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寧不知道女兒氣什麽,只覺得她今天露出明亮額頭的樣子,很是端莊好看,雖然穿着校服,但也毫無學生的稚嫩氣,舉手投足竟然有了大家風範了。
轉眼間,“大家風範”的女兒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念叨一句:“将日子過成這個樣子,祖宗實在拿你沒轍。”
姜寧:……
姜瑤瑤兀自推開門,繞到了荒僻的小山坡上,勾勾手讓姜寧跟着,仿佛使喚小輩兒一樣。
姜寧看着她的嚴肅表情滿腹疑惑。
山坡上堆着劉争鳴方才拉過來的“明黃”,七七八八擺了一地。草葉土灰沾在原本的“古舊”家具上,顯得更加髒兮兮。
劉争鳴當時很氣惱地說:“東西都給你,愛燒就燒,反正都是假的。欠條給我簽上。”
這所謂“明黃”家具,是明朝黃花梨家具的簡稱。
真正的“明黃”家具有多值錢?
早在十年前,南京正大秋季拍賣會上,一把宮廷禦制明代黃花梨交椅,就能以6944萬元成交。所以,如果買對了,算是一本萬利。
古舊家具原本值錢,而黃花梨家具更是罕見,多見于宮廷中。這種木材細膩堅實,打磨之下木紋華美,且透着藥材的芳香。據說,一根黃花梨的芯材,要在熱帶地區的山坡上成長千萬年。
姜寧陶明身為古董商人,對黃花梨也有一定了解,經常做着這種收到“明黃”後發家致富,一本萬利的夢。
幾個月前,姜寧在小明城每周四黎明的古玩“鬼市”上,遇上一個從未見過的長須子南方口音老頭。老頭擺出一個溢滿富貴氣的多寶閣來,姜寧摸到這木材特有的流暢木紋和細膩觸感,又大概看看了形制,深信這就是難得一見的“明黃”。
老頭把他叫到一個偏僻倉庫,當時,他這麽說:“兩倉庫的玩意兒,你也別問我是啥,我也不會給你保證。九千萬出了,我着急脫手。你要麽全買,要麽也就別想了。”
于是,姜寧鼓動了劉争鳴,又從圈內好友那兒借了不少錢,傾盡全部財力,買下了這些大大小小的家具。有坐具、卧具、條桌這種大型的,也有小馬紮、半桌、小筆架這種小型物件。
一手交錢,一手拉貨,折騰完這樁事,老頭子就消失不見了。
他深信這是上等明黃,哪裏想得到,從帝都請來的博物院專家胡老師,居然認為這些都是假的呢?
收古董就是這樣,如果判斷是真的,那麽一本萬利,如果判斷是假的,那麽這東西一文不值。姜寧陶明做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折得這麽大。他們也不奢望能獲得多少大錢,但是稍微掙點兒小的,換套房子也行啊。
看着這一山坡的假家具,姜寧愁容滿面。他從兜裏摸出打火機,“咔噠”按響,點燃了燒了這堆賠錢貨得了。
一只白淨的手伸出來,重重拍掉姜寧的打火機。
姜瑤瑤:“等等。”
她一聲不吭地盯着這些家具看了會兒,有的撫摸一陣兒,有的則用手去感觸木材的背面,過了許久,才道:“姜寧,你去屋裏拿個錘子,拿只筆。”
姜寧滿腹疑惑地回到屋裏,等待着東西出來,發現草坡上已經擺了很多七零八落的家具部件——
……她咋拆的。
姜瑤瑤鬓角滴汗,一雙眼睛格外專注動人。靈巧的手指在木件中騰挪、摳挖,轉眼間倒騰出一只火柴棒大小的榫子。姜寧目瞪口呆地看着,聽她很自然地道:“錘子給我。要我說,還是老東西巧,一個釘子也不用,就能用榫卯給連起來。”
姜寧不曾記得教過姜瑤瑤榫卯,也從來不知道她對這些感興趣。
姜瑤瑤用錘子在兩塊木頭上敲了敲,又拼起來。姜寧認出,這一塊是桌子腿,一塊是板凳面。
女兒用蔥管一般白嫩的指着兩塊木頭聯合的地方:“姜寧,這叫粽角榫,得這麽扣上,”手指熟練地在關跷處用力一按一合,木頭立馬被咬緊了,“原來那拼的方式不對,看起來多別扭?現在這樣,才是原樣的一套。”
忙活了一小會兒,姜寧幫着姜瑤瑤拼出一把官帽椅來。
姜瑤瑤很是滿意地拍拍手,站起身說:“你看這樣順眼兒多了吧。原先根本不像話。我估計,這些家具最先讓人發現的時候就是散架的,那人也不懂,硬生生拼出一堆四不像。”
姜寧撓撓腦袋:“是這樣嗎?所以,這些床榻啊、貴妃榻啊,都是拼得不太對?”
