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太陽落山後,風漸漸止息,氣溫卻一點點轉涼。
在這個與平常無異的夜晚,似乎做什麽都無法專注。
筆尖懸在習題本上,半天沒有落下,緒方唯搖了搖頭,盯着題目再次試圖理清思路,但腦海裏卻總是浮現一些無關的畫面,偶爾是細雪紛飛的夜、偶爾是旋轉向上點亮的聖誕樹、偶爾是那場失控的暴雨……最後,定格在川流不息的繁華夜景中,輕聲道別的柳蓮二。
那個時候,柳蓮二在想什麽呢?
向來選擇逃避、自認為無法解析感情的女生,面對少年溫柔的退讓,反而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起來。
……
夜涼如水。
遠處高樓的燈火都熄滅後,城市漸漸安靜下來,寂靜中甚至能聽到野貓攀上樹枝、又一躍而下的動靜,枝葉搖晃着。
柳生比呂士站在窗戶前,注視着對面燈光明亮的房間。
在他的印象裏,緒方唯總是睡得很早,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對面房間的燈卻一直亮到日出。他不知道緒方唯今夜在做什麽,但鐘表每擦過一秒,就像一個冥冥之中的叩問,在黑暗的幽空中回蕩着。
少年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的是面前冰涼的玻璃,他敲了兩下。
如果說,對任何事情都不關心的緒方唯,從來生活在這樣一堵透明卻安全的屏障之後,她雖然對世事有所隔閡,卻從無煩惱。那麽,現在好像有人跨越了那層屏障,帶着許多問題,抵達她的面前,一一攤開。
在漫長的、他認識緒方唯的所有時間裏,只有今天,那盞燈徹夜不息。
而這似乎只是一個開始。
柳生比呂士推開窗戶,春末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久久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沉默中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黑夜中氤氲着霧氣,漸漸彌漫,滲透夜色中的每一個角落,悄無聲息,卻又避無可避。
像一聲聲被禁锢在語言背後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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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鬧鐘響起,緒方唯從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擡起頭,手臂微微發麻,她望了一眼窗外破曉的晨光,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去。
轉頭還能看到沒有寫完的作業。
“……”
從來安分守紀的好學生,難得浮現一絲心虛感。
她迅速收拾完畢,準備早點到學校補作業,進入校門時,恰好看到了從網球場出來的柳蓮二,昨天的景象一幕幕在眼前閃現,她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有人擋住她的視線。
緒方唯眨了眨眼睛,仰起頭,“早上好,比呂士。”
柳生沉默地打量着她略帶倦容的臉色,應了一聲,“昨晚睡得不好?”
“有點。”女生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但我睡着的時候,你好像還沒有關燈。”
“是麽。”
少年剛從更衣室出來,從頭到尾收拾得一絲不茍,半點看不出熬夜又早起晨訓的模樣,這讓緒方唯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記憶。
閑談間,柳生轉身跟她一起往教室的方向走去,等到緒方唯想起要跟蓮二打個招呼時,回頭望去,身後已經沒有人。
遍布長廊的藤蔓在清晨的風中微微搖曳。
那種異樣的感覺再一次翻湧。
第三堂課結束後,國文老師叫住了緒方唯。
“聽蓮二說,你最近時間比較緊張,要兼顧社團活動,又要給低年級生補習。”教國文的宮崎老師是一位不茍言笑的中年女性,也許是因為嚴謹的态度,同時也負責管理圖書室。
“……是。”
緒方唯似乎猜到了接下來的發展,她攥緊了手,指甲在掌心泛起細細密密的痛感。
恍惚間聽到宮崎老師難得和藹地說:
“圖書館的工作,蓮二說他一個人可以應付過來,如果太忙的話,你以後可以不用在周五特地過去一趟。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緒方唯張了張嘴。
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但虛空中卻有某層無法言明的枷鎖應聲而碎。
她想起那張怎麽書寫都不能成型的退社申請、想起樋口老師理所當然的補習要求……最後,她想起昏暗的路燈下,蓮二說“不會再順路”時,溫和的神色。
她以為自己至少會松了口氣,但其實沒有。
熱鬧的課間,走廊明亮的光被穿梭而過少年們的身影打擾,斷斷續續,緒方唯轉頭望去,春天已經邁向尾聲,似乎有什麽東西永遠停在了這個季節。
深夜。
安靜的房間裏,緒方唯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睡眠質量越來越差勁,她認命地披上外套,重新打開房間的燈。
推開窗戶,對面二樓竟然沒有熄燈。
已近淩晨時分,柳生比呂士最近的作息似乎也不太健康。
她想了想,拿起手機,試探地給柳生發了個沒有意義的表情。
對方很快就回複:「……」
她趴在窗臺上,對話框裏的內容輸入到一半,忽然覺得這樣做有些傻氣,索性按下撥通鍵,通話信號音響了幾下,被人接起。
“比呂士,你這幾天睡得是不是有點晚?”緒方唯終于問出好奇的問題。
“……”
對面傳來輕微的聲響,是少年把筆放在桌子上,“你也一樣。”
“我只是偶爾睡不着啦,”緒方唯關心地問,“可是我每天熄燈的時候你都沒有睡,說起來,你平常到底幾點睡覺?”
