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窗外的光線變幻,透過窗簾,在房間的角落裏投落一片亮光。
在僅餘一絲光線的房間裏,睡夢中的緒方唯微微颦起眉頭,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些不安。
夢境中的畫面像是從相機裏拉扯出來的底片,黯淡而模糊。
有許多人、許多事情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當她想要更靠近時,又倏忽消逝。
“小唯。”
她好像聽到了柳生比呂士的聲音,她在夢境中睜開眼睛,眼前卻一片空白,只有記憶中隐約的聲音仿佛跨越了時空,一字一句敲在耳邊。
那是很小的時候,柳生講的一個故事。
故事的最後,玩偶和小男孩永遠生活在櫥窗裏。
年幼的她聽完後,有些擔憂地問,“怎麽可以關門,他們一直在裏面嗎?”
“玩偶不需要外面的世界,也不會覺得寂寞。”
“小男孩呢?”
柳生回答:“……他也一樣。”
于是年幼的女孩就放心下來,她滿意地點頭,“那就好。”
……那就好麽?
模糊的月光漸漸從空白雲層中顯露,映照在當時的柳生比呂士仍顯稚氣的眉眼上,月色在他眼底靜谧流淌,仿佛蘊藏着無數秘密。
緒方唯一怔,想要重新跟他讨論故事結局時,眼前的畫面已經如同水紋蕩開,無法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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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畫面重新凝聚,許多道聲音混雜在一起。
“你的蛋糕看上去很好吃。”
“我好像總是搞砸你的事情……可我不想這樣的。”
“聖誕快樂。”
“真的不痛嗎?”
……
緒方唯在睡夢中不安地側頭,似乎想要更清晰地靠近某道聲音。
【“真的不痛嗎?”
黃昏的校醫室,傷口的血液從皮膚滲出,很快被醫用棉球擦拭幹淨,那點紅色落在純白裏顯得有些刺眼,對面的少年垂着頭,似乎專注地凝視着她的傷口。
緒方唯搖頭。
事實上,對方過于輕柔的動作落在傷口上,只能讓她感到想要發笑的細微癢意。然而少年沉肅的神色讓她不敢表現出來。
她聽見他說:
“可我真的很痛。”】
畫面中他的面容模糊卻讓她覺得熟悉,緒方唯正要伸手去安慰對方,原本很近的距離忽然拉開,她伸出的手懸停在一片空白裏,不見半個人影。
耳邊的聲音仍在回蕩,她從中捕捉到熟悉的聲音。
“不要忘記我。”
“因為下雨了。”
“你為什麽非要是一個人呢?”
“去看看更遠的地方吧。”
“說……”
說什麽?
睡夢中的女生努力回想,潛意識裏似乎察覺到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
那道聲音穿透了模糊的屏障,夢境中的白霧在眼前搖晃,漸漸有盛夏的陽光破開枝葉罅隙,寧靜地灑落在青草地上。
“說你喜歡我。”
隔着夢境,緒方唯一愣,這含義陌生的詞彙讓她忽然不想再探究這一段莫名的記憶,但那道聲音跟它的主人一樣不由分說,将她拉扯進記憶的漩渦。
【“說你喜歡我。”
盛夏天,驕陽明晃晃地穿透枝葉,投下細碎斑駁的光。
那些金色碎光在少年的眼角眉梢晃過。
幸村精市躺在青草地上,雙手枕着腦袋,他少有這種随意的姿态,交織在夏天的光斑好像給他鍍上一層與往日不一樣的色彩。
“……啊?”
緒方唯背靠着旁邊的樹坐下,聞言側頭望去,少年的表情沒有笑意,語氣冷淡的像是在發布一道命令,他對上她的視線。
“不能說嗎?”
