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舅兄(下)
“都在這兒聚着,這麽熱鬧,可是有什麽事?”終于有人出言打破了尴尬的氛圍。衆人順着聲音的來源看去,只見村口處停了一輛牛車,車上堆得滿滿當當的都是東西,車頭坐着一中年一青年兩個男人。開口說話的是那個笑眯眯的中年男人。
“大……大公子!”
站在前排的何大顫着嗓子叫了一聲,滿臉的不可置信。杭明武迷惑于他的反應,扭頭看了看,卻發現其他村民也是這樣,呆呆的,像是被人下咒定住一般。
“還叫什麽大公子啊。”男人從車上下來,拍拍衣擺上的灰塵,袖手站在車旁,仍舊是一副笑臉,“也都是一把年紀了。”
“我回來了。”
他的話仿佛一個開關,将村民們隐藏在心中的感情全部釋放出來。杭明武從來不知道青山村的村民們還可以這樣興奮激動。他們叫着,跳着,不管自己也已經一把年紀了,嘶吼着宣洩自己內心的激動。還呆在家裏的人疑惑與村口的吵鬧,紛紛探出頭來看,而後被自己的家人叫出來,一同加入這場不明原因的狂歡。
杭明武有些莫名,他将視線放在突然出現的男人身上,想從他的身上找出村民們如此激動的原因。可在看見男人的臉的那一剎那,杭明武再次愣住了,只因這張臉與他有三分相似。
不止這樣。杭明武想道。這人與他的皇兄,也就是當今聖上也有五分相似!
杭明武有一瞬間的混亂。他努力壓下心裏的震驚和不解,但顫抖的雙手洩露了他的思緒。世間長相相似的人不是沒有,但他直覺這人與皇家絕對有關系。莫非他是哪位皇叔的私生子,又或者是哪個皇族分支的遺留血脈。可皇族向來注重血脈傳承,鮮少有流落在外的皇族子弟。杭明武心中思慮回轉,只恨自己多年在外征戰不清楚皇室組成。他有千般猜測萬般假設,可沒有一種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惑。
“你就準備這麽看着我?”男人向前走了幾步,沖着杭明武的方向說道。他張開雙手,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動作,“不過來嗎?”
杭明武一愣,呆呆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男人,随即想明白這人在對着自己懷裏的少年說話。他趕忙低頭去看少年的表情,卻發現少年咬着下嘴唇,雙手緊握,眼睛中還有眼淚在打轉。他沒見過方中元這副要哭不哭的樣子,登時慌了手腳,僵硬着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方才千思百轉的思緒也被扔在了一旁。
“這些年是我不好,我錯了好不好?”男人又向前走了幾步,笑的溫煦和藹,“原諒我吧,我很想你們。”
男人話說的模糊,還帶着些許的暧昧。杭明武聽後臉瞬間就拉下來了。他也不糾結這人的身份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眼神中帶着警告的意味。他本想收緊手臂将少年摟在身邊,不讓那人的算盤得逞,可懷中之人并不配合。方中元用力掙開身後的束縛,飛奔到男人身前,直接撲到那人懷裏嚎啕大哭。男人被少年沖過來的力道震得後退一步,但還是穩穩地抱住了他。男人淺笑着,雙手撫上少年的背輕拍,嘴裏還哼着不知名的調子,輕柔的勸哄懷中哭泣不止的人。在他身旁,那個與他同行的青年人皺着眉頭,手足無措的看着哭泣的方中元,他幾次支吾着想要說話,但最終挫敗的低下頭什麽都沒說。他有些沮喪,求救似的看向同樣眉頭緊擰的方言澈,而對方只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錯了,別哭了好不好。”男人輕聲哄道,“一轉眼你也長大了。乖乖的不哭了,變成大人就不可以哭鼻子喽。”
“我不管!”方中元窩在男人懷裏喊道。他的聲音悶悶的,還帶着些奮力哭喊後的嘶啞,因為大哭不止,他說的也是斷斷續續的,抽不上氣來,聽的讓人心疼,“母親去世以後……咯……你就沒再回來!快十年了……咯……雅……雅淑都不記得你了!你……你……你混蛋!”
“是我不對,”男人聞言,臉上沒了笑,輕嘆一聲說道,“是不我好,舅舅錯了,原諒我好不好。”
舅舅?杭明武聽到男人這樣說,驚訝的看了他一眼。這人就是方中元的舅舅?那個少年最喜歡,最崇拜的人?那個名滿江湖的柳江先生?
