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的蛋糕看上去很好吃。”
陽光下的少年擁有一頭燦爛的紅發,随着他說話時稍微側頭的動作,發絲在女生的眼前過弧度帶起一絲流動的空氣。
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
對于青春期敏感的人際交往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太近的距離。
而少年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冒犯,他雙手搭在窗臺上,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烹饪教室裏即将出爐的蛋糕。
緒方唯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沒有提醒或責備少年,只是安靜地取出蛋糕擺盤,熟練地用奶油點綴,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能清晰地感覺到少年的目光已經從蛋糕上移開,有如實質地落在她的指尖、然後緩慢地上移,最終,他趴在窗臺上,大膽又好奇地打量着女生。
分明是第一次見面,丸井文太想到,但是他總覺得好像已經見過很多次眼前的畫面,那些存在于幻覺的記憶影影綽綽,很快就被蛋糕香甜的氣味掩蓋。
雖然對男孩子來說,貪吃不是什麽帥氣的屬性,但是少年好像沒有這個自覺,他發現了這份美味,便順理成章地想要分一杯羹——反正,他對被女孩子們投喂的事情習以為常,幾乎沒有人會拒絕他。
眼前的女生也沒有說“不可以”。
不過,暫時也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她耐心地裝點着蛋糕,絲毫不打算看在誇獎的份上先勻出一份給等待中的少年。
丸井文太以為自己會很心急,蛋糕的氣味萦繞在鼻尖,然而本該躁動的食欲安安分分,反而是別的什麽情緒露出水面,少年随着自己的心意探索,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女生臉上。
他發現他并不是想吃這個蛋糕。
那是一種有點陌生的體驗。
丸井文太鼓起臉頰,想了想,他覺得他也許是想要擁有那個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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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手裏那個完整的、能夠屬于他的、永遠也不會化掉的蛋糕。
暮色漸起,夕陽染上了少年的紅發,更加顯得熱烈,像火焰一般有種灼人的熱意,即使緒方唯盡力不去關注他,但依舊覺得過分耀眼、難以招架。
就像是他每一次突兀地闖進她的視線裏。
是一種眼前少年獨有的、無法逃避的直白與熱烈。
……
【一周目】
“你的蛋糕看上去很好吃。”
烹饪課上,緒方唯左手拿着模具,右手抓着打蛋器,實在想不通作為一個完全的廚藝白癡,自己為什麽會選修這一節課。
然而老師嚴格的視線很快落在發呆的學生身上,她趕緊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搗鼓了幾下。雖然身處熱鬧的教室裏,但周圍一個人也不認識,緒方唯只好悄悄地用手機搜索教程,在下課鈴聲響起前才堪堪做出一個賣相有些慘不忍睹的蛋糕。
就在緒方唯望着糟糕的作品,難免感到失望沮喪時,少年清亮的聲音穿過了嘈雜的教室。
緒方唯側頭,撞進少年帶着笑意和期待的澄澈眼眸裏。
“可以讓我試一下嗎?”丸井文太第一次說。
她愣住,緩慢地點了點頭,看到少年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有落在他口中期待的蛋糕上。
他一直注視的是她。
這個認知讓她覺得有些奇怪,很快又被少年誇張的贊美沖淡。
“以後也可以讓我試吃嗎?”
最後,丸井文太咬着勺子,在已經放課後、空蕩蕩的教室裏問道。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某種超乎直覺的反應已經脫口而出。
“好啊。”那是得到認可後喜悅的聲音,她無疑是這麽說的。
一切都順理成章。
少年待人時看似大大咧咧實際上很有分寸,直白的要求也不會過分為難,好像從認識那一天開始,在同一座校園裏平凡又瑣碎的交集都擁有合理的解釋。
她與丸井文太很快熟稔起來。
偶爾,看着身旁的少年咬着蛋糕上的草莓,惬意眯起眼睛時,緒方唯也會有些出神地想到,他好像總是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他對她說第一句話開始,就已經掌控了全部節奏。
可是……
可是什麽呢?
一直萦繞在心底、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究竟從哪何處誕生呢?