女生似乎反應了一下,才眨了眨眼睛,“我當然喜歡你啊。”
“……”
即使得到了答案,但幸村精市的表情看上去并沒有變化。
他緩慢地移開視線,越過她的肩膀,遠處正對的是立海的鐘樓,時針一點一點地移動。他盯了許久,直到眼睛酸澀,鐘樓上的巨大時鐘像是壞掉了一樣,秒針不再沿着順時針方向行走,而是來回徘徊。
他第二次開口:“說你喜歡我。”
“我當然喜歡你。”
短短幾秒鐘,秒針逆行,時間再次倒流。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幸村精市一哂,心想這個回答有讓他這麽不甘心嗎。
即使他并沒有控制時間,但一次又一次反複的秒針已經洩露了心情,枯燥的蟬鳴聲和遠處社團訓練口號在這短短片刻悉數褪去,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注定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仿佛有人硬生生地在心口撕開一道口子,往裏面灌風。
随着每一句重複的問答,心中的空洞越來越大,冷風彙聚成利刃,往遙遠蒼穹之上彙聚,劃破虛幻而美好的場景。哪怕她分明是在說喜歡。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少年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捂着眼睛,鎏金般的光再也無法照進他的眼眸。
“根本就不開心啊……”
“什麽?”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胸腔裏填滿了某種無聊又隐痛的情緒。
透過指縫,他看見女生若無其事的側臉,她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突如其來的低落,她只在固定的時候說出固定的臺詞,循環往複,像是買了一個壞掉的複讀機。
可她竟然不是。
有時候,幸村精市覺得自己寧願她是個複讀機。這樣他或許不會想要更多。
他這次停頓了很久,“說你喜歡我。”
“……”
這一次卻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答複。
“怎麽不說了?”
幸村精市側頭看過去,緒方唯已經不在剛剛的位置上,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開,站在旁邊的花壇,低頭在打量着什麽。
時鐘已經走過那周而複始的幾秒鐘,鐘樓傳來沉悶的鐘聲。
“你看,剛剛這只蝴蝶落在我手上了呢。”
注意到幸村的視線,她轉頭解釋。
幸村:“……”
很意外,複讀機成精了。
幸村精市拍了拍外套上的草屑,起身走到她身邊,順着女生的視線望去,蝴蝶停在盛開的花瓣上,微微扇動翅膀。
像是經過上帝之手調和的色彩在陽光下展開。
“好漂亮啊。”她感嘆。
那種胸腔裏無法填補的空洞再次自幽微處浮現,幸村精市閉了閉眼,他明白,對緒方唯來說,關于“喜歡”的問題和落在手上的蝴蝶沒什麽不同。
他需要回答,她就會說出預想中的答案。
它落在手上又飛走,她就會去追尋。
……沒有任何區別。
枝葉切割的陽光下,沙沙的風聲中,他有些出神地伸出手,輕而易舉地抓住那只吸引緒方唯的蝴蝶,它在掌心不安地撲扇,留下輕微的觸感。
緒方唯的視線終于重新回到他身上,她奇怪地問,“為什麽要抓它?”
“突然想這麽做。”
“你好幼稚啊。”
“……”他轉頭問,“你想讓我放開嗎?”
女生想了一下,“不然你留着幹什麽呢?”
“它很好看。”
“你好幼稚,”緒方唯嘆了口氣,“還是放開好啦。”
蝴蝶掙紮的動靜,輕的幾乎無跡可尋。
幸村松開手,那只反應遲鈍的蝴蝶仍在用力地撲扇翅膀,順着風的氣流,很快從眼前飛走,它穿越枝葉的罅隙,擦過鐘樓的時針,消失不見。
“不知道它會去哪裏。”
緒方唯轉頭望了一會,若有所思地說。
幸村精市漫不經心地想,它只是一只蝴蝶,去哪裏又有什麽不一樣。可他最終問出口的是,“你希望它去到哪裏?”
“……沒想過。”
幸村精市似乎對她的答案早有預料,無聲地笑了笑,眼眸裏閃動着難以描述的微光。
遠處鐘樓忽然傳來喧鬧的動靜,他擡眸望去,人群聚集在鐘樓樓頂,氣球形狀的裝置已經搭建的初具雛形。
幸村岔開話題,“好像在準備海原祭。”
“哦。”
緒方唯沉默下來,過了許久,她的目光依舊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認真思索後回答,“我希望它能飛往另一片天空。”
“這樣麽。”
“對了,”她好像這才想起來,“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麽?”
