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以命易命
兩人面對着面默然站了許久,也許也不算得久,不過等到了風起,拂落幾片秋葉,打着旋兒落在了阮妗華的肩上,她身子因寒涼微微顫了顫。
葉君垣伸手扶在她肩上,撿開了那片葉兒,手卻沒拿開,指尖一轉,順勢撫了撫她鬓邊的發,笑道:“這地下一行意想不到的漫長,經歷種種,你我心底都存了事,不過我卻是有些慶幸,将來相見,必然不是陌生人或是仇人了吧?”
他許是想好好笑着說的,可是似乎笑的并不順利,她望着他的笑心裏有些難過,便側過頭不去看,盯着腳下鋪了一層的落葉,淡道:“下次相見不知何時,未免言之太早。”
“很快的。”葉君垣道。
她從他話裏聽出幾分冷意,不由擡眸望了他一眼,果然見到他面上的冷然,思及此事始末,她也知道他必然無法真正釋懷了,這大魏的天下,恐怕真的要開始動亂了,就像她起初看到他時的預感一樣。
葉君垣看着她眼裏的莫名情愫,怔了怔,聲音有些喑啞地道:“我待不了多久,這就要離開了,你可想……再見?”
你可想……再見?
她反複在心裏重複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是的,她想,想再見他一面,心裏下了決定,她也沒有掩飾,于是點點頭,不經意地面上帶了幾許羞赧。
此時此刻,在這魏宮裏,秋日的陽光下,他心裏驟然明朗不少,他輕輕倚在她耳邊道了一句:“我們來日方長。”
呼吸在耳邊響起,然後倏然又抽離而去,她急急轉頭,那人已然使出輕功離開,光天化日之下,戒備森嚴的魏國皇宮,他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知道葉君垣能出入自如必然有所接應,不過還是目看着葉君垣走遠了,她才放松地呼了口氣,看着日頭漸上,便找了處陽光好的地方坐下,随便望向一處發呆,身體暴露在陽光下,漸漸覺得沒那麽冷了,感到一絲倦意。
譚千奉回來的時候,卻見她抱着膝歪着頭睡得熟了,不禁有些詫然,手上還拎着她的衣物,他去的雖快,卻不知她入了宮住在何處,于是耽擱了些時候,沒想到她竟然睡着了,恐怕真的是累極了,他環顧四周,已然不見了葉君垣人影。
放虎歸山……她已經不在乎那個人了麽?所以那人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不顧了?
他将手中衣物披在了她身上,雙手罩住她雙肩,見她似乎還是睡得很沉,微微一嘆,彎下身子就将她抱了起來,身體也動了,可是他動得極快,形同鬼魅,哪怕是過了宮人身旁,也只是讓人覺得忽有風起而已。
若是有人能看得見他,必然是驚愕的,他雙手未動,腳下卻似風一般,撫過地面草坪不沾塵土,如有神力在身,然而他護着懷裏之人,動作輕柔至極,如同懷揣珍寶,可是他時而垂頭望着懷中人的時候,卻沒有絲毫的柔情,只有漠然冷淡,讓人覺得這其中仿佛是不帶感情的。
譚千奉一路抱着她來到她宮中的那個房間內。昨日宮中出事,她在此又不受重視,祥寧宮的嫲嫲和宮女只道她睡得晚了,竟是此刻都沒來喚床,因而也沒人發現她一夜都不在此。
不過眼看即是到了午膳時間,很是緊迫,他在祥寧宮中如入無人之境,卻也不得不極為小心地将她帶回房中,可是放下她在床上後,他卻沒走,依舊站在她的床頭,只是凝着她的睡顏,身形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動也未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明亮的日光,從微斜,慢慢移動着,直至日頭正中,光線已然無法斜射進屋裏留下任何影子。
阮妗華住的屋子是祥寧宮一個極為僻靜的角落,此刻門外也依稀有了人影。
咚咚響起了兩聲敲門聲,譚千奉閃身即站在了床的另一側,恰是外面看不到的地方,一彈指便弄醒了阮妗華,後者迷蒙着睜眼,看見身上披着的衣物先是怔了怔,又忽的聞見敲門聲,忙忙把衣服披上,然後喚敲門人進來。
一看時,卻是個沒見過的宮女,阮妗華非奴非主,身份特殊,但是宮女還是禮數周到地朝她扶了扶身,道:“女婢吟翠,芸香嫲嫲叫奴婢來喚姑娘,可要用膳?”
