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賀建章以音樂為生,二十四歲遇上簡寧時,尚未成名。在愛上簡寧之前,他的一腔熱忱僅限于六根琴弦。二十六歲,兩人在瑞士登記結婚,那一年賀建章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小提琴演奏會,一舉成名。
一般人很難将這個沉默而溫和,高大而知書理的男人和藝術家聯系到一起。譬如簡寧見他的第一面,一直以為他會是商界精英一類的人物。
簡寧曾經也是做音樂的,但和賀建章比起來,就大不相同了。
風雪天,簡寧裹緊羊絨圍巾,跟同事打過招呼後,從高中校門口走出來。剛準備去擋車,後面一輛銀灰色的轎車開上來。
簡寧愣了一下,拉開車門坐進副駕,一瞬間溫熱的空調讓他的四肢酥軟。約莫是凍冷了,白淨的臉上鼻頭和耳朵微微發紅,目光卻帶笑,呵手看着旁邊人:“今天怎麽有空來接我?大音樂家?”
賀建章沉黑的眼裏也有了一點笑,一只手過去攥了一下簡寧冰涼的手:“下兩個月都沒有演奏,不忙。”
賀建章是出差回來的,他沒有回家,直接帶簡寧在外面吃了一家不錯的西餐,而後兩人回家窩在沙發上像往常一樣看電視。
這五年來,兩人都是這麽度日。除去了剛開始的相逢恨晚,一拍即合,生活就剩下乏味的柴米油鹽。好在兩人依舊有共同愛好的領域,那就是音樂。
簡寧看了一會兒電視,無聊地跑到一邊的鋼琴邊翻開琴蓋,叮叮咚咚地按了幾個音,回頭:“來一首?”
賀建章依舊懶洋洋地躺着,指了指玄關口放着的小提琴盒子:“還沒調音,累。”
“累什麽,一天到晚見你在外頭精神氣兒就那麽足。”簡寧趿拉着拖鞋過去翻開琴盒,駕輕就熟地上松香,修長的手指靈巧地撥動琴弦,拉動琴杆,仄着頭神情專注地調試琴音。
賀建章歪在沙發上看他這幅模樣,心頭起了意思,起身過去接過琴放在一邊,把簡寧拉到鋼琴邊,緩慢地将人壓上去:“合奏一曲吧。”
簡寧不明所以,直到賀建章的手掌撩開睡衣從下擺伸進去,他才反應過來,一把按住:“你這是什麽癖好,就喜歡在鋼琴上來?”
“你在鋼琴上時是最美的……”聲音漸隐沒在他啄吻着的簡寧的頸邊,“當初見你坐在鋼琴邊,一舉手一投足,我就要愛上你了。”
這話說得簡寧愛聽,喘息漸重,半推半就地縱容身上的男人。他一手往後撐,按在高音音階上,叮叮咚咚炸響一片。
賀建章低頭拉下領口,一邊往下繼續,聲音貼着肌膚,呢喃而暧昧:“所以看到你在鋼琴上,就愛,上你了。”
Advertisement
一向沉默穩重的男人說起葷段子和調情的話來,最讓人受不了。簡寧一下就覺得下面發脹。出差之前已經是上周,兩人也有一周沒有做了……
氣氛正好時,一串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堅持不懈叮鈴鈴地響着。剛開始兩人都沒打算管,對方卻一直打,響到第四遍的時候簡寧終于沒了什麽興致,推了一把賀建章:“接電話吧,大忙人,指不定是有什麽急事兒。”
賀建章擡起頭,咂舌一聲,有點不耐煩地過去接電話。
簡寧若無其事地在鋼琴上起身,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賀建章——接起電話後沉默了一下,下意識地背對他,然後來回踱步,最後走到玄關處,聲音不自覺地變小,對話幹練簡潔……
笑了笑,簡寧起身理了一下睡衣,返身關上琴蓋,轉身去了卧室。
等他洗完澡出來,賀建章已經打完電話,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新聞。
“不是急事?”簡寧擦着頭發。
“嗯,明天再去也行。”賀建章無聊地換着臺。
“明天什麽時候?我們不是約好跟老唐吃飯?”
