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年末,随着新年的腳步逐漸逼近,春假來臨。
緒方唯的父母從公司外派中短暫抽身回到神奈川,能夠再一次跟工作忙碌的父母相聚,這大概是整個時間回溯中最令女生感到開心的事情。
“長高了呢。”
緒方媽媽整理女兒身上嶄新的和服,有些感慨。
“當然啦,”緒方唯在鏡子前掰着手指頭數,“都四個月沒見過了。媽媽也不回來看看我。”
“因為……”
“好啦好啦,當然知道你們工作很忙。”女生習以為常地說,“放心,我有好好在長大哦。”
緒方媽媽無奈地笑了一下,把女兒一直紮成雙馬尾的頭發盤起來,“小唯,明明還是個小孩子。”
她有些不服氣地扁嘴。
“明明小時候很像隔壁家的比呂士。”緒方媽媽想到了往事,微微沉思,“長大之後,性格卻南轅北轍呢。”
“……咦?我像他?”
“每天跟着人家後面,比呂士做什麽你都要學呢。”
這突然被抖落的黑歷史讓女生不能接受,她努力回憶了一番,兒時記憶卻很模糊,“不像他才是好事。長大後的比呂士好無聊。”
“小唯現在的性格,比他更讓人擔心哦。”媽媽說。
“……”
有柳生比呂士這個“別人家優秀的孩子”做對比,一時間緒方唯也找不出自己更加優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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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時,頭發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盤好,簪上蝴蝶藤頭飾,長長地垂落在發間,稍微一動,就在光線上折射出變幻的花色。
“好看!”女生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
“還說不是小孩子。”緒方媽媽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真讓人放心不下……如果這次公司外派延期的話,小唯要不要到爸爸媽媽身邊來呢?”
“唔……”
同樣的問題,緒方唯之前已經聽過一次,她知道這句話還有下文。
“不過現在還早,讀完國中再考慮吧。”
父母的海外的工作有人事變動的可能,現在談論這個确實為時過早,不過,女生更加在意的是——已經在時間輪回裏,經歷過不少次國中生活的自己,這次真的能順利畢業嗎?
她努力遏制住喉嚨裏的嘆息,朝母親笑了一下。
“我會考慮的。”
“走吧,比呂士在樓下等着。”
新春時節,就算晨曦才初現,也已經是參拜活動的早高峰期。
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年節難得回一趟家鄉,要參與的應酬和人情往來比以往更甚,今年的參拜活動,緒方唯依舊是跟着柳生家一起出行。
剛到目的地,柳生妹妹活潑地拉着父母往山上寺廟方向跑去,柳生比呂士瞥了一眼身旁女生精致的衣着,不緊不慢地走在她前面,為她與擁擠的人潮隔開一段空隙。
剛剛講過壞話的少年就在咫尺,緒方唯的視線心虛地飄了一下,看着少年逐漸寬闊的肩膀,她想了想,還是扯住對方的衣袖。
“小時候,我真的經常學你嗎?”
“阿姨告訴你的麽。”柳生側頭問。
“對啊,可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女生好奇地仰着臉,“有這回事嗎?你記得嗎?我學你幹什麽呢,你小時候也沒有好玩的事情嘛……我怎麽想都覺得,你小時候也挺孤僻的。”
漸漸明亮的光越過人潮,落在少年身上。
他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平淡的模樣,但卻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虛空中某一個點,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并沒有在意女生從疑問發展成抱怨的喋喋不休。
直到衣袖被輕輕地扯了一下。
“你有在聽嗎?”
“嗯。”柳生收回手,一絲不茍地撫平被她捏變形的衣袖折痕,“聽到了。”
“所以呢,我懷疑媽媽就是在騙我,她就是太喜歡你了才會這麽說。”女生一本正經地得出了最後的結論。
“……”
不知道是不是絢麗朝陽短暫制造的假象,一向冷淡的少年竟然彎了彎唇角,他低笑了一聲,忽然說,“沒有。我記得。”
“哈?”
金色的光暈開在少年的眼角眉梢。
比起計較童年黑歷史有目擊證人,此刻更讓緒方唯意外的是,柳生比呂士居然還會露出這樣簡單的笑容。大概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褪去總是壓抑着什麽難以言明的沉肅,少年舒展的眉眼其實非常好看。
“真有這麽回事嗎?”
