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夠爺們兒(下)
黃閃閃這句話,像是拉開了徐姣考試失利的帷幕,接下來她的考試分數,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在他們接下來的月考當中,徐姣連續發揮失常,連她一向比較拿手的語文和英語,分數都呈斷崖式下降。眼看着徐姣連續被各科老師叫進辦公室,周月年和黃閃閃見了,擔心卻又愛莫能助。
徐姣有多在意成績,周月年她們不是不知道。可有的時候,越在意越是放不下,越放不下,越難以承受。
那簡直是個惡性循環,可明明知道突破口在哪裏,卻就是沖不出去。
這天晚自習,周月年本來在跟楊斯堯一起聽寫BBC新聞,老王的突然到來,打斷了耳機裏那個叽裏呱啦說着鳥語的男人。
周月年剛從1.25倍速裏掙脫出來,腦子還有點兒懵,聽到老王的話,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徐姣下午沒來上課,晚上也沒有回宿舍。現在她人找不到了。”老王帶兩個班,一個是周月年他們這個尖子班,另一個是普通班。他剛在另一個班上完課過來,初秋的晚上,夜風一吹,将他原本出汗的肥胖身體吹得不由自主一顫。
原本以為尖子班不用老師太操心,然而現在看來,是學校和老師對他們太放心。
這群小崽子,就沒有不讓人操心的時候!
學生在學校失蹤,意味着什麽,連周月年都知道。老王話音落下
,周月年臉色都變了。老王見了,猜到她在想什麽,嘆了口氣,反而過來給周月年定神,“也沒有你想得那麽壞。如果她……她真的想不開,不可能等這麽久……我看她這段時間狀态不是很好,打算今天晚上抽空跟她談談的,結果找了一圈兒才發現她人都不見了。”
徐姣平常文文靜靜,格外讓老師放心,跟被三天一小罵、五天一大罵的周月年簡直一天上一個地下,誰知道她文靜內斂都是裝的,就等着什麽時候不聲不響地在悶個大的,吓大家一跳。
老王說完那句有些後悔的話,立刻定住心神,“這樣,你帶幾個同學出去找找,你們女生愛去哪些地方只有你們才知道。注意安全,叫幾個男生一起給你們當伴。”
老王想了想,又囑咐道,“這件事情,不要聲張。”
知道的人太多,對徐姣反而不好。
周月年點了點頭,悄悄叫了幾個班上平常跟她和徐姣關系比較好的同學,劃了幾個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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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注意到,最後一排的姜強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也悄悄地從教室裏離開了。
周月年朝後操場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一直沒有說話,一想到可能發生的事情,她的心情就好不起來。
大家都知道高三壓力有多大,徐姣看上去又不像是個抗壓能力強的,她這次栽了這麽大的跟頭,萬一……
周月年簡直不敢想。
她步子越發快了,腳下一個凸起
沒有看到,差點兒摔了一跤。還是旁邊一只手,一把将她拉了起來,“慢點兒。”
周月年轉頭一看,這才發現,楊斯堯也跟了出來。她看着楊斯堯,“你怎麽出來了?”他不是一向不喜歡跟他們這些凡人打交道嗎?
楊斯堯抿住唇。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不知道,就是當時看到周月年一個人出來的時候,他就本能地覺得,自己應該跟着。
跟着周月年。
天可憐見,楊斯堯從來沒有處理好過人際關系,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應該在人情往來上面做點兒什麽。
周月年看他那樣子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回答,沒有繼續追究。跟楊斯堯在一起久了,周月年也發現,這人不會講人話真不是故意的,他本質就是個棒槌。
他沒有回答周月年的話,反而問道,“你就這麽喜歡管閑事嗎?”