這樣平和、卻又由少年占據主導地位的日常生活,一直持續到那個普通的初春午後。
臨近情人節,校園的氣氛難免浮躁,空氣中仿佛随時都會發散出香甜的、仿若夢境一般的氣息。緒方唯在給蛋糕裱花時,丸井文太突然好像心血來潮地問道,“你會做巧克力嗎?”
少年趴在桌子上,用第一次見面時,那種期待、隐隐勢在必得的目光,擡眼盯着她看。
她知道他真正想問、隐含在背後的含義是——
你會給我做巧克力嗎?
那種不受控的反應又一次席卷而來,讓緒方唯覺得頭暈目眩,仿佛只是過了零點幾秒、又像是時光被無限拉扯延長。
“不會。”
眩暈感忽然消散。
緒方唯有些不可置信,擡手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自己說出口的話,她磕磕絆絆地、想要讓自己的拒絕更隐晦一些,“我、我并沒有學過……巧克力。”
然後她看到了少年燦爛眼眸裏不可避免浮現的失落。
“為什麽呀?”他沒有生氣,只是輕聲地問。
緒方唯皺起眉頭。
為什麽呢……她明明願意給他做蛋糕、會在偶遇時一起回家、分享彼此的午飯,她默許了那麽多事情,應該是喜歡文太的吧……?
她應該是喜歡他的吧。
在恍惚間,緒方唯用力地抓緊手裏的裱花袋,蜂擁擠出的奶油破壞了本該好看的蛋糕裝飾,一塌糊塗。她盯着狼藉的蛋糕,忽然想到——
她從來不擅長廚藝。
到底是為什麽,最初的最初她會踏入家政教室呢?
“我……不知道……”她只能這樣回答文太,“我也不知道。”
在被洶湧的愧疚感淹沒之前,一切戛然而止。
還沒來得及表達心意的少年、初春的清寒、窗沿上的落花……都變成了泡沫一般的幻境,最後的最後,夕陽也落下去了,薄霧般的夜色從四面八方聚來。
【二周目】
再次睜開眼睛,她站在吵鬧的烹饪教室裏,丸井文太從身後探出頭來。
“你的蛋糕看上去很好吃。”
少年的眼睛天真又明澈,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麽。
這是他第二次說。
“不、不可以。”還沒有明白狀況的緒方唯按捺着不安、語氣幹巴巴地拒絕道。
“啊,這樣啊……為什麽呢?”少年顯而易見地失落了起來,在他陷落的情緒裏,緒方唯心頭一跳,不詳的預感又一次襲來。
下課鈴聲及時響起,仿佛聽到了得救的信號,她放下手中的東西、對身後老師的質疑不管不顧,慌亂推門跑出了教室,在安靜在能聽到足音回聲的長廊裏頭也不回,想要逃離少年那雙注視着自己、失落的眼眸。
好像撞到了什麽人。
她擡起頭,勉強地看到眼前人的下颌,正要道歉時,一切又煙消雲散。
再次睜開眼睛時,身邊的場景已經變換。
……
【三周目】
返校季。
校道上因為社團招新活動而格外熱鬧,緒方唯還在茫然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時間點,已經被人群擠到角落裏,回過神來,手上正拿着一張已經填好的烹饪社團入社申請書。
“有新人诶!”
攤位上的前輩精神一振,從她手裏奪走了那張紙。
緒方唯猛然反應過來,但是為時已晚:“不……等一下!”
喧鬧的環境裏,她的聲音被淹沒在人群中。
緒方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寫在烹饪社團的招新名單裏,熱心的前輩囑咐她報道時間和需要準備的東西,這一切都像隔着模糊的、信號糟糕的屏幕,而她則是一個置身在屏幕外的觀衆,既無法融入進去,也無法改變什麽。
原來是這樣。
她的每一次拒絕,只會把他們推近一點,直到她無法逃避。
忽然有種喘不過氣的窒息感自虛空中緩慢壓制下來,在徹底籠罩她之前,一只手把她從人群裏帶出來。
柳生比呂士垂眸盯着心不在焉的女孩,視線落在交疊的手腕處,他安靜地盯了一會,直到緒方唯低垂的腦袋動了動,才不慌不忙地、克制地放開她。
女生沒有察覺到他的動作,看到他時有些意外,“你怎麽在這裏?”