“嗯。”
“……好吧。”
緒方唯下意識地接受了,在她看來,柳生的說辭比自家媽媽更加可信。
即使在父母外派之前,工作也十分忙碌,至今為止,緒方唯人生中的大半時光,其實更多是跟同齡玩伴柳生比呂士一起度過,他們共享了太多記憶,以至于,明知道竹馬也是網球部的正選,她也不願意像試探桑原一樣,去試探柳生比呂士。
他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
與他度過的時光,是構成如今“緒方唯”的一部分。
新年祈福之後,緒方唯思索片刻,在繪馬上認真地寫下了“希望能順利畢業”的願望。柳生妹妹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馬上就笑嘻嘻地搶走了木牌。
“哥哥,你看!”
她把寫着字的木牌聚在柳生比呂士眼前,調笑道,“姐姐的願望好簡單哦。”
少年瞥了一眼,視線随後越過木牌邊緣,落在呆站在許願牌前面的女生身上。
“別鬧了。”
他伸手輕而易舉地從妹妹手中拿走繪馬,越過緒方唯,将它懸挂在高處。
身側是少年熟悉的味道,緒方唯本來以為柳生比呂士也會笑話她兩句,但面對這個簡單到滑稽的願望,少年顯得比她還要認真,挂上後,又安靜地注視了一會,直到緒方唯有些不自在地把他拉開。
“因為早上媽媽說畢業後再決定要不要跟他們一起生活……”
“嗯。”
“你覺得呢?”
柳生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淡的有些漠不關心,他說,“到時候你會決定的。”
女生早就習慣了竹馬這種态度,點了點頭認真地說,“希望是這樣。”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柳生妹妹拉着去別的地方玩。
女生們輕快的腳步聲消失在林間,沒有人注意到身後的柳生比呂士依舊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靜。
順着他的視線往下,是初升的朝陽、往山頂寺廟祈福的人潮、含苞待放的花樹,新年的撞鐘聲一聲聲在山間回旋,一切都顯得熱鬧而欣榮,所有人都懷抱着對新的一年、欣喜的期待。
而他的身側人來人往,唯獨少年的身影仿佛被誰遺落、永恒地凝固在時光之中。
……
短暫的春假結束。
也許是父母的建議給緒方唯帶來不同的選擇,返校那天,她難得主動去了一趟家政社。升上三年級,特長是揮霍經費的社長已經畢業,接任社長職位的是那位喜歡做黑暗料理的秋山同學。
她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寫下退社申請,放在桌子上。
“你在幹嘛呢?”
這時,丸井文太推門走進來。
緒方唯心底咯噔一下,迅速伸手蓋住退社申請。
紅發少年看着她防備的動作,挑了挑眉頭卻沒有說話,假裝沒看見地移開視線,他在櫃子裏翻找了一下,找到自己想要的糖罐後,朝她揚了揚。
“今天不招惹你啦。”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走出去時甚至體貼地帶上了門。
安靜下來的教室裏,緒方唯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剛剛的動作好像太沒有禮貌了一些……
但是丸井文太什麽都沒有說。
少年的細心和體貼總是潛藏在單純的表象之下,相處起來其實是非常舒适的人,可惜她總是辜負這份好意,女生嘆了口氣,垂下視線,忽然僵住。
從指縫中透出來的紙張上,顯示的是一片空白。
她一字一句、認真寫完的退社申請書,不知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白紙一張。
緒方唯不信邪地又嘗試了幾次,無一例外,那些字跡最終都會在眼前漸漸模糊、然後不留情地消失——她是不能夠退出家政社的。
這是冥冥之中加諸于“緒方唯”身上的制約。
眼前閃過一幕幕碎片般的記憶畫面。
她撐着額頭,恍然間想起與幸村精市相遇時,自己加入的管弦樂團;與仁王雅治相遇時,自己加入的是戲劇社……顯然,每個背景下,都會出現與他們匹配的、“緒方唯”的設定。這種限制,除非他們放棄,否則不會輕易消失。
而現在,她之所以能夠脫離這兩個社團,是因為他們兩個都脫離了游戲麽?
可是,幸村精市是什麽時候放棄的呢……?
記憶中最後的雪夜,他看上去絕對不是願意放手的樣子。
緒方唯将白紙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裏,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被困在水缸的金魚,在透明的屏障下處處碰壁。
平和而安定的日常只不過是一種假象,這份與真實的割裂感,久違地、再次尖銳地刺向她。
家政教室的門第二次被人推開,這次進來的是新任社長秋山同學,她看到女生落在陰影裏的身影,驚訝了一下,“怎麽了?心情不好嗎?”
“……秋山同學。”
“嗯?”