“我說……”
時鐘不緊不慢走動。
順着時間走下去,将要面對的是注定無法發生的未來。
無數句“喜歡”也無法填滿的空洞、握在手中卻無跡可尋的蝴蝶。
“嗯?”
她微微側頭傾聽的模樣。
“我是說……”
恍惚間幸村精市看見空洞裏蔓延出黑色霧氣,急速凝聚又重重砸下,臆想中的巨石轟然落地,塵土飛揚,一片狼藉。
他在廢墟中咽下痛苦和哀鳴,握着一顆親手捏碎的心。
“我不要你喜歡我了。”
“但我要……”
空氣仿佛靜止。
咫尺之距,少年的聲音清晰又鋒利,仿佛冥冥之中被賦予千鈞之重的含義,遠比“喜歡”更加令人難以負擔。】
……
緒方唯沒有聽完話語的後半句,她被水杯放下的聲音驚醒。
她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是黃昏時刻,這一覺似乎睡了太久,久到她記不清夢裏許多內容,她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床頭時鐘。
“怎麽了?”
柳生比呂士問。
“……沒什麽。”女生心頭浮現一絲異樣感,她拿起溫熱的水杯,“奇怪,夢到自己重複地過了一遍今天。”
“是麽,”柳生比呂士推了推眼鏡,“晚上吃什麽?”
“倒也沒有夢到這個……”
緒方唯搖了搖頭,昏沉感随着夢境殘留的碎片漸漸褪去,她很快放過了那點異樣感,笑了一下,“你回來啦。”
“嗯,休息的好嗎?”
“做了很多夢……比呂士呢?”
柳生比呂士垂眸,他回答,“跟以往沒什麽不同。”
工作繁忙的父母抽空打越洋電話關心女兒時,已經臨近日本的深夜。
緒方唯趴在窗臺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仍在工作的媽媽閑談。
對面柳生的房間亮着燈,她恍惚間想起夢裏的聲音,她已經不記得柳生曾經講過一個怎麽樣的故事了,只知道當時年幼的自己聽完後,既覺得安心,又難免傷感。
“……小唯?你睡了麽?”媽媽在電話那邊問。
緒方唯回過神來,“還沒有。”
“這次真讓人擔心,”媽媽嘆了口氣,“畢業之後,還是搬來跟爸爸媽媽住吧。”
“再說啦。”
緒方唯不怎麽樂觀地回答。
“好吧……下個月爸爸會回一趟日本,小唯想要什麽禮物?”
“我想要……”
電光火石間,某一幕從眼前浮現。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裝飾滑稽的鐘樓前,少年的身影分明一如既往的挺拔,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看不見的陰影處戰栗,他一字一句,眼眸裏抑着深重的情緒。
【“我不要你喜歡我了,但我要——”】
呼吸窒住,緒方唯恍惚地想:
那一刻,在他決定放手的瞬間,幸村精市究竟想要什麽呢?
“小唯?”
“……媽媽,明天我有一堂書法課。”
那個畫面是記憶中不曾出現過的場景,她隐隐有種預感,那是關于幸村精市的最後一塊拼圖,她原以為自己沒有興趣再去探究。
但是……
緒方唯翻動着日歷,明天已經被圈出書法課的日程。
“怎麽了?”媽媽奇怪地問,“還不舒服嗎?明天也可以請假。”
“不是的,媽媽。”她拿起筆,“我不想去上書法課了。”
“嗯?”媽媽愣了一下,乖巧的女兒似乎從不拒絕任何長輩的安排,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有些措手不及,“為什麽?”
“我不喜歡。”
“……”
“以後,我可以不去上課嗎?”
