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魔幻境
是的,他在發抖,整個身體像是被丢進了極寒的水中,完全無法被意識控制的在發抖。
這種顫抖,來自于上位者絕對的實力壓制。
墨斂走到他身前,月光透過他落下一大片陰影,将顧子言整個人都籠罩其中。他眉目低垂,眼中是一種複雜至極的情緒,擡手将指尖落在顧子言的眉心之上,按住了那一點宛如朱砂的紅色印記。
指尖的力道很重,如果不是這會兒動不了,顧子言幾乎要痛呼出聲來。
在眉心停留許久,那修長幹淨的手指又順着眉骨朝下,繼續撫過顧子言的臉頰,似乎非要将他骨骼的形狀描繪出來一般用力。
他的手很冷,跟平常的那種微涼不同,此時從墨斂皮膚傳過來的是一種刺骨的冷。在這樣冰冷的撫摸之下,顧子言連唇色都漸漸變淡、變淺,最終顯出一種不正常的紫。
墨斂突然低頭,毫無預兆的捏住顧子言的下颚擡起,然後向他靠近。
待到那張出塵的面容與自己只有一線之隔的時候,顧子言眉間突然一片冰冷,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夾雜着奇怪話語的低沉嘆息。冰冷的呼吸撲在顧子言的皮膚上,他聽到那幾個微不可聞的字:“……對不起。”
墨斂在跟誰說話?
顧子言感覺自己連思維都已經被溺死在了這片寒冷之中,眼前墨斂那張臉龐開始變得模糊至極,他被銀色完全占據的眼睛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仿佛能将顧子言的整個魂魄都吞噬其中。
意識離體的感覺非常不妙,突然間大片大片的白色占據了顧子言的視線,他動了動身體,發現自己變得異常輕松,就好像是……不是好像,這就是他的意識。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意識已經被拉入了墨斂的心魔之中。
與顧子言自己識海中的青蔥草原不同,墨斂的世界全部被冰雪所覆蓋,目及之處幾乎看不到其它色彩,清冷而又純淨。若說有什麽不和諧的地方,大約是遠處層層落雪之間,有一座湖泊。
湖泊中的湖水亦是冰雪般的淺藍,看着湖中的水便覺得心思澄澈。
顧子言只是這樣一想,整個人便已經來到了湖泊之上。只是等他定睛朝着水下望去時,看到的場景卻與先前截然相反——湖水深不見底,最上層是顧子言第一眼看到的淺藍,但越往下就變得愈發幽深。
在已經接近于黑色的水域中,無數鎖鏈從四面八方伸出,将一個人影捆縛其中。這些鎖鏈死死纏繞着人影,只能勉強看到其中的白衣,但即使看不清面容,顧子言心裏卻異常清晰的知道,被束縛其中的人一定是墨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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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來說那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墨斂,而是他被困住的執念。
執念積得時間太久,又無從開解,最終沾染了凡塵之中的七情六欲,便會化為心魔。從這湖底的境況來看,墨斂的這份心魔可不是什麽容易解決的問題。
原本得知墨斂竟然有心魔這件事,就已經足夠讓顧子言吃驚了。但眼下更緊迫的問題是,他必須想辦法想辦法喚醒墨斂。剛剛将他拉進這裏來的,明顯并非是平常的墨斂,那麽就肯定是墨斂的這份心魔,如果沒辦法讓墨斂原本的意識醒過來,顧子言就沒辦法出去了。
他會被永遠困在這裏。
想到這裏,顧子言嘆了口氣,縱身朝着湖面一躍而下。
……
下沉,他在不斷的下沉。
雖然因為這是識海之中的湖泊,所以不會造成窒息。但湖水冰冷幽暗的感覺卻不會消失,在重重壓抑之下,顧子言依然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幸好在到達他難以忍受的極限之前,顧子言抵達了這片接近于黑色的水域。
