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縷清風掠過窗戶縫隙,在空氣中浮動着初夏草木的氣息。
白晝漸長,緒方唯轉頭望去,不知何時窗外已經遍布郁郁蔥蔥的綠葉,在午後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春天已經悄然逝去,夏日拉開序幕。
時光倉促,有一段時間不曾見面的柳蓮二似乎與之前沒有變化,依舊是那副清冷的模樣。
切原赤也得到從習題中解救的信號,抓起書包就往樓下跑去,窗外的網球場很快出現少年歡快的身影,而教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在靜默中對峙。
半晌後,柳蓮二率先收回視線,忽然點評,“赤也是個好孩子。”
“……”緒方唯覺得這位前輩的濾鏡至少開了十八層,她收起桌子上還沒有做完的習題本,“如果他能算出正确答案再走就更好了。”
柳蓮二搖了搖頭,冷淡的表情上浮光掠影地閃過一絲情緒,似乎是想笑一下,馬上又被一層模糊的疲憊感遏制住。
“蓮二找我有什麽事嗎?”
校門口的咖啡店,熱氣騰騰的飲品在眼前模糊了視線,緒方唯終于問出這個問題。
對面的柳蓮二仍在不緊不慢地往咖啡裏加糖,精準地按照他的習慣,分毫不差。
緒方唯盯了一會,恍惚間想到,她跟柳蓮二認識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在圖書館以外的地方面對面坐下獨處。
脫離了既定的劇本之後,他們的關系究竟是更近還是比以往生疏了呢?
“蓮二。”
“嗯?”少年在白色霧氣後微微擡起臉 。
“之前一段時間,你故意在躲着我嗎?”她攪拌着飲料,即使是面對這樣有些傷人的事實,在她的臉上也只有漫不經心的疑問。
柳蓮二頓了一下,面上無動于衷,手指骨節卻捏緊又陡然松開,只有忽然灑下的一堆不符合喜好數據的砂糖,浮在咖啡上又很快湮沒,稍微洩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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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沒有。”
“诶?可是……”
“我這麽做,只是在确認我對你超乎常理的影響力是否還存在。”在女生終于有些詫異的目光下,少年的聲音依舊冷淡又理智,“又或者說,這種影響能不能重啓。”
銀勺落在瓷杯上,發出短促清脆的響動。
緒方唯神色怔忡地望過來,顯然她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答案是否定的。”柳蓮二解釋說。
這是個讓人松了口氣的事實,然而女生表情依舊有些模糊,似乎是想不通,他為什麽在脫離這玩笑般的鬧劇後,竟然要回頭去探詢真相。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輕聲問,“為什麽?”
柳蓮二沒有回答她,而是敲了敲那本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他沉默了一下,問,“你願意相信我嗎?”
又或者,他真正想問的是:
——你願意讓我介入這場真相嗎?
緒方唯仿佛看在自己正站在一個未知的原點,往事的迷宮自腳下向四面八方延續,她已經在無法看到盡頭的時間隧道走了許久,而有人在此刻找到她,然後伸出手。
他的聲音像是非常遙遠,又清晰地落在耳邊。
“你相信我嗎?”
太久沒有聽到回複,柳蓮二又問了一遍。
“……”
緒方唯露出疑惑又迷茫的表情,她的目光漸漸穿過虛空中的幻想,切實地落在對面少年身上。她記得自己如何走進圖書館、也記得他隔着層層書架影影倬倬的身影,以及在最後一刻,她貿然跑下臺階,而少年精準到分秒的回溯。
【“你放學後來圖書館的幾率是0%。”】
【“你這次考試應該在年級四十到五十名之間。”】
【“數據是不會騙人的。”】
早在那個時候,她就應該想到,柳蓮二并沒有那麽簡單。
“你真的想知道嗎?”
許久後,她的手指放在已經冷卻的杯沿,有些恍惚地擡起頭。
……
白晝的光漸漸散去,咖啡店的生意從熱鬧到冷清,窗外華燈初上,數不清的人影從馬路邊匆忙走來走去。
緒方唯抿了一口冷水,“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桌上的臺燈不知什麽時候悄然亮起,橙黃色的光落在少年的側臉,柔和了他的眉目間不沾人間煙火的出塵感。柳蓮二在筆記本上落下最後一個句號。
他垂眸注視着滿紙數據,似乎在腦海裏解析其中關聯。
“如果把背景當做一幕戲劇或一場游戲,你是「女主角」,而網球部正選是「劇情角色」。「角色」與你之間天然存在吸引力,「劇情」則會促使你和「角色」相處,形成「支線」。”
“但「角色」可以選擇結束這條「支線」。”
“你卻會受到限制。”
“這是一個你既是「主角」,又是唯一被規則束縛的設定。”
緒方唯鼓了鼓臉頰,雖然她對此一直都有模糊的概念,但是被清晰地指出來,內心還是有一絲微妙的感想。
而柳蓮二似乎沒有察覺她的心情,他在紙上畫了一個簡易的關系網,線條的中心是緒方唯。
“「支線」結束是不可逆的。”
柳蓮二思忖片刻,率先落筆劃掉自己那條線,然後是仁王雅治和胡狼桑原,猶豫了一會,才劃掉柳生比呂士,“當這條「支線」結束後,「角色」疊加在你身上的影響會消失不見。”
“……你是說?”