“不要哭了。”男人把埋在自己懷裏的小腦袋挖出來,輕輕擦去少年臉上的淚痕。他看着哭的像個小花貓似的方中元,寵溺的笑了笑,說,“我回來了。我不走了。”
“當真!”少年激動地一把扯住對方的袖子,問道。
“自然當真。”男人笑着,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不走了,以後就在這裏陪着你。”
有了這句話,少年止住了眼淚。他興奮地扯着男人的袖子不撒手,生怕自己松手後男人就消失不見。
“果真是有了舅舅忘了哥哥,中元,你就沒看到我嗎!”見少年止了眼淚,站在他們身旁的那個青年立馬蹦出來插科打诨,他話說的俏皮,還用胳膊捂住眼睛,假裝傷心欲絕的樣子。
“三哥。”方中元看了一眼耍寶逗樂的青年,輕輕喊了一聲。
“好了,剩下的事回家再說。”男人瞥了青年一眼,輕斥道,“大家也都先散了吧。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想要敘舊也不急于這一時。小涵,”周涵聽見男人點名叫他,從人群中擠出來,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裏聽後吩咐,“你把車趕到谷場,把東西給大家分一分。我先和中元回家了。”
“是,先生。”周涵應了一聲,牽上牛車招呼着村民離開了。很快,聚在村口的人群就散開了,只留下方家一家人外加一個杭明武。
“小祖宗,咱們回家吧。”男人摟住方中元,一馬當先的走在最前方。方家兄弟倆并着一個杭明武并排走在他們身後,三人互看不順眼,一路互瞪着回了家。
到家後不久,方中元便睡了。長久壓抑于心的感情爆發出來花費了他太多的體力,即便他再年輕力壯也抵不過昏沉的睡意。少年蜷縮在床上睡得香甜,手裏還緊緊地攥着舅父的一塊袖子。男人也由着他,就坐在床邊看着少年的睡顏。杭明武端着餐盤進來的時候看見這一副安靜閑适的畫面,說實話,他覺得有些刺眼。
“中元睡了?”杭明武把手裏的東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學着男人的樣子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拍撫少年的身體。
“他太累了。”男人說道,“是該好好歇歇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中元哭成這樣。”杭明武摸了摸少年微腫的眼皮,拿過放在餐盤上的熱布巾,輕輕敷在少年的眼睛上。
“他之前也哭過?”男人聞言一愣,輕聲問道。
“哭過一次。”杭明武答道,“其實也算不上是哭吧,但是他挺難過的。是去年冬天的事兒,他知道你們不回家過年,傷心了好久。”
“也是我們不好。”男人撫摸着方中元的頭發,嘆息道,“山下的事情太多,總是沒有時間回來。我們也是不得已才把這裏的事情都交給中元的。這孩子聰明伶俐,能忍能抗,把村子交給他我們肯放心,但也很愧疚。他從小就是個堅強的孩子,很少哭,有什麽委屈都憋在心裏。這些年他自己帶着雅淑過活,肯定吃了不少苦。我們欠他的太多了。”
“冒昧的問一句。”杭明武沉默片刻,開口道,“您是,柳江先生?”
“信王爺當真是明白人。”男人聞言輕笑,也拆穿了杭明武的身份。
“你們的消息倒是靈通。”杭明武冷眼看着男人,周身的氣勢淩冽起來。他與自衛軍的關系平平,對這位聲名遠揚的江湖人自是不需要太過尊敬,哪怕他是方中元的親人。
“倒不是刻意去知曉的。”男人笑着,仍是那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也不在意杭明武的态度,“你剛來村子的時候中元給我們去過信,只要簡答查一查自會明了你的身份。”
“他知道?”杭明武話中說的自然是方中元,他一直以為少年跟他說的那些話不過是故弄玄虛,又或者是把他當做軍中大将,可聽男人的意思,這人是清楚他的身份的。
“中元從一開始就知道。”男人點頭應是,“他雖然駐守在這種地方,但該知道的消息他是一樣都不能少。自衛軍和你打過交道,你的資料他這裏也有一份,因此你一出現,他就對你的身份有所懷疑。我們的調查不過是确定了他的猜想。這裏的環境你也知道,任何莫名出現在這裏的人都可能包藏禍心。因此調查和監視是必須的,還希望你能理解。”
“這麽說,你們早就知道這裏的……問題。”杭明武緊皺眉頭說道。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男人聽見杭明武這麽問倒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說道,“看來你查到的東西還不夠多啊。”
“只是有這樣的猜測,但一直沒得到确切的證實。”杭明武說,“中元這小子一直神神秘秘的,只告訴我村裏的大爺們當過兵,多一句都不說。他嘴上說着一切線索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我能查到的确實不多。”
“這孩子故弄玄虛的本事向來不錯,還希望你別埋怨他。我估計他故意不給你線索,可能是想把你留下來吧。”杭明武聽了這話愣了一下,“他還是太孤單了,有你陪着,他還能輕松一些。”
“能陪着他是我的榮幸,我又怎麽會怪他。”杭明武的眼中閃過一絲柔情,“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們知曉了這裏的情況,為什麽不上報朝廷,讓朝廷派兵駐守?若西夏人當真從此處入侵,難道你們以為就憑這村子裏百來號老弱婦孺就可以抵擋住嗎!”