賀建章想了想,顯然是忘了這事兒:“往後退兩天吧,就說我剛回來。”
“那明天晚上……還來接我?”簡寧問。
“不一定,來不及你就先回去。”
簡寧伸了個懶腰:“好,去睡了。”
黑暗中,他窩在被窩裏,嘴角那一抹弧度漸漸消失,目光冷靜而鎮定。
發現賀建章出軌,是從兩個月前開始。
因為前一年忙了一整個年底的緣故,賀建章專門排開時間,空了近三個月來陪簡寧。可簡寧是高中音樂教師,工作時間固定,不可無辜缺席。所以除了雙休日和法定假日之外,他的時間需要賀建章來遷就。
賀建章對他這份工作不是沒抱怨過,但能說的話有限。畢竟當初簡寧是為了他放棄到歐洲鋼琴深造的機會,留下來陪他,甘心在高中做一位音樂老師。雖然兩人平日也有興致寫寫曲子投稿,但後來因為賀建章日漸繁忙的日程,能在一起的時間大多很零碎,而音樂創作是需要完整的時間來完成的事。
簡寧不在家時,閑不住的賀建章要麽自己寫寫曲子,要麽出去會會朋友,後來自然而然地幹起了教小提琴這一行。他在業界算不上大師,但也是半個出名人物,因此收學生并不是收得随意,而是要看天分。
兩個月前,賀建章收了一個天分很高的學生,年紀還不到二十,一手小提琴卻拉得純熟又動人。在賀建章的誇獎下,簡寧也是聽過這個少年的琴聲,的确悠揚從容,很有靈性。
回憶起第一次見葉淳,其實簡寧對他印象還不錯。
青澀的少年,體骼均亭,濃眉大眼,最主要是身上那股謙和勁兒,讓人心生好感。當然,如果沒有後來對簡寧不動聲色的挑釁和兩面三刀,也許簡寧還不會把他與賀建章的關系往那個地方想。
畢竟還是年紀小,隐藏情緒和玩弄的手段,依舊不成熟了些。
所以當簡寧從朋友那兒聽說賀建章利用巡演的公差空出一周來,帶着一個學生出去玩了一圈,簡寧并不意外,只是心裏塞得難受。
兩個人搭夥過日子已經快六年了,除了當初的熱忱和激情,還有日積月累的默契和信任。就像是高高的積木樓從中間被抽走了一塊,雖不會坍塌,但總歸是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吹。
從一開始的教室教學,到後來直接将人帶回家中教學,随着葉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家中,簡寧心中默默有了計較。
第二天,如簡寧所料,賀建章以有事推掉了來接他的事兒,他一直等到晚上九點人才回來。
兩人照常一起窩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見時機剛好,簡寧打着呵氣若無其事地問起關于葉淳的事兒。
“那孩子挺久沒來了,你空人這麽多課真的好麽?”
“我才剛回來。”賀建章勾了勾嘴角。
“我看他練琴挺有意思的,想起我小時候,也是能吃苦,有耐心。偶爾給他當個伴奏之類的,還挺有意思。”
“你要喜歡,我明天帶他來家裏上課?”
“行啊。”簡寧眯起眼笑。
當天晚上,賀建章果不其然沒什麽□□的興致。但根據簡寧猜測,他還沒那麽大的膽子去跟別人上床。
一是對方還是學生,這事兒一旦捅出去了,或者成為葉淳的把柄,對賀建章來說都不是好事兒;況且,自己還沒死呢,恐怕賀建章現在就是惦記着,還沒到敢把人帶上床的份兒上……
可有時簡寧心裏又不安,總想起過去賀建章帶人瞞着他出去玩的事。這種事發現一次,就肯定還有其他幾次。就跟你看見一只蟑螂,總有那麽上千萬只藏着一樣,光想想就足讓人惡心。
而在那段時間裏,賀建章和葉淳究竟到了什麽程度……簡寧心裏其實并不那麽有譜。
所以本來想等觀望,然後想更好的對策,現在卻放棄這個想法了,只想盡早把這事兒了結,省得拖久了不好處理。
隔日,周六,簡寧不用上班,賀建章果然把葉淳帶了過來。
十九歲的少年,還在蹿個兒的年紀,每一段時間不見總會變個樣。
葉淳提着兩個袋子,裏頭是油豆腐皮和醬鴨舌,都是賀建章愛吃的。葉淳進門雖笑眯眯地就遞上東西給簡寧,但挑釁的意思已足夠明顯。
簡寧彎了彎眼睛,扔了一雙拖鞋給他——賀建章的備用拖鞋。
“客氣了,進來吧。”
小孩兒很乖巧地跟他問好,穿上拖鞋進屋駕輕就熟地找到琴房,到廚房不客氣地倒了一杯熱水放過去。
賀建章跟在後面進屋,見簡寧坐在鋼琴前試音,頓了一下。
葉淳則毫不理會地在一旁調琴,熱手似地簡單拉了兩個小曲兒。
“有點生疏,這段時間沒練?”賀建章很快就從細枝末節翻出症結,淡淡問他。
葉淳沖他吐了吐舌頭,乖俏得很:“最近全是考試,是練得少了。哎,賀老師,你怎麽聽出來的?太厲害了!”