有些笨拙的在水中繞過縱橫交錯的鎖鏈,他終于來到了那個白衣人影的面前。只是白衣人影整個被鎖鏈所捆縛,顧子言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喚醒他。試着伸手摸了一下白衣人影身上的鎖鏈,卻又迅速收了回來。
鎖鏈排斥着一切接近的東西,一旦觸碰到便會遭受到針刺般的痛感。顧子言難以想象,若是被這些鎖鏈纏身,又将會遭到怎樣的痛楚。
“你想讓他醒來?。”
顧子言警覺的轉身,然後瞳孔微微放大——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團漆黑的霧。
“可惜,他沒有那個機會了。原本昨天他可以将我再封印上幾十年的,不過封印過程還沒結束,他就匆匆離開了天樞山。他居然以為靠一只蠱蟲,就能壓制住我?”有些得意的說完這番話,那團霧在顧子言面前晃了兩圈,就像是在認真打量他一般。
打量完畢,黑霧突然竄到顧子言臉前一寸處,笑了起來:“說起來,要不是你引起了那柄斷劍共鳴,讓他再次看到了那柄劍,我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契機出去。”
顧子言皺起了眉,一是因為那黑霧突然靠近,而是因為他沒搞明白後面那句話。
他知道墨斂是提前離開了天樞山,也知道墨斂是因為自己的才突然趕回,但他想不到這件事是發生在墨斂封印心魔的過程中。至于那只蠱蟲,确實也是墨斂自願種上的。那是為了補救突然被中斷的封印過程,暫時壓制的法子,但是很明顯那只蠱蟲沒能撐到預期的時間,就被心魔殺死了。
但是為什麽墨斂看到赤霄紅蓮的斷劍,會引發心魔?所以說,墨斂的心魔到底是什麽東西!
“想知道嗎?”黑霧整個晃了晃,語氣中帶着戲谑的笑意。
如果他是個人的話,必定是很欠揍的那種,顧子言一邊想一邊下意識伸手将那團黑霧推開。這麽一團黑漆漆,又看不清到底是什麽的玩意兒,顧子言一點也不想跟他靠的那麽近。
按理來說,心魔這種東西并沒有實體,顧子言也就是那麽随手一推,沒指望能把心魔推走。所以當他看見,那團黑霧一瞬間被他推出老遠,在深色的湖水中帶起一道水花來時,深深的震驚了。
這什麽情況?難道系統又給自己加了什麽新BUFF嗎?比如說專門打心魔的那種?
黑霧也驚了,然而他既沒有身體也做不出表情,只能從那他亂竄的頻率和變了調的聲音看出,他真的真的很震驚:“怎麽肯能,那個人都死了一百年了,其它東西根本不可能碰到我……你到底是什麽人?”
“噫?”顧子言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推開老遠的黑霧。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又将手伸向了剛從遠處滾回來的那團黑霧。
“可惡……你離我遠點!”黑霧像是哆嗦了一下,連周身飄浮的黑煙都縮回了中間,一溜煙直接消失在了顧子言的視線裏。
其實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顧子言,站在原地有點發懵。
只是還沒等他發愣多久,顧子言就發現,身邊的水域突然間變得渾濁起來。像是被倒入了泥土般,深色的湖水中開始看不清楚東西,這種渾濁慢慢朝着他靠近,似乎想要把他吞噬其中。
什麽都看不清了,在水下那種獨特的壓迫感也漸漸消失,仿佛身處在了另一個地方。
忽然間,顧子言耳邊開始變得嘈雜起來,無數聲音七嘴八舌的在說話,逼得他用雙手緊緊捂住了耳朵——好吵、好煩,你們到底在說什麽!給我閉嘴,不要再說了!
異樣的情緒從腦海中翻騰而起,那些聒噪的聲音并沒有因為他的抗拒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後,幾乎像是貼着他的耳朵發出來的,一句一句刺得他頭疼欲裂。
“蒼炎魔尊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你聽說了嗎?據說蒼炎死得極慘,被以前的仇人扒皮拆骨,連個囫囵屍身都沒留下……”
……
“哎,你看那是墨斂吧!當年一戰将蒼炎魔尊敗于劍下的墨斂啊。”
“有墨斂在,實乃仙道之大幸!何懼那些魔道小人!”
