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遺腹子
“周機長的事情,我們這些當同事的,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幫忙。各種表彰各種稱號,都會盡力幫他争取,你們看……”來人試探地看了看一臉麻木的周月年,又看了看正不停抹淚的大姑,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這個家該誰來拿主意。
他是周棟顯飛機上的副機長,也算是目擊者,跟周棟顯一起共事也有那麽多年,隐約知道周棟顯離了婚,但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居然是這樣的情況。
周月年臉上一片平靜,看不出任何的悲傷,只有看她眼睛的時候才會發現,她眼睛裏黑沉沉的一片,好像被大霧籠罩,再也不複曾經的清明。
她點了點頭,盡可能地讓自己靠近大人,“謝謝了。”
除了“謝謝”,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個副機長抿了抿唇,“我和周機長也算是私交不錯,你們如果有其他什麽想法,可以一起告訴我,我會盡量争取的。這次這個事情,電視上也在報道,周機長如果不是為了飛機平安,耽擱了救治,其實完全可以存活下來,但他太敬業了。有再多的要求,只要合規,你們都可以提。”
周月年瞪着一雙大眼睛,副機長的話,在她耳邊飄來蕩去,就是進不到腦子裏去。
提再多要求又能怎麽樣呢?周棟顯不還是回不來了嗎?明明出去的時候是個活生生的人,她一節晚自習沒有上完,人就不在了。就算評成“烈士”、“英雄
”,可那些,對他的親人而言,又算什麽呢?
副機長輕輕嘆了口氣,也知道面前這一老一少根本聽不進去,但他還是要說,“周機長已經不在了,你是他的孩子,你爸爸就你這麽一個孩子,不管再艱難,你都要頂着。”
他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發現,這話對一個半大孩子來說,的确有些殘忍了。
尤其還是個女孩子。
人在看待女孩子的時候,往往會把她們和弱者聯系等同起來,災難降臨的時候,總會給予她們無限的同情。
可災難自己卻從來不這麽想。
這句話周月年卻聽進去了,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這些事情,我沒有經驗,很多還需要各位叔叔阿姨幫忙。”
那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曾經在班上左右逢源的狀态,這次,不再是處理與班上同學的簡單人際關系,而是她爸爸的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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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她這麽說,副機長也稍微放心下來,“今天我們領導還在處理這件事情的善後工作,等他們空了,應該就是今天晚上,就會過來慰問。我提前過來,一方面是出于私人感情,想提醒你一下,盡量為自己争取利益,另一方面也是單位派我先來看看。你爸爸的事情,後面會有一大筆的撫恤金,你往後的生活不用擔心,只要你好好的,供你将來出國都沒有問題。”
周月年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副
機長又嘆了口氣。周棟顯這些年也算是小有積蓄,就算沒有那筆撫恤金,供周月年念到大學畢業也完全沒有問題。更別說,她手上還有一套聯排別墅和兩輛車呢。
可是現在,這些東西,怎麽看怎麽燙手。
副機長見自己已經把意思說清楚了,站起身來便要告辭,“孩子你……好好的。”
周月年點了點頭,妥帖地将他送走了。等到她回來,一直忍着不肯哭出聲的大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早就叫他多休息多休息的……他,他就是不聽,現在好了……”
大姑擡起手來,淚眼朦胧地看向周月年,“現在好了……留下我們年年一個人,怎麽辦哦……”
周月年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抱住了,“還有我呢大姑,還有我。”
爸爸不在了,還有她。
只剩她了。
果然,當天晚上,航空公司和民航局的領導都到了周家,周月年就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小大人一樣,朝着妥帖穩當的方向,将周棟顯的領導同事一一接待送走。
等到做完這些,已經快天亮了。她一早要和大姑去殡儀館,周棟顯的遺體還停留在那裏,等着她們去按排,在這之前,都是航空公司工會的人在幫忙。
周月年還不到十八歲,沒有駕照,不能開車。這裏又不好打車,那個副機長留在這裏,等下送她們過去。
坐在車上,周月年忍不住朝後看了一眼,枇杷樹掩映下的小樓,不知
道為什麽,在少了一個人之後,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凄清。
在她一腳踏入十八周歲的大門口時,老天爺給她送了一份大禮。
一直跟她相依為命的爸爸沒了,從今往後,她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大姑哭累了,伏在周月年的肩膀上睡着了。少女的肩膀單薄極了,連一個人的重量都不堪負擔,又該如何去承擔往後一個人的歲月呢?
