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安兮臣沒有告訴他是誰。
喬兮水自知自己還不是時候知道,且他不用想也知道,這個人大概就是曲岐相。或者以曲岐相扶林君的名號來看,此人是曲岐相一心一意扶持的林泓衣。
如果是林泓衣,那就太惡心人了——安兮臣殺了林泓衣,還要為了這個死人受苦?
為什麽?
他太好解讀了,安兮臣輕輕拍了他左頰一掌,面無波瀾的寫了一句:不是林泓衣。
喬兮水:“……噢,是嘛,不是他。”
怎麽安兮臣每次都能知道他在想什麽?
喬兮水又沉默一會兒,有點憋不住,道:“我在想什麽就那麽明顯嗎??”
安兮臣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
喬兮水:“……”
他寫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的窗戶擦的太幹淨了。
喬兮水:“…………”
無言以對。
安兮臣又寫道:一會兒她可能找來,還是找個地方隐蔽一下。
他說的不無道理,且兩個人坐在河邊渾身滴滴答答的互相抓着手,其中渾身是血的一人還在另一人手上寫字,這畫面着實詭異。
顯然安兮臣還是記得水系法術的,入水這點時間,帶着他在水下不知發動了什麽法術,竟把他從京城中央帶到了京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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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神行?
喬兮水不知道,他也不太敢問。
二人步入深林中,京郊以北為海,以南為山。安兮臣知道這一點,特意來到了南邊,沒費多少力氣就尋到了個山洞。
安兮臣路上折了幾根樹枝,進了山洞後在地上堆了一小堆,點了個明火符,朝裏一丢,火焰瞬時竄起。
他已經一宿沒合眼了,現在日上三竿,早已有了困意,眼睛一閉開始閉目養神。
安兮臣閉着眼,睡意将他淹沒,他半夢半醒間,腦中仍是剛剛那個擁抱。
他忘不了。
這是他從小渴望的關懷,是他想要的光。初次所得,竟有些悵然若失,好似黃粱一夢,他總覺得不真實。
——皮膚饑渴症。
這塊心病所需的心藥真的很簡單,或父或母或師或友,只要誰能關愛他。對于別人來說稀疏平常的關愛,對他來說卻是天上聖水,天方夜譚。
安兮臣不能說,也不敢說。娼妓之子有這種病,說出去怕是更要被人戳脊梁骨。賤骨頭、髒東西,這些标簽大概都會争先恐後的貼到他身上。
他在清風門十三年,就這樣隐忍了十三年。
直到現在,這塊心病終于被咒術打造成了入骨三分的絕症。犯病時如火燒身,又如墜冰窟,總是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且沒有解藥。
怎麽會有解藥呢,縱使他求過神求過仙,這世間也沒有救贖降在他身上。
沒有救贖,亦沒有解藥。
他如今也不值得被救。
安兮臣背後靠着山洞牆壁的凹凹凸凸,石頭硌得他難受。但他仍是睡着了,做了一個夢。
夢回他站在分叉口的那天。左邊是折磨的生,右邊是安寧的死。他口中腥甜,嘔出鮮血來,耳邊轟鳴,大口喘息間,林泓衣在說。
“你這賤骨頭又不值錢,我借來一用,何罪之有?”
“下賤東西能入仙門為我一用,下了鬼門關,可是能拿來自傲的。”
“何必瞪我,我說的還不夠清楚麽?”
林泓衣聲音一字一句,輕描淡寫,字字句句卻如刀挖心,六月生寒。
“我撿來一條狗,後來發現了比它更好用的狗。先前撿來的狗無用了,于是要把它挫骨揚灰,炖成肉湯,喂給好用的狗,好讓它得了好,對我忠心耿耿。”
“懂了麽?”他笑道,“髒東西?”
——又在血海中沉浮。
他幾乎要被燒成灰燼,在這一片業火焚身中,忽然額頭上抵來一片涼意。
如冰涼玉泉,如清冽甘霖。
那些晦暗過往忽然碎裂,壓城城欲摧的黑雲忽的散去。
他看見了滿天星火,孔明燈上的心願。
他睜開眼,喬兮水抵着他額頭,替他試着溫度。看他是不是發了燒。
安兮臣:“……”
他伸手推開喬兮水,撐起身來長嘆一口氣,仍是沒有任何聲息。喬兮水被他推開也不尴尬,問道:“你夢見什麽了?”
“……”
安兮臣擡眼看了他一眼,盡是不願言說之意。喬兮水撇了撇嘴角,只好不再說這個話題,問道:“我們要在這裏呆很久麽?”
安兮臣見他是不打算讓自己睡了,只好抓過他的手,寫道:不然你想如何?