“就是就是,先前那蒼冥教魔尊吹噓得何等厲害,結果在劍仙手下連三招都過不了。”
稱贊,無數人口中說出的無數次稱贊,在耳朵裏亂成一團,有種情緒像是沉重的巨石落在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即使拼命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也無法将這些聲音完全隔絕。
那是令所有人都驕傲不已的事情。
對他來說卻像是一把鈍刀,一次一次将心底那個想掩藏的地方慢慢劃開,磨得鮮血淋漓。而且不能阻擋,無法出口,只能沉默地聽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這傷疤當做無上榮耀傳下去。
顧子言感覺自己被困在了這種情緒中,比溺水更要難受,他甚至聽到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息聲。
這不是他的感受,卻在此刻讓他壓抑得近乎崩潰。
忽然有一股極淡的香氣,若有若無的飄來,勾着顧子言的意識,讓他難受至極的腦袋恢複了一些清明。
不行,不能再這樣沉下去了,顧子言在看不清任何東西的黑暗中,将食指手指放入了口中,用牙齒用力一咬。刺痛感和血液一道湧出,溫暖異常的腥甜味道在口腔中彌漫開,将意識慢慢從喧嘩之中歸攏。
終于像是沉到了最底端,那種不斷墜落的感覺消失不見,但顧子言卻一點都不敢放松。因為他眼前出現的,并不是原本那片深色的水域,而是另外一個明顯不應該出現的場景。
這是安瀾城外,準确來說是一百年前的安瀾城外。
顧子言之所以這麽确定,是因為他已經在腳下那片溪谷的崖頂看見了自己——百年前的自己,那個白發黑衣,手執赤霄紅蓮的蒼炎魔尊。
很奇怪,這個視角很奇怪。顧子言覺得自己的位置應該是在半空中,俯視着下面的一切,但是他為什麽看到了當年在場的所有人,卻惟獨沒有看到這場約戰的另一個主角呢。
墨斂哪去了?
眼前的景象在變換,顧子言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視角,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切,以一個完全不同的視角再次上演。等到他來到曾經的自己面前時,顧子言明白了:他現在所用的是墨斂的視角,所以他才始終找不到墨斂在哪。
說實話,這種從對面看自己的感覺很微妙。
“讓我走……求你。”
看着自己從前的那張臉,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子言莫名覺得有點羞恥。畢竟他當時……也确實是厚着臉皮才能将這種懇求說出,原本站在墨斂的立場上,放他走才是小概率事件。
這時候顧子言才明白,墨斂那個心魔的源頭,居然是自己?!
他也沒有想到,當初情急之下的逃生對策,居然會給墨斂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難道是因為自己當年死得太慘烈,所以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
雖然這麽說,但顧子言心裏也清楚,這件事不過是一切的起源。就像是一個小裂縫,如果沒人管它的話,過上一段時間也就被塵土填上了。但事實是,從顧子言剛剛聽到的那些喧鬧聲音中來看,這裂縫不僅沒填上,而且還被越挖越深,最後竟然成了一道萬丈深淵。
哎……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雖然他死時确實是抱有仇恨,但他真的是從來都沒有怨過墨斂。也不知道墨斂是怎麽在漫長的時間裏,硬生生把這事搞成了一個死結。
“不管怎麽說,這心魔都是因我而起,總得想辦法幫他解開才是。要不然墨斂就跟裝了個定時炸彈一樣,萬一哪天突然炸了,我不僅落不着什麽好處,反而還有性命之憂。”顧子言這麽一想,也就懶得深究其中原因。雖然現在他肯定沒辦法将墨斂的心魔完全消除,但總得想辦法暫時把心魔逼退,讓墨斂醒過來才行。
集中精神,顧子言看着眼前的情形,不斷思考着這個場景中到底有什麽破綻。
其它劇情跟顧子言曾經經歷過的沒有什麽太大差別,只是在墨斂将“他”放走之後,整個畫面突然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原點。劇情倒轉,從頭開始,顧子言深切的感受到自己背後一涼。
一遍、兩邊、三遍……等到第十遍的時候,顧子言終于确認,這是個死循環。
顧子言心底有種絕望的念頭升起來,幾乎想就此放棄。但就在此時,他又聞到了那一縷若有若無的香,這香的味道他描述不出來,若非要形容的話,他只能說這是一道冰冷的香氣。
和被冰雪簇擁的感覺一樣。
當墨斂手中那把冰雪凝結的劍刃,第十一次貫穿了蒼炎魔尊的身體時,顧子言突然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裏。既然這是個不斷重複的循環,那就得找出一個薄弱的點來将其破壞,所以他在“蒼炎魔尊”說出懇求的三個字之前,果斷開口了:“他的死跟你沒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
渾身都沾染上血跡的“蒼炎魔尊”突然愣了愣,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很是奇怪:“你在說什麽?”