沉默的空隙裏,緒方唯握着筆的手驀然捏緊。
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媽媽嘆了口氣,“可以的。小唯,如果你不喜歡,就不要再去了。我會跟老師那邊說清楚的。”
……
緒方唯舒了一口氣,提筆在日歷上劃了一筆。
按照柳蓮二的結論,圍繞她的設定只與「角色」有關,所以她無法退出家政社,卻可以辭去圖書館的工作。
那麽,如果她同樣可以離開與真田弦一郎有關的書法教室,就意味着一個已經結束的故事。
月光漸漸被雲層吞噬。
黑暗中,女生的視線落在書桌上的拼圖,如果說記憶像一條絲線,另一端似乎從來都掌握在幸村精市的手中。
他到底想要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村,找到了密碼,開始上線。
沒錯所以下一章又是番外。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乙女CG大戶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日香、暖玉十、Raylene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Sue 20瓶;嘻四、明月共我、明日香 10瓶;清歡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幸村精市篇·途窮
番外:幸村精市線
夕陽的餘晖漸漸消散了。
樹葉的影子在搖晃,透過窗戶,落在空蕩的病房裏。
日歷被晚風吹動,發出細微聲響,幸村精市伸手拿起,指尖壓在嘩動的紙面上,意味着回溯的時間清晰地刻在眼底。
他面無表情地盯了一會,視線變得模糊。
四面八方湧來的倦怠和無聊,在狹小的空間裏漫延。
樹影不斷變化形狀,時間的流逝變得毫無意義,從什麽時候開始,時間是只要他願意就可以随意操控的存在。
前提是緒方唯在場的話。
心裏浮光掠影般閃過這個名字,壓抑的情緒像是找到決堤處,如同漲潮般浸沒上來。
陡然刺痛的大腦中,隐約的畫面明明滅滅,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抽離出身體,居高臨下地回過頭,往昔的一幕幕在幻覺中浮現。
“勃拉姆斯四……是麽,我也很喜歡。”
——是錯覺一場。
“既然誰都可以,為什麽不能一直是我?”
——是占有欲作祟。
“就算告訴你我在想什麽,你也聽不懂。”
——是傲慢與不甘心。
一次次輪回裏,相似的故事與結局。
有時候,幸村精市覺得自己正在一艘快要沉沒的船上,他獨自站在甲板低頭望去,幽暗深海裏有一道名為“緒方唯”的倒影,隐隐約約,乍明乍滅。
在這艘沉船上,是救出自己,還是一起落入海底,去靠近那道或許無法觸摸的幻影?
他在夢境中無數次被冰冷刺骨的海水驚醒,仿佛是靈魂最深處的自己抗拒回答,他一次又一次在黑夜中睜開眼睛,浸濕眼角的汗像是深海陰暗而讓人窒息的水汽。
而此時,他閉上眼睛,意料之中的深海幻境沒有出現。
腦海裏更先浮現的是盛夏的繁華街景,緒方唯無意間的某句閑談,讓倒映在水底的幻影漸漸明晰了起來,然而,那個時候,最先湧現的情緒并不是意外或高興,也不是任何值得喜悅的情緒——那一刻,幸村精市獨自停留在洶湧人潮中,他想的是:
“你為什麽是一個人?”
——不再能夠用新奇、有趣、不甘心來辯解的心理……仿佛是跟某個無形的對手博弈到最後,已經窮途末路,走到必須認輸的地步。
“一開始,”少年獨坐在黑暗的房間中,“我還以為……”
聲音消弭于無形。
另一個問題後知後覺地浮上腦海。
這一次——緒方唯記得他嗎?
如果她能夠想起某年某日的一場惡意的玩笑,是否也可以在四次相遇後,對幸村精市殘留有一絲印象?
思索間,模糊的談話聲音漸行漸近,停在門口處。
值班的護士輕輕敲門,在聽不到回應後,試探地推開一條門縫,走廊裏冷白燈光形成一道分隔黑暗房間的光束。
“幸村君,怎麽不開燈呢?”護士疑惑地問,然後轉頭示意旁邊的人過來,“有同學來探望你。”
幸村精市很快想起,這段時間是海原祭劇本準備階段,按理說應該是真田弦一郎來跟他讨論一些瑣碎事宜。
他無所謂地應了一聲,耳邊恍惚聽到熟悉的聲音。
門後,緒方唯在跟護士道謝。
幸村擡起頭。
緒方唯踏過那一片狹隘的冷光,淺棕色的頭發蒙上了一層光暈,側臉望過來,纖長的睫毛在臉頰投落細碎的影。
黑暗的房間裏,積澱着某種令人窒息的沉悶。
“初次見面,我是緒方唯。”
生疏而得體的姿态,她伸手挽起散落在臉側的碎發,說着一些幸村漠不關心的廢話,“……幫忙把海原祭的文件送過來。”
隔着光與影,他們彼此對視。
微微出神中幸村精市開口打斷了她,“你說什麽?”
