦後的樣子,他回憶片刻,“你不是沒有答案嗎?”
緒方唯輕嘆,“所以才要想嘛。”
“搞不懂,要不然算了。”切原赤也不在意地說。
“這就是你數學考試交一半白卷的理由嗎?”
“……另一半我答對了!”切原辯白,“還及格了!”
女生驀地被他逗笑,眉眼彎起好看的弧度。
切原赤也仿佛被她的笑聲按下了暫停鍵,怔住了好一會,才不習慣地扯了扯衣領,“無聊……你心情很好嗎?”
“切原,你真奇怪。”
就算緒方唯明知道他們之間存在約束,但跟切原赤也相處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放松自己,某種程度上來說,少年說不定是個很厲害的人。
“哈?”
他正要醞釀什麽反唇相譏的話,看見緒方唯擡起手,朝夜空的方向虛指了一下。
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消弭于煙花綻開的聲響裏。
但是切原赤也讀懂了那句話,她說的是:
“你看,開始了——”
幾乎像一句咒語,煙花在她指尖綻放一般,‘砰’地接二連三發出動靜。
絢爛的光傾注在她的眼眸,煙花像是水的波紋在眸底蕩開。
她的目光太過專注,所以大約沒有注意到,夜色中凝視她的那雙眼眸。
切原赤也無法體會緒方唯的心情,也不能理解這有什麽好看或值得喜悅的地方。他只覺得他的心髒好像同時被煙花炸開了一樣,坑坑窪窪地砸出了許多無法填滿的空缺。
都是因為這個家夥。
可她還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想要跟他分享。
“快看啦。”
“……每年都一樣,虧你笑得出來。”
“是麽?”緒方唯依舊望着天空,在煙火與煙火短暫的間隙裏輕聲說,“它可能,會跟任何一場煙花都不一樣哦。”
“哪裏啊?”
她沒有再回答。
然而這個短暫的安靜瞬間,切原赤也好像忽然注意到了許多東西,例如說她頭發上精致可愛的發飾、垂落在臉頰的柔順發絲、以及濃密而長的眼睫毛。
心跳震顫,恍惚間視網膜上呈現的所有畫面都在不穩定地晃動,空氣被抽走了一般稀薄。
“喂……”
“你說什麽?切原。”
你聽不見心跳的聲音?
你看不見嗎,那顆被砸的七零八落的心髒?
暑氣在夏夜中蒸騰,過快的心跳讓血液也沾染熱意,迅速滲透四肢百骸,少年的神經末梢仿佛被電流爬過。
有那麽一剎那,切原赤也錯以為自己手裏虛握着一條引線,點燃了漫天絢爛的煙火。
“好看嗎?切原。”
“嗯還不錯。”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緒方唯卻滿意地點頭,“那就好。”
“你喜歡的話,明年也可以一起來看。”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謝謝你,我很喜歡。”緒方唯望着遙遠的天際,光投落在眼底,缭亂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但是明年我不會來了。”
“為什麽?”
“因為……它雖然很好,對我來說,看過一次就夠了。”
那是什麽意思呢?
切原赤也沒有問出口,他直覺那并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正是因為只見過一次,才會分外特別。”她仿佛看出了少年的困惑,在煙火炙熱的轟鳴中,聲音輕的像一陣山間的涼風,“切原對我來說,就是這種特別的人。”
“所以,”他慢慢地問,“下一年不會來嗎?”
“嗯。”
“再下一年呢?”
“也不會哦。”
“以後都不來了嗎?”
她側頭,用那種略帶了然的溫柔視線注視着他,輕而遺憾地點頭,“我想,是這樣的。”
廟會熱鬧模糊的背景音隐約傳來,他們站在煙火下明明滅滅的方寸之地,難得無人打擾。
煙花将視網膜的成像炸碎成光怪陸離的碎片,齑粉似散落,又在腦海裏凝聚,仿佛電影結局裏塵埃落定的最終畫面,是注定被觀衆銘記一生的。
切原赤也凝望着她,覺得她有問必答的模樣真好,又有些壞。
好像有什麽東西,比這場突如其來的煙花還要短暫,沒來得及成形,就已經在夜空中輕輕消散了。
煙火謝幕後,緒方唯跟他道別。
繁盛的廟會街頭,人潮瞬間模糊了女生的身影,消失在人影錯身而過的間隙。
她的脾氣那麽溫柔,語氣那麽友善,态度又和顏悅色,切原赤也根本找不到可以挑毛病的地方,就連生氣也找不到切入點。
可他無端覺得自己似乎在一場看不見對手的比賽中落敗了。
熱鬧集市與僻靜的林間路泾渭分明,空氣漸漸凝固。
少年在原地站了一會,垂眸看見遺落在角落裏破碎的面具。
緒方唯跟同伴彙合後,度過了前所未有的充實夏日祭。
精力充沛的中學生湊在一起殺傷力十足,一直到廟會收攤時分才決定各回各家。她們沿着山路返回,安靜的道路上,可以清晰聽見木屐踏在石頭上的聲音。
忽然,前面的腳步聲停下了。
“小唯。”
同伴們轉身,指了指山門邊一道落進暗色裏的身影,“那不是二年級的嗎?他在那裏等人?”