姜瑤瑤沖着他點點頭:“孺子可教也。明式家具規矩得很,非常在乎形制。表面上你卸了胳膊腿兒,換到別的家具上,看着可能差不多。實際上,差一毫米,韻味都變了。”
這條知識,姜寧倒是知道。但想到那句“孺子可教”,他依舊覺得牙疼,女兒今天這樣也太不正常了:“我覺得你這拼出來的,也不是真明黃。”
姜瑤瑤:“為何?”
姜寧:“如果是這樣的話,故宮博物院的胡老師……”
姜瑤瑤打斷他:“胡老師個屁。他能有我懂?”
姜寧心道:……他真比你懂。
但姜寧也不想再反對了。他認定女兒今天受了刺激,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恐怕會更蹬鼻子上臉。
只見姜瑤瑤又從姜寧手中拿過一只鉛筆,又蹲下身,在剩下的家具部件上一個個畫編號:“我太忙了,我得先走了,不能一個個給你拆啊拼啊的。姜寧,你照着我标的號碼拆解拼湊。弄完了給我發那個什麽微信,讓我康康。”
姜寧:“什麽康……然後呢?”
姜瑤瑤:“然後就喊你那故宮博物院的胡老頭子再來看啊,要真有本事的話,他能認出來這批貨。”
姜寧:“認不出來呢?”肯定認不出來啊,我們道行這麽淺,哪是能讓你随便拼拼就改口的。
一道聲音斬釘截鐵:“認不出來,就是他道行太淺。找個道行深的,總也能認出來。”她神情冷峻,臉若結霜。
姜寧一肚子郁悶,心想就是這堆破家具,弄得老婆被撞了,女兒也不正常了,還是一把火燒掉它們得了。
他想,不能讓她在這兒呆着,會繼續受刺激,得趕緊會學校念書。瑤瑤她最愛念書了,沒準多做幾套卷子,那個熟悉的垂着頭的蔫噠噠女兒就回來了。
姜寧塞給她皺皺巴巴的一百元大鈔:“行行行,我知道了,你快點兒回去上學吧,這些錢多買點兒好吃的。這破家具我給你弄,別擔心你爹了,啊。”
姜瑤瑤拿着錢走了,心想這可能是姜寧手中最後一張整錢,不知道從哪兒搞的。
如果姜寧發現姜瑤瑤坐上公交去了哪兒,一定會把這一百元大鈔給要回來。因為,祖奶奶沒有去學校,她直奔小明城西市,不過這西市現在不叫西市,叫“五金工具一條街”。
這非周六日,街上沒什麽人,姜瑤瑤在信步逛了逛,研究着屬于這一世的奇淫技巧,覺得分外有趣,不過,很少有東西能和榫卯的智慧媲美。
逛了半鐘頭,她走入一爿店,嗓音清澈地說:“掌櫃的,來頂好頂結實的兵工鏟一個,千斤頂一個,鐵鎬一個,斧子一個,錘子一個。”
店主看到這說話的是個長相出衆的少女,還穿着校服,沒多與她計較。只是心裏嘀咕:“這穿着校服逃課買這些東西幹嘛,挖礦?”
祖奶奶她并不是想挖礦,她是打算挖墳。
自家現在急需要錢,尤其原主的母親陶明在醫院,一筆手術費還未籌到。
人都道“借錢不借窮”。姜寧投資失敗,不會再有人幫他忙。雖然那批“明黃”家具拼出來後也可以頂一頂,但就算是等家具拼好了,再等人鑒定出來賣掉,也得是一個月後的事。等到那會兒,陶明的腿估計都成磚頭了。
她記得青碧山墓穴裏的陪葬品裏有不少好東西,挖出來賣掉,還是值不少錢的。
祖奶奶帶着一麻袋工具,又打車來到了荒僻的青碧山。站在山腳下,她遙望山巅那高十米的巨大石碑,覺得有些悲怆。
呵呵,誰能想到皇帝禦賜嘉獎過的姜之瑤,養出姜門虎将的姜之瑤,最終要刨墳呀。
青碧山上青草蒼翠,衆多老友的墓穴寧靜,一兩只螞蚱從腳邊跳過,姜之瑤跟那些看不見的好友們打了聲招呼:
“老趙、老王、老董,都在?一天不見,感覺離開了好久一樣。”
“怎麽樣啊你們?都還成吧?剛才給你們買了奶油蛋糕,還挺好吃的。”
祖奶奶按開從姜寧那兒偷拿的打火機,試着點燃奶油蛋糕、豆乳盒子、榴蓮千層餅,方才她在一家西點店嘗了嘗,覺得味道都還不錯。
在帶着香氣的火光中,她走到那記錄自己豐功偉績的石碑背後,祖奶奶将麻袋一倒,攤出一地的工具來。
“放心吧,啊,不吵你們睡覺,不折騰你們。我吶,挖開姜家祖墳,我自己的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