“管閑事?”周月年沒好氣地看着他,“這怎麽能叫管閑事呢?徐姣她是我們同學,同學有了困難不都應該幫忙的嗎?我有困難的時候,她也會幫我啊。”
“這叫幫忙?”楊斯堯瞥了她一眼,沒有說他第一次見到周月年是在男廁所,她為徐姣打抱不平,難得有眼色地把後面那句“明明是你個人主義英雄癌爆發”給吞了回去。
周月年将自己的手臂從他手裏抽出來,跟着他一起往前走,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難得情緒有些低沉,“徐姣……你也知道,心思比較重,突
然離開了……還真是……”
她有點兒說不下去了。
徐姣……可千萬別出什麽事情。
周月年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她其實适應環境的能力并不強,尤其是身邊的人出了事情,她一定是最不習慣、最不能接受的那個。
即便那個人只是她的同學。
楊斯堯跟着她的腳步,聽到這裏,福至心靈地感覺自己或許應該安慰一下周月年,剛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好事的楊斯堯張口就說道,“你擔心也沒用,真要有事,都一個下午了,趕過去也晚了。”
周月年:“……”
他可真是會安慰人。
楊斯堯看着她,眼神非常無辜。
算了。
周月年當即轉過頭,決定不再跟這個人計較。
後操場路燈很少,到了晚上就光線不足,幾乎是天生的約會聖地。周月年他們學校雖然命令禁止早戀,但總有那麽一些勇士,非要頂風作案。
楊斯堯剛剛轉學到這裏,根本不熟悉,也不知道後操場除了運動集會之外還有這樣的用途。他直接朝着朝着樹木茂密的花叢走去,見他要過去,周月年在他後面連忙拼了命一樣咳了起來。
楊斯堯皺眉看向咳得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咯出來的周月年:“怎麽了?”
周月年沖他招了招手,“走了走了,快走了。”
話音剛落,就有一對黑影被驚起,臀部起火般地朝着遠處逃之夭夭。
楊斯堯轉頭看向她:“……”
周月年朝他聳了聳肩,表示相當
無奈。
她眉間有一絲淺淺的憂色,沖淡了一貫的開朗,楊斯堯心中一動,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麽,對周月年伸出手,“把你的哨子給我。”
“幹嘛?”周月年雙手在褲兜裏摸了會兒,掏出個不鏽鋼哨子,遞給楊斯堯。他抿唇一笑,放進了口中。周月年見了,“诶——”
還沒等她“诶”出來,尖利的哨子聲在後操場響起來,瞬間打破了原有的旖旎氣氛,楊斯堯拉着周月年躲到牆角,大聲喊了一句,“教務處來了!”
頓時驚起一灘鷗鷺。
看着那群小鴛鴦四散奔逃的樣子,周月年終于笑起來。旁邊的路燈光灑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好像有了種別樣的光暈,人在光中,更加靈動了。
看到她開心起來,楊斯堯也慢慢地抿起了唇,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她本來就應該是這幅,永遠開心的樣子。
周月年終于笑完了,她一只手撐在牆壁上,一只手叉在腰上,喘着粗氣說道,“沒看出來,你心這麽黑。”
楊斯堯把這句話當做誇獎聽了,他突然想是想起了什麽一樣,“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麽?”
“說什麽?”周月年回想了一下,“哦,我那哨子我剛剛吹過,你不擦擦就用,那我們不是那什麽了嗎?”
“轟——”
楊斯堯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耳邊炸開了。
她……她怎麽……怎麽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
接下來的一個反應就是,這樣的話她
還對誰說過?她是不是什麽人都這麽說?
