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之瑤一輩子活那麽久,總把夫君當作紙老虎。但他也是會真正發怒的。就像他發今天這樣大的怒氣,她印象裏總計見識過兩次。
其中一次,便是姜夏跟父母來提親那次。
那也是個雨天,姜宅大院的葡萄藤被水珠染得剔透。姜大小姐不顧後面丫鬟們緊追,冒着雨水匆匆從藤子下跑到正廳屏風背後。她要偷聽父母和提親人說什麽。
小明城提親風俗和別處不一樣,這地方小,沒什麽太多規矩,簡單得緊。男方、男方父母跟媒人一口氣帶着聘禮來,成就成,不成就是不成,一次搞定。
姜之瑤眼見着什麽大雁啊、瓷器啊,一股腦兒地由小厮往後院裏搬,知道這事兒成了個七八成。如果父母對男方眼緣不行,斷不會收下的。
彼時她不知提親的是姜夏,只從丫鬟口中聽聞,是個面容氣質極佳的。
隔着屏風,她聽見自家長輩說:“我家女兒芳名流傳在外,誰人都知曉她是個大氣知禮的閨秀。無論是女德,還是女紅,都是小明城裏的數一數二……”
姜之瑤點頭笑了笑,心道不錯不錯,自己的确将這份名聲僞裝得很好。
又聽見那邊長輩對答:“我姜家兒郎也不是等閑之輩,雖幾次落第,但自家祖上倒也殷實,撐得起幾世長平。他人是極有禮德的,待人和善溫柔。這一雙人定能好好處地在一起。”
姜之瑤摳摳手指頭:“呸,都落第了,估計才華方面還不及我,能有什麽好。”
兩對父母又是說了好一陣話,大小姐不大聽得清楚,幹脆伸出小指甲來,在屏風上勾了個洞。眼睛往邊側一瞧,入目的正是不久前讓自己“滾”的男子。
姜之瑤:……???他跑來做什麽?
緊接着,她瞧見父母互相對視,悄悄小聲溝通了幾句,便深思熟慮地跟對面說:“這事情,我們倒是覺得可允。”
對面那位男子的耳朵稍突然就紅起來了。
大家閨秀姜之瑤火了。
允什麽允?
這也能允?
她不顧丫鬟們阻攔,硬生生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頂了一身的雨水洇濕,頭發上還挂了幾片葡萄葉子:“等着,我不允。”
姜家人:……這從哪裏冒出的姑娘?大家閨秀姜小姐?
姜夏:……怎麽是她??
父母:“瑤瑤,你沖出來做什麽?休得胡說。”
姜之瑤瞪着眼道:“呵呵,你們不了解吧,這個姜夏,可忒沒有禮德。深更半夜去孔橋呢。那地方我知道,煙花巷陌,不是個好地方!”
她伸出一根白淨纖細的食指來,嗓音清亮地補充:“每晚呀,他搖着扇子做風流狀,站在空橋上不知做什麽呢!”
大小姐心存僥幸。得虧她後來朝丫鬟打聽清楚孔橋是什麽地方,不然今天還真不明不白地嫁給一個不老實的。
姜小姐父母目瞪口呆。雖然不知道女兒從哪兒聽來這個消息,但如果屬實……姜夏流連花叢,可真不能托付終身。
姜夏父母全全懵掉。我家兒子從小聽話,刻苦念書,整日經文史籍不離手的,真不曾聽說他有這癖好呀?
屋外雨水從細潤轉向瓢潑,被打碎的葡萄藤噼噼啪啪墜地。空氣裏,密密實實的尴尬簡直能篩出一粒粒的冰塊。
暴風驟雨裏,姜夏“轟”得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原本冷白的面皮被血流沖得發紅。他邁開長腿,一步步走向身上沾了雨水的姜大閨秀。
丫鬟們瑟瑟發抖,硬生生不敢拽住這位少爺,也來不及護住姜之瑤。
姜夏站在姜之瑤面前,居高臨下,伸手擒住正要躲閃的她,五指在手腕處逐漸發力,發音清晰而冷酷:
“喲,你怎麽不說說你呢?仲夏半夜,自己一個人跑到孔橋上找牛郎,嗯?姜、大、閨、秀?”
姜大閨秀知道,若是此時跟大家說,自己那晚是在找織女的那個牛郎,恐怕還要被當成智障。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樣,心心念着神話裏的人物……
在肚子裏把他罵上個幾遍後,姜之瑤破罐子破摔:“哦……我知道了!你對女人這麽兇,肯定對女人沒興趣。我說那晚上,為何你在孔橋上要我滾呢……是吧,姜、大、牛、郎?”
幾千年後,面前的啓夏和當年一樣怒意沖天。
姜之瑤趕忙像觸到黴頭一樣往後急速閃躲,生怕給自己惹了什麽不爽。她沒算好尺寸,後腦勺還磕到了牆,一下子疼得讓她滋出淚花。
狗男人,投胎之後不做人。
不過,這躲得及時,好歹是避開一道肢體武力沖突。啓夏伸出的手未能抓住姜瑤瑤腕子,徒搗了一把空氣,又要上前了。
姜瑤瑤再往旁邊靈巧一躲,且對他身後道:“何老師來了。”
正進門的何老師聽後排叫自己,又見兩個學生都站着,問:“怎麽了?”
姜瑤瑤眼睛一轉:“何老師,校規裏有沒有寫,晚自習時不能說話也不能站起來?”
何清風:“……有啊,那你們還不趕快坐下?”