“我是緒方唯,幫真田委員長——”
“不是這個,前一句。”
她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微微側頭說,“‘初次見面’?”
“初次見面……麽?”
幸村精市垂下眼睫,那一刻沒有人可以從他的蒼白的臉色中看出任何情緒,他低聲重複了一遍,仿佛是在跟誰确認,“是初次見面嗎?”
“不好意思……我說錯話了嗎?”
緒方唯茫然又無辜地望過來,像是一記耳光扇在臉上。
那些無聊的、別有所圖的、晦暗的過去,都在瞬間失去意義,流動的血液叫嚣着流過每一根痛苦脹痛的血管,唇邊卻下意識彎起完美的弧度。
——她還是不記得他。
哪怕是一個惡意的玩笑,也比幸村精市更加讓她印象深刻。
那場錯誤的雨、意外的雪,從未沾濕她的衣角,卻實實在在地将他困在其中。即使這樣,她也絲毫不被打動。
頭頂的日光燈忽然閃爍了幾下。
明明滅滅中有無數思緒在腦海裏浮動,啪地一聲,滿室的光冰冷铮亮。
“沒什麽,很高興認識你。”
少年笑着說,表面有種近乎緊繃的禮貌和完美,像是死死地壓制着內心真實的意圖,直到它們再也無法影響他。
“我記得,應該是真田送過來才對,他為什麽沒有來?”
“風紀委員會有臨時會議,所以……”
“所以,”幸村頗為理解地點了點頭,他打斷了她的解釋,似乎只是好奇地問,“你跟真田關系很好嗎?”
“……”
緒方唯沒有回答。
她望過來的視線陌生又困惑,而一切表面情緒下,都布滿了“随便你是誰”的內核,她想了想,盡量委婉地道別,“如果幸村同學沒有別的事情,那我——”
“我有。”
幸村精市理所當然地說。
如果換作別人聽到這樣不客氣的話,說不定會把桌子上的分量不輕的紙質文件都劈頭蓋臉砸過來,但緒方唯只是眨了眨眼睛,她平靜地望過來,像是一個制作精密的人偶在等待下一步指示。
幸村精市無聲地笑了一下。
窗外月上枝頭,少年才把當做借口用的文件還給她,“幫我交給海原祭監督委員會辦公室。”
“好。”
“對了,如果你有空,可以幫我去圖書館借幾本書嗎?”
“……可以。”緒方唯接過少年的借書卡,目光短暫地停留在姓名上,“不介意的話,我明天帶過來。”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建立在明知道緒方唯不可能拒絕的前提下,他猜想自己是最卑鄙也最熟練利用緒方唯性格的人。
女生離開後,房間內又恢複寂靜。
像是忽然放棄了某種僞裝,少年仰面躺倒在床上,伸手擋住眼睛。
緒方唯為什麽會代替真田過來,在問出口之前,幸村精市已經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不是因為臨時會議、不是因為真田太忙或是別的什麽,緒方唯當然會來——
是因為他那麽想見她。
這是她被限制的命運,是他選擇踏入這條命運道路的必然結果。
他無數次在心底問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
又無數次讓這個問題無疾而終。
……
在今天之前,他以為這至少是他想要得到的。
然而在緒方唯說出那句“初次見面”後,心底某處仍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撕開一道口子,灌進喟嘆與冷風,甚至錯覺地讓他感到了痛楚。
有不可名狀的貪念在暗處滋生。
那是無論他潛入深海,還是轉身上岸,都無法輕易填補的空洞。
“會跟她較勁,我真是個無藥可救的……”
空蕩房間裏,未竟之語湮沒在無聲的嘆息中。
第二天,緒方唯果然如約前來。
在那之後的一連許多天,幸村精市總能找到很多理由麻煩她。
關于海原祭的提案被全部駁回,久病的網球部部長忽然宣布要全權負責,緒方唯想起聽到這個消息時真田弦一郎頭疼的表情,有些好奇地望着正在轉筆的幸村精市,他面前是空白的劇本。
“那麽,幸村同學要寫什麽故事呢?”