“第一節,你以前習慣拉連弦的,這次卻是兩次半弦,是手換不過來了吧。”賀建章坐在一旁,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
“還有最後大和弦,第二拍的升音降了半度。”簡寧調完琴,顧自拍了拍手合上琴蓋,悠揚從容地回答。
葉淳一愣,目光有一瞬的戒備,很快消失不見,茫然地看着賀建章:“老師……”
“你簡大哥今天在這兒陪你一起練。”賀建章心領神會地回答道。
還不等葉淳反應過來一起練是什麽意思,簡寧揚了揚手腕,優美流暢的琴聲已經從他靈動的十指間飛出——正是剛才葉淳拉的那首小調的鋼琴伴奏。
葉淳還沒反應過來,賀建章已開口:“他這是給你伴奏。跟上節拍,起。”
葉淳的琴弓輕輕搭在六弦上,不由自主就随着簡寧的音樂被帶動起來。這首小調本是鄉紳的最愛,緊俏活潑中帶着點樸實的韻律。簡寧的十指飛快,優美而連貫,音律忽深忽淺,曲子像自己活起來一般,主動将一幕幕鮮活的畫面展現出來。
一人拉提琴時不覺得,與簡寧這麽一合奏,葉淳才發現自己的步伐節拍完全被簡寧引導着走了。明明簡寧的琴聲并不用力,甚至可以說輕巧,氣勢與靈活的調子卻完全壓倒了葉淳的主旋律……宣兵奪主!
有那麽幾分鐘,葉淳甚至覺得自己快跟不上簡寧的節奏,與速度無關,而是無法與這樣靈活自由的音樂配合到一起去!
他的手心微微出汗,高度集中注意力,全神貫注。
好在就那麽一會兒,簡寧的琴聲就弱勢下來,顯而易見的屈就與配合,襯托出葉淳弦樂的深淺和節拍。葉淳有那麽一瞬迷惑,手上的動作一亂,拉錯了一個音。
一拍錯,拍拍錯。後面七零八散地亂了節奏,葉淳只好停下來,等過兩個小結重新拾起節拍,繼續往下配合。
短短四五分鐘的曲子,葉淳拉完卻微微出汗,心髒狂跳。
他下意識地看向簡寧,對方也正微微笑着回頭看他:“不錯,最後的和弦拉對了,之前的連弦也接上了。除了中間斷掉的兩節和拉錯的音,其它部分都比剛才好。”
他竟然是怎麽抽空還聽着自己的音律的!
葉淳低着頭,手心是汗,卻緊緊攥着琴弓,半天才故作輕松笑了笑:“簡老師,我也能叫你簡老師吧?以前沒你您彈過鋼琴,沒想到這麽厲害。聽說你在高中教樂,實在太可惜了。”
簡寧一聽就知道葉淳話裏的意思,笑着擺擺手:“不可惜,有得有失,兩害相權取其輕,兩益相權取其重,總要有衡量。”
簡寧是為了賀建章才舍棄他謀業的路,這話裏的意思顯而易見,乍一聽像炫耀幸福,葉淳聽在心裏卻覺得是勸告。
只是他并不在意。
賀建章咳了一聲,拿過一旁的馬克杯抿了口水,神色略不自然:“開始吧,上次降D調的夜曲練好了嗎?”
葉淳點了點頭,專心拉起琴來。
時間滴答滴答地過,簡寧一直沒有出去,倚在鋼琴邊微笑地歪着頭聽,每次葉淳拉完,都能先賀建章說出不足與值得褒獎的地方。久而久之,簡寧無法再忽略他,不自覺地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簡寧身上,甚至時不時地看他兩眼。
一首曲子連熟了,簡寧就伴奏與葉淳和一曲,後來的伴奏都斂去了剛開始那次的鋒芒畢露,配合而屈就,卻依舊十分流暢,引導着葉淳不自覺就把一首曲子拉到最好的狀态。
兩個小時後,賀建章拍了拍手:“先休息一下吧。下午有事?還是想繼續練?”
葉淳歪着頭想了一下,笑着回答道:“接着練吧,今天機會難得。”
機會難得,當然指的是簡寧願意與他伴奏的機會。
賀建章點了點頭:“中午我炒點菜,你和我們一起吃。”
葉淳揚起一個笑:“嗯,謝謝老師。”
他本來是想得意地看一眼簡寧的,但一眼轉過去就愣了。簡寧面上沒有想象中的目光複雜,或者冷着臉,沉默一類,反而饒有興趣地微笑着看他。那眼神,就像在考慮怎麽下手一樣,只帶着若有若無地暧昧。
這樣的眼神登時把葉淳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只覺得一股惡寒。他當然知道簡寧察覺出他和賀建章之間的事,所以本來一直不動聲色地挑釁和嚣張,卻從沒想過簡寧會有現在的反應。
為什麽突然接近他?為什麽對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暧昧?果然是他的錯覺吧?可是為什麽還是覺得今天的簡寧……十分的反常?也許他在想什麽古怪的法子對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