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鴻
這個念頭從楊斯堯腦海中一冒出來,他自己就吓了一跳。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竟已經這麽舍不下這群人了嗎?
是……舍不得這群人,還是舍不得周月年?
他心中隐約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卻又不敢說出,唯恐他的不解風情,影響了此刻兩人的好時光。
他側頭,看了身邊的周月年一眼,少女披了件衣服,長長的裙角在風中翻飛,隐約有種衣袂翩跹的脫俗。
這已經不知道是他第多少次,期望這條路長一點兒,再長一點兒。他寧願永遠無止無休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也不願意接受與她分開的失落和孤單。
正是因為有了周月年,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陪伴,是這樣一件好事情。
只是……她大概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這些心事,她永遠也不會體會到,自己的這點兒傷感和眷戀。
“周月年。”
剛剛從KTV出來不久的周月年冷不丁地被楊斯堯叫到名字,轉過頭來,“幹啥?”
楊斯堯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周月年渾然沒有往心裏去,“你最近這幾天怎麽怪怪的?”
楊斯堯聽了她這話,一口氣堵在胸口,吞不出也咽不下。
他怪?
他怪怪誰?
周月年那顆腦袋,簡直不解風情到了極點。他怎麽會對這樣一個貨有眷戀?他是嫌自己過得太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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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斯堯瞬間一句話也不想說,将衣服一攏,率先走在了前面。
什麽舍不得,
這樣的人,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他們的成人禮放在了元旦節前,經過頭天晚上一番鬧騰,周月年第二天睡到下午才起來。大姑一過中午就在她耳朵邊嚷嚷,“你們快起來了啊,我做了紅豆糕,沒一個人起來吃,怎麽回事?”
嗯,周月年之所以對大姑的抱怨絲毫不懼,那是因為家裏還有一個人跟她一樣。
周機長完美地錯過自己女兒的成人禮之後,在淩晨三點和周月年前後腳地到了家裏。
他頂着兩個黑眼圈下樓的時候,周月年正穿着睡衣坐在餐桌前,滿臉都是困倦。見到親爹來了,父女倆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各自坐到餐桌前,将大姑做的紅豆糕往嘴裏塞。
周棟顯邊吃邊打哈欠,大姑見了,又說道,“吃飯的時候不要做其他的,小心嗆到。”
周棟顯根本不管她,揉了揉眼睛不說話。被他傳染,周月年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大姑見了,指着周月年說道,“看吧,昨天晚上叫你不要玩兒得太晚,你非不聽,現在好了?”
周月年不敢吭聲,默默吃東西。
她說完大的說小的,說完小的又該輪到大的了。只見大姑将槍口對準周機長,“我說棟顯,你那個工作,什麽時候換一下?這人年紀上去了,跟年輕小夥子不一樣了。你看你,昨晚上飛一趟回來,今天早上眼眶都還是黑的,長期下去,怎麽受得了?況且,人到中年,本身就是毛
病最多的時候。”
這話,大姑說了好多次了,別說周棟顯,就連周月年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周棟顯顯然已經免疫了,笑着搬出萬年不變的理由,“害,反正都飛不了幾年了,我趁着身體好,再飛兩年,後面再說。”
他這明顯是托詞,大姑不理他,絮絮叨叨地說道,“年年也大了,再過半年就要上大學,孩子在家的時間更少,你現在不趕緊把工作推一推,好好陪陪孩子,将來陪伴她的時間更少。”
“是啊,這不是她都大了嗎?我不趕緊把她出國和結婚的錢掙到,将來怎麽跟我女兒交代?”他說着,沖周月年做了個鬼臉,故意逗她,“到時候你沒有嫁妝,就只能嫁個撿垃圾的,別說火鍋了,到時候肉都沒有吃的,到時候還是要我這個老父親接濟,真是太可憐了,嗚嗚嗚。”
周月年對自己老爹的這種幼稚無話可說,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兒,搬出語文老師上課時的那種調調,“每種工作都是平等的,撿垃圾的也不比你開飛機的低人一等。未來環保是大趨勢,人家撿垃圾,換種說法就叫環保衛士,比智能時代,你這個随時可能被淘汰人工機長有前途多了。”
周棟顯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被女兒有理有據地這麽怼了一番,有點兒愣神。大姑适時地插話進來,“這一萬有一萬的用法,十萬有十萬的用法,你現在小有積蓄,房子貸款也還清
了,是時候停下來好好休息了。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行了行了。”周棟顯明顯已經對她這種話免疫了,他叼了一塊紅豆糕,一邊拿起衣服,“我身體好得很,再戰個十年不是問題。”
周棟顯話音剛落,眼前就一黑,但馬上,他就穩住了。
低血糖。
起來得太快了。
他心想。
餐桌上周月年還在搖頭晃腦地吃東西,大姑說完大的,又開始罵周月年,一切看起來普通又溫馨。
是他一直追求的家庭生活。
周棟顯唇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心裏升起幾分自得來。
看吧,他的家人之所以能這麽安然地住着大房子,悠閑又寬裕地生活,全靠他一個人提供經濟條件。
這麽一想,他又覺得自己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周棟顯将衣服披在身上,“我先走了啊,今晚還有個航班。年年你在家要聽姑姑的話。”
話音未落,人已經在院子裏了。
接着,便是發動車子的聲音,“呼啦”一聲,車子開了出去。
大姑看着門外,輕輕嘆了口氣。
明明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還跟小年輕一樣。她轉頭一看,又看到旁邊這個小的,正在把糕點裏的紅豆摳出來,大姑操起一巴掌就打到周月年手上,“叫你不要摳紅豆,這東西吃了好!”