“你有喜歡的人嗎?”
“問、問這個幹什麽啦!”
緒方唯像是真的非常困惑,她在暗色中擡起頭,眼眸裏閃爍着天真又好奇的意味,“你要怎麽樣才會放棄那個人呢?”
“如果告白被拒的話,可能會放棄吧。”秋山想了想,“但我又不會去告白。”
緒方唯搞不懂這其中的邏輯,只提煉出重點,“被拒絕的話,會難過嗎?”
“這——誰都會難過吧?”秋山理所當然地回答。
如果要打碎層層疊加在身上的枷鎖,這之前,是不是要先傷害什麽人呢?那種“難過”是什麽滋味?她有資格賦予別人這份失落嗎?
緒方唯若有所思地離開家政教室。
女生走出校門時,正好遇到了柳生。
久違地,兩個人再次一起回家。仿佛時光倒流般,緒方唯想起第一次從幻覺中清醒過來的畫面,那時也同樣是返校的日子,柳生從混亂的人群中抓住了她的手,才不至于讓她在現實裏跌入更深的漩渦中。
誠然,一同長大的竹馬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存在。
——但也是她不能繼續逃避、必須面對的現實。
“比呂士。”
“嗯。”
“借我一支筆。”
少年側頭,像往常一樣,沒有問她這麽做的原因,安靜地遞給她一支筆。
“……想到有事情要記一下。”
緒方唯這樣解釋着,拔開筆帽,在攤開的掌心,尖利筆尖用力地按了下去,随着墨點暈開,浮現出清晰的、有刺痛感的紅痕。
她松了口氣。
但不知道是為什麽,心裏依舊有種莫名的、沒有真實感的慌亂,女生一筆一劃地在掌心用力地寫完了所有的字,每一筆落下的力度,都竭力抑制着痛楚帶來的顫抖,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完整地确認眼前這個人的真實性。
許多時候,呈現在眼前的畫面,像是隔着一層她無法理解、也無法觸碰的屏幕。
可是對緒方唯來說,只有柳生比呂士,不能是那個屏幕裏的角色。
她把筆遞還給柳生,心裏壓了許久的石頭,忽然間煙消雲散。
一陣風吹來,光禿禿的枝幹上雖然沒有枯葉落下,卻不知何時起已經萌發了一些新芽,黃昏中,遠處的城市燈火閃爍。
列車飛馳而過,轟鳴聲中,停在路邊等候的女生側頭,跟旁邊的少年輕聲講話。
柳生似乎沒有聽到,依舊目視着前方的道路。
“比呂士。”
“對我來說,這個學校裏,誰是虛假的都無所謂……”
她的聲音,在列車與軌道摩擦出的動靜中,那麽微弱,又在誰的耳膜上無限放大。
“唯獨你不能是假的。”
推開柳生宅的大門,少年利落地扯下假發和眼鏡,對在客廳沙發看書的人抱怨,“不知道為什麽,我有種上當的感覺。”
“嗯?”
仁王雅治把書包放在他的桌子上,“我為什麽要假裝成你跟緒方唯一起回家?”
“這個主意,”柳生淡定的翻過一頁書,“是你自己提出來的。”
“話是這麽說……”
“你說‘如果連緒方唯都騙不過的話,怎麽在賽場欺騙別人’。”
“我确實說過……”
“所以是你主動去欺騙她的。”
學霸的邏輯缜密,事實蓋棺定論、無可辯駁,仁王雅治無所謂地聳肩,“我是沒有關系,不過她今天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
“你不好奇嗎?”仁王問,“那句話應該是說給你聽的。”
“就算我好奇,你會告訴我嗎?”
“不會喲,puri。”
……
冬日的深夜,陣風拍打在窗戶上,室內外的溫差給透明的玻璃蒙上一層霧氣,透過模糊的白霧望過去,一巷之隔、對面二樓屬于女生的房間早已熄燈。
柳生放下窗簾。
他整理着自己的書包,拾起被仁王随手塞進去的筆,正要放回原位時,忽然想到了什麽,拔開筆帽。
筆尖在臺燈下閃着細細的光,落在指尖的感覺,是刺痛的。
他幾乎可以推測,她用于确認的方式。
正如他也可以猜到,在列車進站時,她對仁王雅治說的那句話。
——唯獨他不能是假的。
——柳生比呂士,這個名字代表的是緒方唯至今為止的人生,是與她相伴成長、并且構成她的一部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allure 30瓶;鳶鳶枳 10瓶;顧亦承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