周月年跟航空公司工會的人做了交接,将周棟顯安頓妥當之後,拒絕了副機長送她們回家的好意,帶着大姑回家了。
周棟顯是從小地方到S市來安家的,周月年的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還剩下一個姑姑,這些年來也已經在其他地方成家,跟他們沒有多大的來往。至于老家的其他人,願意來的人不多,大不了帶個禮金,也不需要周月年多費心。
她這才發現,他們父女倆看起來過得花團錦簇的,結果蓋棺定論那天,真正能來送一程的人,少之又少。
說到底,他們都怕寂寞。
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終将孤獨上路,所以生前才要活得盡量鮮活,仿佛這樣,就能将自己那一身孤獨全部掩蓋。
周月年跟大姑回到家,才剛剛走到門口,就見周家大門前站了一個人。大姑輕輕皺起眉頭,“她怎麽來了?”
見到她們,何琳連忙跑過來,因為太急切了,高跟鞋還在地上扭了一下,即便是這樣,她也還是自己跑到周月年面前,一把拉
住她,“他們說你爸爸……”
周月年點了點頭,“我們進去說吧。”
何琳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如果不是周月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她說不定要摔下去。
周月年打開門讓她進去,等到何琳哭夠了,她才說道,“今天晚上事情太多了,剛才我爸他們單位的領導還來了,我忘了跟你說。”
何琳搖了搖頭,“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她哭,好不容易止住哭聲的大姑也哭,三個人中,反倒是跟周棟顯最親近的周月年看起來最平靜。好不容易等到她們的情緒再次穩定下來,周月年開口說道,“我爸爸現在還在殡儀館,剛剛我和大姑去辦了手續,大姑說,火化和下葬的日子要找人看看,合一合我爸爸的八字,等時間定了,我再通知你吧。”
她頓了頓,慢慢說道,“何姨,你還年輕,既然……既然沒有跟我爸爸正式結婚,那往後,有了合适的人,你還是留意着吧,不要因為他……耽擱了自己。當然,如果你願意幫我的忙,我也感激你。”
她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周棟顯跟何琳只是男女朋友關系,男未婚女未嫁,周月年才是周棟顯一個戶口本上的女兒,論親近,周月年比何琳跟周棟顯更親近。他的後事,理應由周月年來操辦,何琳如果處于情誼願意幫忙,周月年感激不盡,如果不願意,想要從此躲得遠遠的,周月年也不怨
她。
何琳也聽明白了,她瞪大了眼睛,“年年,你這話,什麽意思?”
“何姨,你別誤會。”周月年擡起頭看向她,“我也是不希望你耽擱了自己。如果爸爸還在,當然這一切都不存在。可現在的問題是,爸爸不在了,盡管很難,但我們大家都必須要試着接受。以後,我們兩個的關系,也都跟我爸爸還在的時候是一樣的。”
怎麽可能一樣呢?
周月年外交辭令說多了,好聽的話張口就來。但她們都知道,周棟顯都不在了,她和何琳之間那個紐帶和橋梁都不在了,怎麽可能還跟以前一樣呢?
何琳沒有拆穿,她輕輕嘆了口氣,“周棟顯,不光是你爸爸,還是我愛人。何況……”
她輕輕握住的手,拇指不停地在手指上摩挲,“我懷了你爸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