“根據我的觀察,規則其實是非常模糊的概念。”他用筆敲了敲紙張,緩慢地說,“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規則?”
緒方唯迷茫地看向他。
柳蓮二回過神,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
“「規則」從來不強制你做什麽,能夠強制你的,一直是「角色」的主觀想法。”
“不論是你加入社團的設定,還是時間回溯,幾乎都是在迎合「角色」。”柳蓮二說, “打個比方,在我面前,你在五點三十分跑進軌道,我會将時間回溯到五點二十九分。”
“如果是丸井文太的話,他也許會将時間回溯到前一天、或是前一星期。——但「角色」無法獲知回溯前的記憶,這樣做的話,丸井就不會知道你曾做過什麽。”
“那你就白費力氣了。”
緒方唯陡然坐直身體,她有些驚訝,“原來你也不記得那一分鐘發生過什麽嗎?”
“……我只是靠推斷而已。”
柳蓮二搖了搖頭。
電光火石的短短幾個瞬間,少年就已經推測出全部緣由,這個事實讓緒方唯肅然起敬。
“蓮二,你真的很厲害啊……”
她發自真心的感慨。
然而柳蓮二的神色并不見欣喜,他垂下眼睫,模糊的情緒從眼中一閃而逝,“可以察覺到時間回溯、并且擁有記憶的人,姑且稱為「覺醒」。”
“——例如你。”
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空氣中的氧氣仿佛忽然變得稀薄。
少年想到,即使是對感情遲鈍的緒方唯,在被所有人遺落的時光裏,當她一個人面對重複的日月星芒,是否會覺得孤獨?
從圖書室跑開的瞬間、獨自面對篝火的瞬間、答應給赤也補習的瞬間……那些孤立無援的時刻。
“這樣啊……”
緒方唯對少年的心思一無所知,目光落在筆記本上的某個名字,想起幸村精市利用時間回溯、三次推開禮堂大門的畫面,正要說話時,柳蓮二在那條線上也劃了一筆。
緒方唯愣了一下。
“……為什麽?”
“我恰好測試過精市跟你是否存在聯系。”
“诶?”
“上周A組的數學老師因病休假。”柳蓮二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中田老師課程進度落後了年級計劃整整四節,而大多數班級的進度則是提前了三節。”
緒方唯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這意味着A組的柳生不能給精市提供當周筆記,所以我去問了樋口老師怎麽安排。”
“……”是那個随便就決定讓她給切原赤也補習的教導主任。
“我告訴他你們班的進度與精市最接近,希望他可以在E組選一位同學幫忙記下當周數學筆記,帶給精市。”
女生的眉目間浮現一絲了然,“……但樋口老師沒有找到我。”
“是。”柳蓮二微微颔首,“你跟精市之間,不存在因「劇情」而限定的交集。”
“——那他呢?”
女生的指尖落在真田弦一郎的名字上,稍微皺起眉,腦海裏電光火石間閃過那次去醫院撞到的少年,當時是否隐約感受到痛覺,因為腦海太混亂已經記不清晰。
蓮二頓了一下,搖頭,“不知道。”
“真田副部長跟我也很少交流。”
“暫時還沒有還找到可以用于證明的事實,”柳蓮二放下筆,“我更傾向用已有的數據推論……所以,我一直想不通規則中的另一環。”
“什麽?”
“時間。”柳蓮二說。
“……”
“你對「時間」的了解基于覺醒後的所見。”柳蓮二合上筆記本,似乎已經猜到今天無法得到答案,他像是在問緒方唯,又像是在問自己,“那麽,在你覺醒之前呢?是什麽讓你一次又一次踏入輪回——”
是什麽讓他們認識你,又失去你?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那樣一種規則束縛着一切,那麽它究竟是什麽?出于什麽原理,又需要達成什麽樣的目的?
柳蓮二将一切疑問随着筆記本輕描淡寫地合上,在沒有足夠的數據之前,他并不喜歡輕易開始推理。
窗外的夜色已經漸漸沉下來,兩個人走出咖啡店。
立海校門口的車站,柳蓮二正要跟女生道別,然而車燈一閃而逝的瞬間,緒方唯忽然開口,“蓮二,為什麽要幫我?”
少年眼睫微顫,他以為緒方唯不會再問。
“即使面對這種情況,你其實也沒那麽在意……我知道的。”車燈不斷從這條馬路上交錯而過,間或落在少年身上,他微微睜開眼睛,眼底情緒翻湧,“就當我在達成自己的目的吧。”
“是什麽?”