沒等楊斯堯想清楚他這種想法為何會出現,臉上的灼熱就足夠讓他心神不寧、無暇思考了。
他別過臉,幸好路燈燈光微弱,加上周月年也沒有注意,才讓楊斯堯将這種手足無措的尴尬和陌生的羞赧硬生生地遮掩過去。
楊斯堯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恨,磨着後槽牙說道,“趕緊找人吧。”
說完,就率先邁開步子,走了出去。
周月年隐約感覺到他語氣當中的咬牙切齒,知道是自己剛才那句話惹到了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連忙跟上了楊斯堯的腳步。
沒有了那群“鷗鷺”,這下他們找起人來就要大方多了。然而找了三圈,他們都沒能在後操場找到徐姣,楊斯堯剛剛故意營造出的輕松氛圍消失不見了,一股凝重漸漸襲上周月年的心頭。
正好有另一隊的同學也找到了這邊,見到他們過來,周月年連忙說道,“這邊沒人。”
“我們再找找吧。對了。”其中一個同學說道,“你們去河邊看了沒?說不定她出校門了。”
學校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如果還找不到,那就只能是在校門外了。
幸好他們學校位置相對而言比較偏僻,也沒有什麽娛樂場所,絕大部分商店都是做的學生生意,環境比較單純,讓某些事情發生的幾率降低了許多。
周月年被這個同學一提醒,立刻想起來還有河邊沒有找,連忙說道,“
我這就去。”
周月年說着就要出去,楊斯堯連忙跟上,路過小賣部的時候,周月年還仗着臉熟,跟小賣部老板娘借了個電筒。
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躲着人,尤其還是徐姣這種性格的。周月年和楊斯堯盡挑小路和偏僻的地方找,終于在河邊一處僻靜的樹叢前面找到了她。
周月年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她走過去,連腳步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對徐姣輕聲說道,“原來你在這兒,王老師和我們大家都急瘋了。”
徐姣這才像是被驚醒了一樣,愣愣地擡起頭來看向周月年,像是沒有領會到她在說什麽一樣。
她的目光不期然地看到了後面的楊斯堯,在他身上猛地一頓,又馬上低下了頭。
周月年可注意不到她這點兒小動作。她坐到徐姣身邊,對她說道,“我們大家都以為你……”
“抱歉,我做事情欠考慮了。”徐姣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馬上跟她道歉,态度十分誠懇。
可她越是這樣,周月年就覺得越是難受。她轉過頭來看向徐姣,臉上難得出現了一點兒猶豫的表情,“姣姣,如果遇到了什麽難題,可以說出來的,就算我們幫不了你多大的忙,但是總比你一個人擔着要好吧?”
她說得很實在,可徐姣聽了,卻只是一笑,“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如果只是單純的情緒宣洩,非但讓自己好受不到哪兒去,還會影響身邊人
的情緒,時間一久……我就更招人厭煩了。”
她最後這句話,聲音低低的,卻帶着一種莫名的不甘心,聽得讓人心裏一跳。
周月年抿了抿唇,一直擅長言辭的她,突然失語了。
徐姣說得沒錯。一次兩次的情緒宣洩還好,可是次數一多,那不跟丢了孩子的祥林嫂一樣,讓人厭煩了嗎?
何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又有多少精力,願意去傾聽她的那點兒心事?
“月月,你只知道我是小地方來的,但你肯定不知道,我家裏是怎麽回事吧?”徐姣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說她家裏了,周月年趕緊轉過頭來看向她。只聽徐姣繼續說道,“我家裏……是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我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你大概不知道……重男輕女的家庭是什麽樣的。”她聲音很冷靜,一絲顫抖都沒有,然而周月年硬是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濃重的悲涼,“從小我父母就告訴我,我和我妹妹的一切都是我弟弟的,如果不是他,我們姐妹倆甚至都不會出生……”
“我父母尚且不喜歡我,我又怎麽敢奢望別人善待我?所以不管是誰對我不好,我都盡量受着……”徐姣低頭,黯然一笑,“我從出生開始,一切東西都跟我弟弟綁定,要想脫離這個家庭,我唯一路就是考出來,離他們遠遠的。當初為了考上一中,從那個‘家裏’出來,我……我……你
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
微弱的路燈只照亮了她腳下一小塊路,再長,就沒有了。