“嗷!”周月年頓時叫起來,“還有什麽在你眼中是吃了不好的?”
“屎!你吃嗎?我讓你吃了嗎?”
家中雞飛狗跳,細細想來,卻
也別有意趣。
“每到節後,你們就身心俱疲。”昨天晚上才鬧騰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要趕着上晚自習,幾乎每個同學臉上都帶着濃重的倦意。看着班上同學如此萎靡,同樣萎靡的方飛由衷感嘆。
除了楊斯堯。
他雖然也有黑眼圈,但整個人精神卻不倦怠。其他人跟他比起來,簡直像是被大煙摧殘後的晚清人民。
方飛看着楊斯堯,發出了豬叫一樣的嫉妒嚎叫,“我就不明白了,你憑啥成績好,憑啥熬了夜沒多少瞌睡,憑啥大家都這樣就你不一樣?憑啥憑啥憑啥?”
楊斯堯硬生生地吞下那個到了嘴邊的哈欠,維持自己的清冷人設不崩,淡淡說道,“我天賦異禀。”
方飛無言以對。
雖然昨天晚上放縱了一下,但是高考和老師卻不會這麽輕易地就放過他們的。不知道是哪個同學喊了一聲,“理綜成績出來了!”
班上頓時又是一片哀鴻遍野。
不少人嚎叫道,“要不要人活啊!”
“這是給個棒子再給顆甜棗嗎?”
“老師啊,出人命了啊!”
一群人中,周月年格外淡定,臉上甚至還挂着淡淡的笑容。倒不是她轉性了,而是她這次考得不錯。看到同學們抱怨,周月年又添了一把火,“沒事,數學成績也出來了,大家別嚎早了,還是等數學卷子發下來,一起嚎吧。”
她話音剛落,憤怒的人民群衆就看不慣她這種嘚瑟,言簡意赅地爆發出一個
字:“滾!”
成功地将周月年趕出了教室。
老王之前就叫了她去辦公室領卷子下來發,她去的時候,老王人卻不在。周月年沒有多想,抱着卷子就朝自己教室走去。
走到走廊上,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陣風,将她手上的一疊卷子吹得四散飛揚。
“诶!”周月年叫了一聲,連忙轉身去搶卷子,可那風卻像是有靈性一樣,把卷子吹得像雪花一樣。
大片大片死白的“雪花”中,周月年心中“咯噔”一跳。
“周月年。”
她逮着一張卷子轉頭一看,就見老王拿着手機,神色複雜地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周機長在飛機起飛的途中突發心梗,為保證機組人員和全艙乘客的安全,和其他飛機的安全運行,他堅持發出信號,停好飛機,副機長和機組人員施救不及,周機長……不幸去世。”
周月年握着手機,靜靜地聽着電話那頭傳來,以前經常在飛機上聽到的那個溫柔的聲音把她爸爸去世的消息告訴她。走廊上,冬風吹得更大了,她站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上下翻飛的卷子中,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把卷子吹得太響,她一時之間有些沒有聽清楚,讷讷說道,“你說什麽?麻煩你再說一遍好嗎?我,我沒有聽清楚……”
話沒有說完,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那邊也哽了一下,“抱歉,施救未及時,周機長他——”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不等那邊說
完,周月年唯恐他再一次把周棟顯去世的消息跟她重複一遍,連忙挂了電話。
明明,剛才要那邊再确認一遍的人,也是她。
現在輸不起,不想聽的人,同樣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