“在樓上看到你了。”
緒方唯順着他的視線,看到學生會的窗戶正對着校道。
“……哦。”
她以為柳生會問她為什麽在道路上發呆,但是向來嚴格的竹馬好像沒有興師問罪和教導的意思,只是沉默了一會。
“不舒服嗎?”他甚至體貼地給她找好借口。
“有點。”
柳生送她回到教室,又折返學生會處理公務——畢竟是開學的時節,學生會堆了許多瑣事。緒方唯翻開自己落在教室裏的課本,嶄新又整潔,她上課的時候有随手塗鴉的習慣,現在都随着回溯的時間消失不見。
她煩躁地在扉頁重新寫上姓名,試圖理清楚現在的狀況。
放學後,柳生比呂士一反常态地出現在她的教室門口。
“不是不舒服嗎?”少年接過她的書包,神色冷淡,“我送你回家。”
“……诶?”
緒方唯混亂的大腦更加混亂了一些,雖然有一起長大的交情,但柳生比呂士跟她顯然是兩種人,嚴于律己的少年的課後被部活、學生會和補習班安排的滿滿當當,并且從不缺席,直接回家可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不去網球部嗎?”
不知道為什麽,潛意思裏脫口而出的是這句話。
柳生的視線好像短暫地浮現一絲探詢,很快被更深重的平靜壓制,“請假了。”
難以置信。
緒方唯腦海裏哐當砸下這四個大字。
但是柳生從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一向不跟她解釋什麽,“走吧。”
她昏頭暈腦地跟上去。
黃昏下影子被拖得很長。
女生注視着少年日漸成熟的背影,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童年的玩伴越來越沉着冷靜,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比呂士。”
“嗯。”
“網球部可以請假嗎?”
她好像隐隐約約聽誰提起過,這個時候,網球部正在全力備戰比賽,部裏的氣氛十分緊張。
“可以。”
“聽說現在訓練很繁重。”
“嗯。”柳生似乎瞥了她一眼,難得主動拓展話題,“部長生病了,為了讓他安心,大家都全力以赴。”
“……哦。”
網球部部長嗎?緒方唯腦海裏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抹月色下的剪影,但只是一瞬間,隐約的影子快速淡去,她想到了其他事情——丸井文太也是網球部的正選。
“你跟網球部關系好嗎?”
柳生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仿佛沒有發現她在刻意打探消息,應了一聲。
聽到柳生的肯定,緒方唯有些苦惱,既然是柳生承認的朋友,那她還能不能從柳生這裏套出一些有關丸井文太的情報……萬一他不說怎麽辦,他可是很有原則的人。
糾結着,竟然已經到了家門口。
柳生看她還在發呆,在心底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用放在自己這裏的備用鑰匙打開了緒方家的大門。
他伸出手,猶豫片刻,輕輕地落在她的發頂。
“我跟你關系更好。”少年在夕色中,用平淡的語氣陳述道,“所以,你想問什麽?”
“……”
緒方唯愣了一下。
柳生跟她這種處事不拘小節的家夥相反,他生性嚴謹,從不是在背後議論朋友的性格。她忽然想起許多小事,柳生比呂士雖然固守原則,但其實總會為她讓步。
“沒什麽。”她搖了搖頭,從柳生手裏接過自己的書包,想了想,問出另外一個問題。
“比呂士,如果你玩一款游戲,一直都沒有通關,你會不斷重複挑戰嗎?”
随着話語落下,風聲沙沙響起,像是有一陣風圍繞着他們。落葉紛飛,在空中震顫,落在緒方家院前的池塘,泛起一圈圈漣漪。
柳生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那陣怪異的風停下,他才仿佛思考完畢、嚴謹緩慢地開口。
“我想,我大概不會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
……
緒方唯的思維緩慢回到眼下。
丸井文太還維持着趴在窗沿的姿勢,一點都沒有不耐煩,安安靜靜又滿懷希冀地等待着。
她想到,丸井文太就是那種人吧。
那種……如果游戲沒有通關,他會不斷、不斷、不斷重複,直到達成所願的類型,與跳脫的表象迥異,少年有着超乎尋常的溫和與耐心。
而她,正是那個無法通關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