他當然會感到奇怪,因為顧子言的這句話原,是說給墨斂聽的。
整個世界突然波動了一下,像是石子被投入了湖面般,泛起一圈圈的漣漪。而顧子言眼前輪回了十幾次的畫面,也随着這種奇怪的波動被扭曲、變形,最終全部散開消失了。
顧子言嘆了口氣,因為這次他依舊沒能回到一開始的湖泊中去,看來墨斂的這個心魔還真的是相當頑固啊。
眼前重新變成了一片黑暗,安瀾城、溪谷、圍觀人群全部都消失了,唯一還站在顧子言面前的,是“蒼炎魔尊”——不,應該說是變幻成這個樣子的心魔。
“蒼炎魔尊”的這副樣子,比剛才場景中的要可怖的多。一雙幽深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眼眶,血從眼角落下來,滴到殘破不堪的軀體之上,和鮮血淋漓的殘軀混為一體。
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幹澀而沙啞,也不知道喉嚨受過怎樣的傷害:“你說跟他沒關系?哈哈哈哈哈,要不是他那一劍,我怎麽會落得這種下場。”
顧子言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當年死的挺慘,但是沒想到這麽慘。即使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也還是有些受不了。逼着自己把視線轉回去,顧子言勉強道:“別裝了,你只是心魔而已。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不管有沒有那一劍,蒼炎都會死。”
“蒼炎魔尊”愣了一愣,下一刻他出現在顧子言面前,用染滿溫熱血液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以為這麽說,就能為他開拓嗎?不可能的,就是因為他我才會落到這種地步……這一點,連他自己都無可反駁!”
慢慢窒息的過程非常難受,但是顧子言知道這心魔根本不可能真正掐死自己。心魔只能通過無比真實的環境同化人的感受,從情緒上影響人,從而使人相信自己的死亡,才能将人真正殺死。
極度窒息的感覺持續了很久,顧子言的感官告訴他,他與死亡不過一線之隔。
就是那一線的距離,他硬是用意識扛了過來。那雙帶着血液的手終于放棄了,顧子言重新開始呼吸的那一刻,他伸手反扣住了“蒼炎魔尊”的肩膀:“他不是不能反駁,只是你的意念變得太強,讓他沒辦法看透而已。”
被顧子言所觸碰的部位,散開一縷縷黑色的煙霧。
“蒼炎魔尊”身上的傷口血跡瞬間全部都消失了,雖然還是頂着顧子言以前的那張臉,但起碼看上去不那麽滲人了。雖然身軀在一點點消失,幾乎要變回一團黑霧的摸樣,但他卻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原來是你,我就說怎麽還會有人能傷到我,原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有趣極了,你說是不是?”心魔終于完完全全回複成了一團黑霧,他一溜煙從顧子言手下鑽出,伴着那狷狂笑聲的回音,消失了。
而顧子言這次終于如願以償,回到了一開始那片湖泊中,面前依舊是那個被鎖鏈捆縛其中的白衣身影。
讓他感到稍許安慰的是,現在捆縛着白衣身影的鎖鏈明顯少了許多,至少已經能看到那張冷清出塵的臉龐了。不枉顧子言在心魔裏摸爬滾打一圈,差點沒把自己給累死。
這次再碰到那些鎖鏈的時候,雖然刺痛感還在,但是已經在他能忍受的範圍之內了。看着墨斂那張靜靜閉着眼睛的臉,顧子言突然有點氣不過,鬼使神差的伸手在他臉頰上拍了一下。
沒想到這一拍之下,墨斂居然皺了皺眉頭,睜開了那雙冷清的眼睛。
吓得顧子言還沒來得及收回手,眼前突然一晃,什麽湖水鎖鏈全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墨斂那簡潔的房間。
現在,顧子言唯一一個想法是,墨斂應該不會記得被打了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