“快了。”
“喂,敷衍的也太明顯了……”她正要繼續關心竹馬的睡眠健康,被柳生打斷,語氣頗有些像教導主任。
“明天還有課,你該去睡覺了。”
“我睡不着,”女生無聊地用手指敲了敲窗戶的玻璃,“既然你也不睡的話,跟我聊一下天又不會怎麽樣。”
“但你這幾天都在犯困。”
“是這樣嗎?”緒方唯嘆了口氣,單純的語氣中并不含一絲責備,“可是我覺得,你好像不想跟我講話。”
少年沉默了一下,“沒有這回事。”
“那我們來聊一聊吧。”
“……”
似乎有一聲嘆息落在幽空裏,細碎的響動後,對面二樓的窗簾拉開,隔着玻璃,柳生比呂士站在窗前,表情看不真切。
“你最近遇到什麽不一樣的事情了嗎?”
“诶?”
緒方唯望着落在夜色中模糊的剪影,愣了一下。
“不是睡不着嗎?從這個話題開始怎麽樣。”
少年已經換上居家的休閑服,這模樣好歹比他平常穿着校服更加平易近人一些,他推了推眼鏡,在不知不覺間,主動權已經交換。
“我最近……”
女生稍作思索,眼前立刻浮現了疾馳的列車、停滞了一瞬的風、站在臺階上柳蓮二模糊的神色,她放低了聲音,“我做了一件錯事。”
“是什麽?”
“這就是問題所在。”緒方唯稍微從窗臺上擡起頭,目光落在夜色深處,“我也不知道。”
“……”
“就算對方說什麽都沒有說,但是我有種感覺……我讓他很難過。”她的聲音漸漸染上疑惑,“我在想,是不是應該道歉?”
柳生沉默了一瞬,聲音穿過電流顯得有些冷淡。
“這應該是你自己決定的。”
“這樣啊……”
緒方唯有些出神,她垂下腦袋問,“比呂士喜歡過什麽人嗎?”
“……”
顯然她也并不在意這個答案,在一陣沉默後,緒方唯嘆了口氣,她仿佛自言自語地問,“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那些在透明屏障後,可以被她看見、卻無法被她觸碰到的感情,她沒有辦法理解,并且在一次次困惑後,衍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
“小唯。”
柳生打斷了她的思緒,聲音似乎與深夜微涼的風融為一體,在某處掠過細微卻透骨的涼意,他問,“為什麽一定要想明白?”
緒方唯啞口無言了片刻,“我以前也是這麽認為的。”
“你以前過得不開心嗎?”
“也挺好的……”
“我也覺得,”柳生頓了一下,無數情緒皆數被夜色隐沒,他平靜地說,“你這樣就很好。”
“這會不會在無意間會傷害到別人呢?”
空茫的黑暗中,電話裏的聲音仿佛忽然變得十分遙遠。
久遠的記憶被猝然喚醒,他想起來,緒方唯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她對許多事情都懷有愧疚,那是一種霧裏看花的憐憫和孩童般純粹的善意。
“你知道嗎?”柳生比呂士突然話鋒一轉。
“什麽?”
“有人說愛是一種本能,要麽生來就會,要麽永遠都不會。”
窗外的風陡然變涼。
緒方唯怔了一下,她起身倒了杯水,将喉嚨裏奇怪的堵塞感混着冷水咽下,才緩慢地問,“你覺得我是後者麽?”