必須要她走一步,那燈才吝啬地跟着她的步子,照亮那麽短短的一步路程。
“初三那一年的生活,我不想再經歷了……我以為我再也不需要經歷了,可是……可是誰知道到了高三……高三又成了這樣……月月,我不知道是我命苦還是老天爺非要逮着我欺負……為什麽是我……他根本就不知道高考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
徐姣情緒終于崩潰,聲淚俱下,“我已經這麽謹小慎微……已經這麽注意了,為什麽還要來欺負我?我只有這一次機會,你們還能複讀還能出國,可我只有這一次……這一次都是我跪在地上跟我爸求來的,如果這次考不上,那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有機會了……不可能了……”
她會像她那些小學、初中同學一樣,會踩着她父母的腳印,進入廉價勞動力行列,成為龐大務工人員中的一員,嫁給一個跟她爸爸一樣的,重男輕女又粗暴的男人。她将來的女兒,會重蹈她的覆轍,一代代,一輩輩,永遠看不到盡頭。
“我也知道,對方是惡意的,我不應該受影響,可是……可是我越不想越要受影響,我也不想,我不想的……這麽下去怎麽得了?我必須要考一個很好的大學才能解決我的将來,我……我不想再回那個家裏了……我該怎
麽辦……我……我也不想的……”
周月年靜靜等她說完,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才伸手輕輕攬住了徐姣的肩膀,“我們大家會幫你的。”
将徐姣送回宿舍,已經是下了晚自習很久之後了。
她這番舉動,吓得老王一晚上就瘦了許多。再三确認徐姣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之後,周月年才和老王告別,推着自行車,跟着楊斯堯一起朝學校外面走去。
他們和同樣一直陪在徐姣身邊的黃閃閃告了別,兩人一起并肩朝家的方向走去。徐姣今天說的那些,只有楊斯堯和周月年聽見了,然而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再提。
風從樹梢盤旋而過,楊斯堯側頭過來,看向難得沉默的周月年,“你之前說要幫她,你打算怎麽幫?”
聽起來很可笑又很中二,但楊斯堯就是覺得,周月年不是在敷衍徐姣。
周月年從沉思當中擡起頭,看着不遠處的霓虹燈,笑了一下,“我突然想去參選那個什麽代言人了。”她偏過頭來看向楊斯堯,“你會幫我的對吧?”
燈光下,少女的眉目熠熠生輝,有連時光都淹沒不了的光芒。
楊斯堯怔忪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光彩驚豔到。他回過神來,趕緊點了點頭,可周月年已經推着車走遠了,并沒有看到他的點頭。
楊斯堯在後面注視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裏劃過一絲不可言狀的黯然,但馬上,他就把這種黯然壓了下來,跟上了
周月年的腳步。
第二天早自習一下課,周月年就竄上講臺,一聲嚎叫,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同學們,“各位!”
她聲音清朗,帶着濃重的少年氣,一點兒都不矯情,“我昨天晚上思考了一下,做了個決定。”
“咳。”饒是她臉厚如城牆,被幾十雙眼睛這麽灼灼地盯着,要說出後面恥度那麽高的話,她也有點兒不好意思,“那個,我們學校,不是在選什麽代言人嗎?我覺得,我這麽優秀的人假如沒被選上,是我們學校的損失。好歹是母校,不能讓它損失這麽大,為了挽回我們學校的損失,我打算參選這個什麽什麽代言人。請各位父老鄉親,看在我們三年同學的份兒上,去給我投一票。”
她一抱拳,“周月年,在此謝過!”
底下的同學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立刻沸騰了。尖叫的尖叫,拍桌的拍桌,尤其是在知道徐姣這些天經歷了什麽之後,周月年此舉,都好像一個耳光,狠狠地扇到了看不見的那些人臉上。
還有什麽,比共同進退,更讓徐姣感到寬慰和溫暖的呢?
方飛在倒數第二排沖周月年豎起大拇指,“周月年,夠爺們兒!”
“滾!”不等周月年罵他,黃閃閃就先一步,一巴掌拍到方飛腦門兒上。她罵完方飛,随即沖着周月年尖叫道,“小月月,我要跟你一起選校花!”
周月年被他們一喝彩,臉上露出
點兒洋洋得意來。嘈雜和振奮當中,徐姣輕輕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周月年被沖上講臺的黃閃閃抱着,目光不期然地跟楊斯堯的對上了。一向冷漠的他,此刻眼裏居然有淡淡的笑意,看到周月年看來,他輕輕啓唇,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夠爺們兒。”
周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