阮妗華點點頭,道:“用膳吧,替我謝謝嫲嫲。”
吟翠稱是告退,沒多久就擺上了一些精致的菜式,雖是不多,每一道卻俱是色香味俱全,糕點賣相尤為好看,引得阮妗華食指大動,地宮之下陰寒疲累,真真是把她餓了個夠嗆。
她稍作矜持地遣退吟翠,随即拿起筷子享用起來,她吃的啧啧有味,嘆道這廚子與五年後卻是一樣的,因而菜式和佐料似乎都是那時候的味道,她先是狼吞虎咽地吃菜吃飯,然後才極為吃飽喝足地揀起糕點放入嘴中,細細品味起來,這糕點是簡單的桂花糕,黑白的色澤映着素色的瓷碟顯得極為好看,黑色卻是芝麻所磨,似是浸過糖的,極為甜潤,而這桂花糕本身做得清淡,與這麽甜的芝麻一起,也不膩味,入口香甜酥軟,令人齒頰留香,她餓極,吃飯的時候只顧着塞肚子沒好好品嘗的遺憾,在一口又一口的桂花糕中消失殆盡。
甜食似乎可以讓人心情愉悅,此刻她也覺得心裏沒有那麽壓抑難受了,她放下已然塞不下去的糕點,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朗聲道:“恩師還不出來,看着學生吃也不覺得餓麽?”
譚千奉于是現身在了屋中。
她是背對着他的,雖然沒看到,卻也知道他已經走了出來,于是繼續道:“是我忘記了,恩師恐怕是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極吧?與我等凡胎俗子果然該是不同的。”她用她往常與他說話的調子在說,仿佛真的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他們之間毫無芥蒂,還是那對從來都沒有和平相處過只會互相擠兌卻又偏偏對對方極為真心的師徒。
他沒有作聲。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這口氣既長且慢,似乎抒了之後也不顯得輕松,反而愈加沉重,她回頭望着他,嘴角有一絲極小的弧度,像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卻是如寒冬的黑夜一般的幽寂冷然,她極為平靜地望着他,卻似乎充滿了譴責,這讓他覺得,倒不如見她痛不欲生歇斯底裏的樣子。
阮妗華勉力笑了笑,說道:“恩師多年的教導之恩,學生銘記在心,可是如今看來,恩師也不過是別有所圖,我雖不知道恩師你到底要做什麽,又是誰,可是多年師徒情分,恩師可介意回答學生最後幾個問題?”這“最後”兩個字她吐得極為重和清晰,似乎像是在确定什麽,最後的問題,這之後呢?兩人也許就該是撇得幹幹淨淨了。
譚千奉點頭。
“推我下水的是雲貴妃麽?”
“嗯。”
她嘆了一口氣,果然如此,之前葉君垣在的時候她沒問,不過是不想加重他心裏的負擔,如今證實,她雖覺得幾分心安,卻也還是有些傷懷,前朝傳說中姿容絕代品貌皆是極好的雲貴妃,如今竟成了這樣一個人,世事弄人,叫人措手不及。
她此刻還有太多的疑問,然而她卻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全部都會回答,她必須想些最有價值的東西,比如……
“我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又會出現在這裏?恩師你……到底是誰?”
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一切的秘密與真相,她都可以去一一解開,唯有重生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方法和原因,她都沒有辦法憑自己一個人去猜透,因而她不得不祈求能在譚千奉這裏得到答案,而他果然也沒有讓她失望,他回答的完整而詳細,似乎真的已經要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可是他回答的東西,卻是她并不想聽的。
“世間因果循環的規律我當年早跟你說過,你若記得,就該知道許多事都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哪怕是人命,你的命本已絕,之所以能夠活下去,是因為有人拿了自己的命去交換你的性命,得到的同時失去,這就是因果報應,有因有果,有果有因。至于我……”他停頓了下,又道:“我是巫族血脈後人,可窺天命知星術,雖與你們不同……卻也不能左右生死……死是因為你誤中奸計,生……是你命不該絕,有貴人以命易命。”
“貴人?誰?”能拿命來換她之人,必然與她關系匪淺,若是如此……她心裏隐隐湧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我雖非能逆天轉命……可是卻可應她所求,将命格相轉換,換你重活于世……”
“她是誰!”阮妗華打斷了他。
譚千奉停住,盯着她的眼睛說道:“你母親來找我……”簡單的六個字,卻讓她如遭雷擊。
——“為父近日齋戒。”
——“齋戒?為何?”
——“有位故人去世,我能做的,也就這些而已。”
——“爹爹的故人?我認不認識?”
——“不認識。”
爹爹說話時候如斯悲傷!
——“與你無關,我大限已到,縱使你回來,見到的也只有一抔黃土。”
那婦人說着,可笑她明明知道那夢詭異至極,她明明知道那是她娘親!她真是愚蠢透頂!