喬兮水道:“實不相瞞,師兄,我有個想法。”
安兮臣疲倦的擡眼,臉上寫了個大字:說。
看來他沒有起床氣。喬兮水心想,安兮臣要是有起床氣,他估計現在早就叫出沉殃來把自己砍得媽都不認得了。
喬兮水想罷,張口還是正事,道:“我想了想啊師兄,我覺得這事不能拖,你總當個啞巴可不成,這麽下去你未來老婆不得哭了?”
安兮臣聞言,看着他,沒說話。
喬兮水接着道:“既然你不能反抗曲岐相呢,那就只能找個借口糊弄過去了。我看方兮鳴之前那個誤會的就可以,反正喬兮水是真死了,你就說我是你手下的厲鬼呗,反正我無所……”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安兮臣臉上的笑意打斷了。
沒有聲音,但他揚起的嘴角騙不了人。
好一個嘲諷的笑啊!
喬兮水有點難受,臉色發黑。
安兮臣以拳掩口,但仍是忍不住的笑,看他一眼就笑得更厲害,笑得雙肩都發顫。
“……有什麽好笑的?!”
值得笑成這樣嗎?!?我又不是在說單口相聲!我哪裏說錯話了嗎!?
安兮臣吃吃笑着,在他手上寫下一句話。
——你覺得你哪裏像厲鬼嗎?
喬兮水:“……”
安兮臣寫完,喬兮水忍無可忍,又羞又惱,臉上漲得發紅,指着笑得開心的安兮臣“你你你”了半天,也“你”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什麽人啊!?
別人好心好意給他出招,他不感激也就算了,聽了還要嘲諷別人,他有病嗎?!
……他确實有病。
喬兮水被自己所思所想塞了個無言以對,表情一陣扭曲。
他被自己氣得正狠,安兮臣突然臉色猛然一變,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
喬兮水想到方才那個險些把自己勒死的擁抱,不禁臉上血色盡褪。
這麽快就又犯病!?
還未等他有所反應,安兮臣就猛的一拉,把他扔到了身後牆上。
真的是扔,他借力站起來,同時把喬兮水一拽。他站的幹脆利落帥到人神共憤,喬兮水一張臉摔到牆上,很沒面子的緩緩貼牆滑落。
他有話說嗎?
沒有。
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
他被摔的頭暈眼花,扶着腦袋回頭一看,正好一聲爆炸聲響,他聽見女人的高聲尖笑。
山洞口碎石瓦塊滾滾而落,一片塵土飛揚中,有一窈窕身姿翩翩而來。
喬兮水看向身前的安兮臣,他身上雷電交加,手上握着沉殃劍。劍身裹着暗雷,眼神森冷,周身氣場刮起陣陣黑風,吹的衣袂飄飄。
他像被裹在黑暗裏,即将消失在黑夜中。
他回了頭,看了看跌坐到地上的喬兮水,面上已了無笑意。那頭女人尖笑,他們安靜的互相看着,眼裏盛着彼此。
笑聲愈來愈近,安兮臣忽然表情一僵。
那些刻在他皮膚上的文字,此刻竟然游走起來。像是在他身上活了一樣,文字鎖鏈在他皮膚上相互交錯橫沖直撞,亂了套。
安兮臣說不了話,但表情已然鐵青,喬兮水看他表情就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麽好滋味。那頭的笑聲越發近了,也越來越刺耳。
他忙哄小孩似的道:“別怕!不疼了啊,我來了!”
喬兮水說着,扶着身邊的牆就要站起來。
安兮臣見他有起意,咬緊牙關向他一揚手,手中一張黑符向他飛去,喬兮水還正眼冒金星,反應有些遲鈍,根本來不及避開。
那張黑符飛過來的一瞬,眼前的一切都被黑暗遮住。
喬兮水眼前一黑,站到一半,啪的又倒了回去。
見他倒下,安兮臣終于一個趔趄歪了身子,一劍破土三尺,堪堪撐住自己站立後,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
“疼嗎?”
她從塵灰中走出來,嘻嘻笑着,聲音柔情,字句絕情,道,“疼就把他殺了呀。”
安兮臣抹去嘴邊鮮血,忽的笑了。
任由身上咒文如何折磨,他再不皺一下眉頭。
“你那什麽眼神。”白桐聲音冰冷,而後笑了,道,“沒關系,扶林君說了。狗不聽話,教訓就好了。”
“從那邊讓開。你雖然骨頭賤,但是不傻吧?一條賤命而已。你殺了那麽多人,差這一個麽?”
“值得麽,你是還疼的不夠?”
她說着,向前邁出腳步。還欲再說,張口還未蹦出一個音節,暗雷忽然碰的炸在她腳邊。
她跳開來,又一團雷從天而降,化作雷刃,橫在她細頸邊。
白桐如鲠在喉,剩餘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安兮臣又咳了一口血,喘着粗氣,以口型無聲道。
——滾。
白桐沉默一會兒,笑了。
她話語因着笑意抖了幾分,幽幽道。
“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