“唔。”幸村精市提筆,漫不經心地一邊構思主角一邊說,“先寫個公主吧。”
“?”緒方唯歪頭,“可是你們是男子網球部?”
“這樣才有趣不是嗎?”幸村精市笑着說。
“……”
緒方唯好像明白為什麽嚴肅的真田弦一郎聞言色變,聯想到黝黑高大的少年可能反串出演的場景,她一時無言以對。
幸村敏銳地擡起頭,“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女生搖頭,“只是覺得真田大概會苦惱。”
“是麽,你很關心真田?”
“他是我書法班的前輩呀。”
“僅此而已嗎?”
一絲陌生的古怪感浮現,緒方唯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而幸村精市移開視線,他的看向未掩的門,燈光下投落一片暗影,在他問完之後,影子的主人伸手壓低了帽檐。
他垂下眼眸,第二次問,“你跟真田,關系很好嗎?”
“……”
緒方唯茫然地望過來。
她擁有太适合傷人的天賦,哪怕是沉默都像是在風裏灌滿了鋒利的刀尖。
微妙又短暫的沉默裏,走廊上的真田弦一郎收回要推門的手,轉身離開。門外又恢複一片明晃晃的、毫無意義的冷光。
幸村精市有些想笑,又疲憊到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筆尖抵在空白的紙上,裝模作樣地描着毫無意義的混亂線條。
“你在寫劇本嗎?”
“沒有。”幸村精市随手将線條勾勒出形狀,“畫着玩的。”
“這樣啊。”
緒方唯撐着下巴,她點了點頭,“幸村同學真厲害。”
“嗯?”
“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像幸村同學這樣的人,喜歡植物,喜歡藝術,每一樣都很優秀,設定完美的有些過分呢。”
“是麽,”筆尖慢慢地、重重地在紙上劃過一道,幸村精市沉默了片刻,他擡起頭,輕聲問,“你是這樣想的嗎?你覺得我還不錯嗎?”
少年無疑擁有一副令人驚豔的容貌,即使清秀的眉眼間仍有病氣難掩。
他專注地注視着緒方唯,目光裏是她無法解讀的深邃和暗湧,仿佛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他來說再重要不過——即使他罔顧她的意願、一意孤行地将她扯進既定的軌跡,每一次交談,都是近乎冒犯的自說自話,她也完全沒有在意嗎?
“當然,”緒方唯單純地回答,“我覺得幸村同學是個不錯的人。”
像是冰霜一樣覆蓋在少年臉上的完美表情微微有些變化,幸村精市垂頭,發絲垂落的陰影遮擋了他臉上大部分表情,他盯着面前的紙和淩亂的線條,抿直唇角,久久沒有說話。
心髒的悶痛感若隐若現,靈魂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戰栗,蠢蠢欲動地撕開虛幻的假面。
——你知道什麽呢?
——你真的認識我嗎?
——哪怕只有一次,你認真注視過我嗎?
“幸村同學?……你在聽嗎?”
“嗯。”
“我要回去了。”緒方唯跟他道別,窗外天色已經暗沉。
幸村精市張了張嘴,原本脫口而出的理由不知被什麽力量阻擋,他沒有說出意味着命令的話語,而是問,“你明天會來嗎?”
“明天需要帶什麽嗎?”
“沒有。”
“……”
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沉默中,他望進緒方唯的眼眸,淺色眼瞳裏一片風平浪靜,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而他此時此刻荒謬的期待,又能算什麽。
少年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将什麽不能訴之于口的話語咽下,他略微一哂,“只是來見我不行嗎?”
——這是命令。
是編織陷阱的蛛網。
他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她落入網中,還是隐約期待她拒絕。
如同意料之中,緒方唯答應下來,她在關上房門前,找到了理由,“那麽,明天跟我講講你的劇本吧。”
“好。”
幸村精市平靜地應着,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從黑暗中掙脫,在空蕩的房間裏無聲嘶吼,他想說別騙人了。別騙你自己了,幸村精市。
——她真的關心劇本嗎?