啓夏:……
姜瑤瑤得意洋洋地繞過啓夏,淡定走到前面,找到位子坐下。
啓夏也只好深吸一口氣,将眼中怒意平息,緩緩扭身,回到座位。他想不到,姜瑤瑤這個平常哭啼啼的女人,今天晚自習能三番兩次地提校規,拿這無關痛癢的東西救自己小命。
何清風坐到講臺旁,對面前的教案失去興趣。他還懵在剛才和教導主任的對話裏。
剛才,他在樓外抽煙,就接到主任一通罵的電話:“你怎麽和姜瑤瑤說的?那論壇帖子怎麽能那麽回?不是讓她道個歉,服個軟,讓對方删帖就行了嗎?結果她說那麽多有的沒的,還要樓主加更!她這是腦袋裏想什麽?這讓校長怎麽辦?”
何清風聽着電話,臉上的肉僵得不能再僵,當時一陣小雨過來,将汗和雨珠糊了滿臉。
主任又說:“事情鬧這麽大,你以為你能脫得了責任嗎?這帖子删不掉,現在評論還在一個勁兒一個勁兒的漲,你自己說怎麽辦?”
正當何清風再度強調回去後好好教育姜瑤瑤,主任那邊的音量忽然弱了下來:“咦……刷不動了,好像帖子被删了。哦,可能是Admin找到辦法了。那還行,就這樣吧。”就這麽挂掉了電話。
原本對方火力猛攻,現在又突然熄火,何清風深思熟慮的讨饒尚未發射,只能憋到骨頭裏,這使得他五髒六腑都寸了勁兒。思來想去,他明白是學校網管終于有了點兒用,把麻煩帖子删掉了,那麽,這事兒就可以結束了。
下了晚自習,啓夏回到宿舍,還沒開燈就癱倒在床上。一整天的高壓學習,仿佛抽去了他最後一絲精氣神兒。回憶這天,唯獨那女生的挑釁,讓他的麻木的神經末梢如潑冷水,多了一份久違的刺激感。
突然想到些什麽,啓夏對着黑暗找到手機,骨骼清晰的手指劃開屏幕,看到一個頭像黑方塊的人給他發來第N條微信。
王而已:夏哥,我哥,我夏哥,你怎麽不理我,我把帖子給你删了。
王而已:你理理我啊夏哥,我錯了。
王而已:早知道姜瑤瑤是你的人,早知道你管自己叫小姜家的人,我肯定不在這個帖子後面搞bug啊啊啊。
王而已:但夏哥文采了得啊,那一句句一段段,那睥睨天下的氣勢,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不得不跪啊。有夏哥照應,嫂子肯定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啓夏氣得眼皮疼得跳起來,慌忙打字:你在胡亂叫什麽?她在論壇上發了什麽?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啓夏:還有你那句“我和姜瑤瑤有一腿”,我之前還忘了問,這說什麽呢?你講清楚點。
王而已:卧槽夏哥,那真不是你發的啊。雖然你論壇ID說你是姜瑤瑤,大家也都覺得是這樣。可我還是覺得那些都是你發的!
王而已:你自己說,這文采,除了你還有誰有?
沒過幾秒,一張張論壇截圖發了過來,最頂上的時間标注是半鐘頭前。
在啓夏讀截圖的時候,窗外小雨已經演變成了大雨,叮咚敲打窗棂,屋內原有的暑意被沖斷全無,只剩下綿長且蕩漾的涼。
他能聽到外面有絲絲淋漓,有風打過葉,有學生們腳步交織的奔跑。他将那幾張截圖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再退出來的時候,眼底多了一絲暗暗的驚訝,不過這驚訝很淡,就算此時有人盯着他,也是難察覺。
啓夏在微信上打字:“不是我寫的。”
他又打了幾個字,寫出來後還自暴自棄地删掉,但是想了想,又打出來:“文采比我好。”
一夜好眠,當啓夏第二天走進教室門,特意看了眼最後一排座位。女孩子今天穿得比昨天正常多了:校服上衣配短褲,腳下一雙球鞋。
只是頭發不如之前奇特,昨天那個“堕馬髻”好看雖好看,但不知是個什麽玩意兒,今天綁了個高高的丸子頭,精神且利索。
他邊往後排走,邊在回憶裏撿些關于姜瑤瑤的回憶。
她懦弱、常哭,從不翹課,總一整天坐在座位上學習。拒絕參加校園業餘活動,說學習才是她唯一的目标,考上重點是最終出路。但,這女生平日成績也不咋地,有次大中午的,在食堂吃飯,姜瑤瑤還曾紅着臉跑過來,朝自己請教一道數學大題,可那題的水平實在一般。
想到這裏,啓夏心底松動:從這點看來,這女生倒有些始終如一的特點,譬如不怕打擾自己,不怕被自己揍。
啓夏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屁股還沒有熱,後桌的筆就戳了下後背。
得,又來了。
他扭過頭來,對上女孩子清晰的眉眼,旁邊人又好死不死地嘟哝着“姜瑤瑤你還找死啊。”
啓夏想起昨晚的微信可能是姜瑤瑤不小心點開的,畢竟消息窗口一個勁兒地蹦,裏面又提到她的名字,是人都不能熟視無睹。
忖度一陣兒,學神他決定大度一番,道:“你要做什麽?”他決定,不管姜瑤瑤說什麽,他都要原諒她,不能再那麽暴力了。
姜瑤瑤:“借我九千萬。”
啓夏:……
旁邊同學:……
姜瑤瑤:“沒有?”
沒人敢接她的話。
姜之瑤看到對面兒這人的眸子又冷下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臉上撫了撫,用對老朋友的語調說:“多大點兒事兒,沒有就沒有,那麽郁悶幹什麽?”
姜瑤瑤站起身來離開座位,推開後門去。
同學們她這一套操作驚呆了。
其中一個人還算有理智,他提問:“快上課了,你……要幹嘛?”
祖奶奶:“搞錢去呗。沒人借我錢,我除了自己搞,還要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