越過女生單薄的肩膀,遠處的海面在夜色中反射着黯淡的光。
在這個意料之外被質問的瞬間,少年忽然想起放在圖書館窗臺的薊菊,從一開始,他對待滿是謎團的緒方唯就與衆不同。
并不是因為異常的好感。
而是,他甚至不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麽答案,冷冰冰的數字、經過計算的概率、符合他喜好的精準數據……仿佛都不再重要。
他想要她有一天能去看看那顆種子。
他希望她有尋求某物的心。
柳蓮二沉默着搖了搖頭,“你還記得我說,限制你的從來都是「角色」的主觀想法嗎?”
緒方唯不明白他為什麽話鋒一轉,遲疑地點頭。
“好消息是你要面對的不是更加牢固的制約。”柳蓮二緩慢地接下去說,“壞消息是,你的對手正是「角色」本人,換句話說,是人心。”
“……”
“比起既定的規則,人心反而更複雜一些。”
“在面對你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理由。”公交車在站臺停下,車門已經打開,一束光落在少年身上,他稍微側頭,“小唯,你需要自己找到這些‘理由’。”
汽車駛出站臺。
緒方唯若有所思地轉身,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多,她有種頭昏腦漲的眩暈感。
路燈拉長女生的影子,在她身後,星空像鑲嵌着一顆顆寶石耀眼而閃爍。
星光漸漸散去,晨曦初現。
随着夏天一起到來的,是期中考試的成績。
一大早,年級榜單已經在學生來校前張貼在公告欄,随着一個意外的發現,聚集在榜下的學生越來越多,議論的聲音嗡嗡不斷。
柳蓮二剛剛走近,看熱鬧的人群就讓開了一條路。
“這次柳同學是第一名哦!”
“真厲害!”
“還以為會是柳生同學呢。”
“怎麽可能啦,中田老師病休了一周,他們班的數學都沒有學完考綱內容。”
“咦?!這麽倒黴嗎?”
“A組沒有人做出數學卷最後一道題目,據說是因為還沒有學到。”
“……”
柳蓮二看了一眼榜單,柳生比呂士的數學成績被扣12分,恰好是最後一道題目的分數。沒想到會因為這種原因贏得第一名,他搖了搖頭,往教學樓方向走去。
“蓮二,”走廊上,樋口老師從辦公室探出頭,“幫我把這些試卷拿到A組。”
少年往辦公室裏望去,“中田老師這周也沒有來嗎?”
“唉,最近流感太嚴重了。”
教導主任把數學試卷交給他,嘆息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時候尚早,教室裏只有零零星星幾個在補作業的同學,按照柳生比呂士的時間表,今天應該是他執行風紀的日子。
柳蓮二把試卷放在講臺,視線落在隊友的座位,一堆教輔書本堆在桌面,足以看出他平時的用功程度。柳蓮二的目光一頓,落在一本熟悉的教輔上。
他想起筆記本上那道遲疑劃掉的支線。
只有柳生比呂士是緒方唯一開始就排除的人,他不應該打着收集數據的旗號懷疑隊友。
……
可他也同樣不喜歡在沒有足夠的數據前,得出結論。
一天的課程結束,在社團活動開始之前,今天輪值的風紀委員需要繼續在校門口執勤。柳蓮二走進A組教室,他站在柳生的桌子面前,抽出那本教輔。
在他的印象中,這本書第19頁有整整一頁都是與數學卷最後一題相似的題型。
柳蓮二翻開那一頁。
工整的字跡,遍布了19頁。
每一個步驟、解題的思路、最終答案都無可指摘。
腦海裏某些聲音被轟然放大,不停回蕩,每一個字音都重重地砸落在地——
【“A組的數學老師因病休假,課程進度落後了年級計劃整整四節。”】
【“中田老師病休了一周,他們班的數學都沒有學完考綱內容。”】
【“A組沒有人做出數學卷最後一道題目。”】
柳蓮二猛然放下那本教輔,他往緒方唯的教室走去,但空蕩蕩的教室已經沒有人在。
他朝校門口的方向望去,視線越過道路兩旁林立的樹木,本該在校門口執勤的柳生比呂士也已經不知所蹤。
手機裏傳來無限的忙音。
柳蓮二結束通訊,想了想,撥通另一個號碼。
這一次,對方很快接起。
“——是你嗎?”
少年的聲音像是偵探小說翻到最後一頁,甚至不願多加分析,一字一句都帶着已成定局的洞悉。
柳生比呂士幾乎欣賞他的敏銳。
“是我。”
他平靜地說。
“為了維持正常的表象,永遠一模一樣的作業、永遠一模一樣的試卷、永遠一模一樣的比分,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嗎?”
“……”
“我一直在想,在異常的背後,規則究竟是什麽?”柳蓮二閉上眼睛,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沒有規則,對麽。”
“時間只以「角色」的主觀意識逆轉。”
“從頭到尾,都是你在操控這場關于她的輪回。”
作者有話要說: *限定本文設定下*
其他學校畫風:這很蹊跷,我們一起看看問題出在哪裏。
立海畫風:這很蹊跷,問題不會出在我隊友身上吧?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傻作者今天又沒更、豆子、明日香、Raylene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西斯敏、茄克斯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