——她連幸村精市是什麽樣的人都沒有在意過。
寂靜無聲的夜色裏,時鐘緩慢地往前撥動了一格。
緒方唯離開後,幸村精市放下筆,紙張上橫七豎八的雜亂線條映在眼底,凝成黑色的影。
從落筆那一刻已經是無可挽回的失誤。一開始,他并沒有想那麽多;再後來,無論是處心積慮還是心血來潮,每一筆都只能是錯上加錯。
他收攏指節,紙張在手中扭曲變形,揉成一團。
紙團從半空準确地被丢進垃圾桶裏,與此同時,病房裏傳來壓抑的咳嗽聲,突發的昏沉感讓空氣都稀薄了起來,忽然難以呼吸。
頃刻之間,那些記憶、謬誤、掙紮都褪去顏色,他眼前又浮現熟悉的幻影。
深海裏的倒影,虛幻而易碎,不可觸碰。
“我還以為……”
他與她在命運的舞臺上相逢,一幕幕場景皆是不可言說的執念,幕布落下,好戲散場,戲中人早已抽身,他卻遲遲不願離席。他踏入其中,與自己的傲慢與執念糾纏,直到它們無言地沉寂下來。
虛幻的故事接近尾聲,道路走到了真相盡頭。
“我還以為我不愛你的。”
樹影在連綿夜色中起伏,低喃落進風中,很快被吹碎,了無蹤跡。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番外也沒有寫完,還有一章,我恨自己是個廢話流寫手。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莳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ylene 5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梧桐 62瓶;兩極鑿冰異術家 30瓶;金桔、之晴 20瓶;安城裏 17瓶;嘻四 10瓶;南至 9瓶;東籬把酒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幸村精市篇·山海
番外:幸村精市線
七月的神奈川已經烈日灼灼。
緒方唯推開虛掩的房門,病人正望着窗外發呆,拿在手裏的詩集許久沒有翻動一頁。陽光占滿房間,湧動的光線中,少年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他在那片光中轉頭,露出與平常一般的溫柔笑意,但說不清為什麽,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幽微處已經悄然變化。
這種莫名其妙的直覺很快被女生忽視。
緒方唯把從圖書館帶來的書放在桌上,餘光瞥見攤開的詩集頁數,微微一愣。
“幸村同學,這本書要還嗎?”
“嗯,麻煩了。”幸村精市幹脆地合上書遞給她。
“可是你好像還沒有看完。”
“沒關系,我家裏也有一本。”
她露出有些奇怪的神色,“既然不需要,為什麽要借呢?”
幸村精市想了想回答,“或許我只是想看見你。”
“……”
女生似乎沒有聽到。
她的視線被桌子上的日歷吸引,月末的某個日期,被誰用鮮紅的筆跡圈出,格外顯眼。
“這天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
“沒什麽特別的,”幸村精市順着她的手指望去,“非要說的話,是關東大賽的決賽日。”
緒方唯點了點頭,正要說些場面話時,又聽見少年平淡的語氣。
“還有,那天我要做個手術。”
這聽上去平常的說辭讓女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反應過來時吓了一跳,連帶着手指碰倒日歷,砸在地板上,濺起陽光下細微的浮塵。
“是手術日嗎?”
這段時間經常來醫院的女生對幸村的病情有些了解,手術的成功率并不高,她比別人更清晰做出這個決定并不如表面上簡單,她撿起日歷,不知所措地拿在手上,下意識地再看了一眼日期。
“幸村同學,好像一點都不擔心。”
幸村精市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因為不會失敗。”
“……”
他說這句話時,表情裏并沒有某種出于自信的篤定,反而像是看到一道已經解答許多次過的題目,夾雜着平淡的、不易察覺的倦意。
“只要手術在二十七日就沒關系。”
幸村精市從她手裏拿走日歷,重新擺在桌子上,不鹹不淡地擡起眼睛。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沒有在這一天做手術會怎麽樣……”
他注視着她,卻好像并不是在跟她說話。少年安靜的目光似乎透過她,望向了更遙遠的某個人,而且他此刻也并不需要答案。
“什麽意思呢?”
他微微一哂,搖頭,“沒什麽。”
緒方唯稍微有些出神。
從什麽時候起,幸村精市變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