“娘……”她口中嗚咽着,面色慘白至極,回憶的那些零碎場景紛至沓來,似乎都在暗示着她真相,偏偏她只顧着自怨自艾,竟是完全沒有看到一絲一毫!她還一直以為着母親還生活在含香山上,過着與世隔絕卻悠然自得的日子,她還盤算着等事了便去山上看望她……卻沒料到……沒料到……為人女兒,她何其失敗!
阮妗華掩面失聲,眼淚滑下,明明因食物而暖和起來的身子再次變得冰涼,她想站起來,卻只是搖了一搖,踉跄着就要向前栽去,這個時候譚千奉才伸手扶住她,她從他胳臂間擡起頭來,眼底通紅,狠狠地瞪着他:“你早就知道對不對!我死的那時候?還是更早?娘親她……她就已經……”話至此處,她竟是無論如何都再也說不下去了,只垂着頭,過了一會兒,就有淚珠落在了他手上。
他扶着她的手用了一些勁兒,望着她頭頂的發,柔聲道:“你母親不是個普通人,她曾有恩于我,我不能拒絕。我教你許多,并不欠你的,你不該怪我。”
她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她以為他還是存着心的,所以會照顧她會帶她回來,卻沒有想到他竟能說出這樣涼薄無情的話,現下才覺得原來一切不過是她自作多情,她咬牙恨恨地甩開他的手:“我不該怪你?呵呵!是啊,我一介普通人哪有資格怪你?我哀悼不行麽?我悲傷不行麽?我哪裏說過怪你的話?是不是此刻我連任何情緒都不可以有,才是對的?像你當年教我的那樣,莫将喜怒行于色?”
阮妗華目色是淩厲的,帶着恨意地望着她,竟就讓他不禁想起了祥奕元年的那個雨夜,相似的容貌,相似清麗的眼眸,卻也可以同樣的盛氣淩人,彼時夏雷陣陣,電閃雷鳴,他就只立在檐下,望着閃電驟然劃過天穹,映得天空一瞬間如白晝,恰是這一瞬,讓他看見了在雨中撐傘緩行而來的婦人。
他早間聽說宮中來了一貴客,太後與皇上親自款待,卻只三人同桌,私下相談甚歡。
他就知道,她該來了。十日前他掐指算天命,初窺得大一統之帝星運勢,然而此刻帝星初現,尚為暗淡,可是前後各有明星相互,說明需成其事必得貴人相助,貴人星時而得勢時而湮滅,運途難測,除非有變……這契機,便是來了。
婦人正是阮妗華的母親。
這一夜,他們談了許久,他活的年數比一般人都長,見過不少人,卻還是不得不欣賞起這樣的人,這樣的才識、能力和心性,若是放到任何一個男人身上,都是極為優秀的國之棟梁,然而這些都是出現在同一個女人身上,他并不感到意外,她所背負的命運,她所代表的那一族人,若非是有其獨特之處,又怎麽能堅持着走下去呢?她合該是襯得上驚才絕豔一詞的人,她的母親,和她的女兒都該是襯得上的。
他并未多做猶豫,便答應了婦人的請求,看在同為巫族後人的份上。
阮妗華是他教出來的,可光是他教的東西還不足以讓她在朝堂上晉升的那麽快,有些運勢他可以給她,比如古籍,但是有些他幫不上任何,若非她同樣背負着與她母親一樣的命運,有一樣的先天之才,恐怕……
他其實并未做錯什麽,不過是他也有他要做的事,不可能事無巨細毫無保留地全部告訴她,可惜她不理解,她還太年輕,她始終還及不上她母親,他這樣想着,退後了一步,忍不住用一貫的語氣“訓誡”道:“你這個樣子簡直妄為你母親的女兒。”
阮妗華擡頭跟看鬼似的盯着他,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從剛才冷情冷漠的騙子一下子變成了她往日熟悉的那個口上從不留情的譚千奉,但同時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嘲弄感,這促使她極為鎮定地轉身,然後拿起空碗,端詳片刻又放下,反手執起另一個較大的盤子,轉身狠狠擲在譚千奉腳下,噼裏啪啦碎了一地的瓷渣。
緊接着,她一挑眉一瞪眼,道:“恩師,你可以滾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問我為什麽本章快結尾的時候有那麽一絲崩壞……只因木頭看到增了一個收實在是太!開!心!了!
感覺已經是在玩單機游戲的節奏了,猛地發現還是有人的,真的很蕩漾~~~
雖然已經不指望有妹子給留言啥米的啦,但是我會堅持努力着寫完它~
新文已經想好寫什麽了我會說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