“……”
緒方唯順着同伴的示意望去,切原赤也跟來時一樣,倚着漆紅的木柱,垂着腦袋看不清表情。
這似曾相似的畫面讓她微微一愣。
但比起黃昏時,現在的切原赤也整個人充滿了失落的氣息,像一只被主人遺棄的小狗。
緒方唯忽然心軟。
她朝切原赤也走去,木屐敲在地上的聲音漸行漸近,但少年依舊沒有擡起頭。
“切原。”
她叫了他一聲。
少年的腦袋微微動了,他什麽也沒有說,沉默地從身後掏出拼好面具遞給她。
即使已經盡力複原,但本來就怪誕的貍貓面具上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許多細微的裂痕,顯得更加奇怪。
緒方唯伸手接過,細細摩挲面具上面的瑕疵,似乎看見少年獨自遠離熱鬧,整個晚上都在拼合面具的孤單背影。哪怕他分明是那麽喜歡玩鬧的性格。
“我拼好了。”他說,“你也收回說過的話。”
緒方唯哭笑不得,“……哪有這種規則啦。”
“為什麽不能有?”
“因為,有些東西是不能強求的。”
“可我還是想要。”
少年本該任性不講道理的語氣,變成了悶悶的聲音。
“赤也,謝謝你。”緒方唯一窒,偏開目光,“但我沒有辦法。”
“……”
切原赤也安靜了許久,才郁悶地開口:“我以為我會生氣的。”
面對面的僵持一段時間之後,他到底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放棄般蹲在地上,把臉埋進臂彎裏。
“很奇怪,我好像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少年的聲音在夜風中輕微顫抖,“我只是覺得有些痛。”
緒方唯坐在他旁邊,“對不起。”
“是我搞砸了很多事情嗎?”
“不是……”緒方唯緩慢地說,“唯獨這一次,不能怪你。”
結束廟會的行人不斷從他們身邊經過。
夜色越來越深,林間寂靜,蟲鳴聲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緒方唯。”
在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的瞬間,她聽見切原赤也困惑的聲音,他擡起頭,側眸望來,眉眼間難得褪去跳脫意味,顯出一絲沉寂的味道,他問:
“會這樣一直痛嗎?”
緒方唯幾乎啞口無言,眼睛有些酸澀。
她想起很久以前,幸村精市似乎無意間說的那句“赤也跟你很像”——他對她做的事情,本質上跟她此刻對切原赤也做的事情并沒有不同。
可有時候,給予別人一顆心,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會這樣一直痛嗎?
這個答案,幸村精市不能告訴她,她也沒有辦法向切原赤也解答。
“之後會怎麽樣,我其實也不知道,”她摸了摸少年亂糟糟的腦袋,“不過……”
“別把我當小孩子哄。”
“赤也。”
“幹什麽?”
“以後夏天的每一場煙花,我都會想到你的。”
“……”
“你會想到我嗎?”
少年的腦袋在她掌心下輕輕動了一下,他別扭又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那麽,無論是什麽樣的未來……”風卷起落葉,在夜色中發出細微動靜,女生的聲音清晰,仿佛那些深埋在時間裏的迷茫和陰霾都随風而逝,“一定會出現某個時刻,我們正彼此思念。”
“赤也,你會成為我人生中這樣的存在哦。”
最後一縷風歸于寂靜。
漫長無盡的夏日,仿佛在這一刻終于迎來尾聲。
緒方唯站起來。
她站在臺階的盡頭,前方是隐入夜色的長道,再往下,是城市龐大的車流形成的光帶,錯綜複雜,一路延伸到遠方。
恍惚間她有一瞬間猶豫,不知自己應該去往何方。
但女生只是稍微停頓了片刻,她慢慢地向前走去,踩着地上沉浮的微塵、穿過閃動的螢火蟲、踏過幢幢樹影。
耳邊幻覺般掠過誰的聲音,他問“你要這顆心嗎?”
腳底下是燈火通明的街巷,高樓林立的城市。
是他孤注一擲、踏着命運的饋贈,
是她選擇的——
人世間。
作者有話要說: 是村哥關不掉的切原線——
文太(情商lv99):啊這很難嗎?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本佳人 3個;小莳、Raylene、森與鹿,、曲水流觞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香菇真是太好吃了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