“不。”柳生依舊是那副冷靜的語氣,他為今晚的議題結論:
“我只是覺得,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
夜色深深。
緒方唯放下水杯,依舊困惑,“可是如果有人——”
柳生打斷她,“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如果有人為此付出代價,那也與你無關。”
“……”
在這個難得跟誰傾訴心事的時刻,緒方唯卻突然想到記憶中一件矛盾,柳生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語氣,像一條絲線連接着過去,熟悉的感覺穿越了漫長的時光,讓她在多年後也忍不住感嘆。
“比呂士,從小到大,你為人都這麽冷漠啊……”
“你該去睡覺了。”
“再聊一下嘛,”女生撲向軟床,打了個滾,溫軟的床和耳邊熟悉的聲音松懈了她的疑惑,困意一點點湧上來,“剛剛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真奇怪,之前明明記憶很模糊。”
“……”
面對冷不丁翻起舊賬的女生,就算是柳生也有一瞬間覺得頭疼。
“比呂士還記得嗎,有次放學的路上我明明摔倒了,但是你根本就不管我,說這與你無關。”電話裏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模糊不清的呢喃,“我只好自己站起來,自己回家了。”
“……”
“現在想想,你好過分啊。”
抱怨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寂靜的夜裏只有風吹過草木發出的動靜,許久之後,柳生比呂士才對着沒有動靜的手機說,“你記錯了。”
緒方唯的手機大約被她丢到了被子下的某個角落,隔着夜晚朦胧的霧氣,少年的聲音輕輕敲在無人傾聽的角落裏。
“你沒有自己回家。”
“走到一半,你就回頭了。”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是制作精密的機器突然放棄了一板一眼的演算,放任自己陷入某段回憶中。
“那天刮了很大的風,你站起來自己一個人往前走,我以為你終于不會再理我,可過了一會,你還是回頭,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笑着問我冷不冷。”
“如果你不回頭的話,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意外還是命中注定,已經不重要了。”
“不管因為什麽,你也曾經在短暫的片刻裏對我伸手。”
“你伸出來的手其實比我更冷,可是那個瞬間,我突然不想讓你一個人走了。我想,就這樣吧,我和你,我們可以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到最後只有我們兩個人也沒關系。”
陰沉的天空中,黯淡的星辰若隐若現,像是一只眼睛,沉靜地注視着這一幕。
夜風中有誰的聲音,模糊而情緒不明地掠過黑暗。
“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了。”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為這件事生氣了……”
命運在聰慧的少年面前,過早地暴露了本意,沿着緩緩拉開的幕布,是一條既定的軌道。柳生比呂士已經沿着那條軌道,走了很久,很久。
而現在,他清晰地知道,軌道開始偏離了。
一連許多天,緒方唯都沒有在學校裏遇見柳蓮二。
脫離了冥冥之中被誰牽引的緣分之後,她才發現立海校園原來這麽大,就算她在去辦公室路過走廊,回頭往蓮二的教室裏看,也不一定能見到他。
緒方唯嘆了口氣。
對面正在跟數學題死磕的切原赤也奇怪地擡起頭,“怎麽了?我又做錯了嗎?”
如果說有誰比自己還在狀況外,那一定是腦子裏幾乎被網球和電動游戲填滿的切原赤也。緒方唯又嘆了一口氣,她說,“你連題目都看錯了。”
“咦?!”切原赤也瞪大眼睛,盯着白紙黑字一會,眼睛逐漸呈現蚊香狀,“那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看你做題的樣子很認真。”
切原赤也正要控訴她毫無師德的行為,目光忽然頓住,轉頭望向教室門口,“前輩,你找我嗎?”
緒方唯聽到“前輩”兩個字就開始頭疼,切原赤也的前輩沒一個是好人,她轉頭望去,意料之外的,今天來的不是湊熱鬧的丸井文太或仁王雅治。
似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她視線凝住。
柳蓮二站在門邊,他依舊拿着那本筆記本,敲了敲門。
“我們談談吧。”
在切原赤也開口詢問之前,他輕聲念出女生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沒發現嗎,蓮二讓小唯破防了!
如果這是長篇,我确信蓮二股現在正是上市的好時候
可我一開始只想寫10w字左右,可惡,怎麽會寫了12w還看不到結局在哪T T
20w字內不完結我就直播吃鍵盤。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日香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風中櫻 5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