“我們有我們的原因。”男人低下頭,不讓杭明武看清他的表情,“而且最初也是怕打草驚蛇。若是真的由朝廷派兵在此修建軍營堡壘,動靜太大,難免不會驚動西夏人。而且早些年,內憂外患并存,你自己想想,朝廷真的有能力排出兵馬來此駐守嗎?”
“那現在呢?現在戰事已平,國力昌盛,你們又是為什麽不向朝廷求助呢?難道又是因為那可笑的自身原因嗎?難不成國家安定真的不比你們的秘密重要嗎?”杭明武莫名的覺得心涼,這些人的決定當真過于自私了,“我不管你們到底有什麽秘密,我必須将這裏的情況上報朝廷,并請旨派兵駐守。事關國家安寧,萬萬不可當做兒戲。”
“朝廷派兵至此,我們并沒有異議。”男人說道,“其實,等入了夏,我們也會把一部分自衛軍的戰力派過來,加強這裏的戰鬥力。最近西夏那邊有不小的動靜,探子回報說,那邊可能已經發覺了這條通道。我們的确需要朝廷的幫助,但是關于這份幫助的內容和形式,還希望你能聽聽我的意見。”
“你說。”
“首先,我們希望來的人不要太多。大批軍隊行動實在太過明顯,一旦被西夏人發覺,很可能打草驚蛇。我們一直努力的僞裝,這樣可以很好的迷惑他們,放松他們的警惕。再有,我希望朝中派遣過來的士兵都是可以以一敵十的精英。這個地方地勢狹小易守難攻,沒辦法塞下那麽多人。有個百來號精英就行,太多了反而發揮不出優勢。最後,是派兵時間的問題。朝中若要派兵,請在入秋之後。入秋之前西夏人不會貿然進攻的。我們估計,他們最有可能進攻的時間是初春和仲秋。現在初春已過,那就只有仲秋了。”
“可以。”
“你真是幹脆到有點草率啊,就不想問問原因嗎?”男人驚訝于杭明武的果斷,出言問道。
“我雖然不滿你們的做法,但是我相信你們的能力和判斷。這片地方你比我要熟悉的多,派兵遣将的事自然要聽你的。”
“呵。”男人笑,“倒是要謝謝你的信任了。”
“我相信中元,自然也相信他信任的人。更何況自衛軍這些年南征北戰,功勞有目共睹,你們的決定我自然不會有異議。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們到底在隐藏什麽,是青山村的秘密,還是你的身份?”
“每個人都有秘密,你又何必追根究底。”男人說道,“這裏的秘密,我的身份,對你來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即使将秘密昭告天下,我也只是那個退隐江湖的柳江先生,青山村也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山村。”
“那你們又何必藏着掖着,告訴我不可以嗎?”杭明武順着他的話頭挖了個坑,想把男人引到坑裏。
“都說了,這是秘密啊。”男人把話又繞了回來,就是不往坑裏跳,“對天下人來說這只不過是個逸聞,對我們來說卻是需要隐藏于心的大事。我說它無關緊要,不過是想打消你的好奇心,你這樣不依不饒的做什麽。”
“因為你們的身份,長相,能力都不像普通人,尤其是你。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不得不多想。”杭明武沉聲道,“敢問先生貴姓?”
“免貴姓任,名柳江。”男人似乎料到杭明武會這樣問,從容答道,“莫不是你以為我姓杭?那可是皇族之姓,不是我這種江湖人配得上的。你若是因為我這張臉而以為我是皇室宗親,那你就想多了。世間長相相似之人何其之多,你我不過是有幾分相似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又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杭明武瞥了他一眼,随即又說道,“不過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你們現在都不願意說真話,我問的再多也沒有用。我總會等到真相出現的一天。反正也快了,不是嗎?”
“真好奇這孩子都跟你承諾了些什麽。”杭明武說方才那番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年,眼中的寵溺都要溢出來了。任柳江見到這幅畫面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中是千般不願萬般無奈,但怎麽樣也沒法改變自家孩子要跟着野男人跑了的事實。“兒大不由娘,這話說得真沒錯。既然中元跟你承諾了這件事,你就不要再來問我了。當真以為我的話那麽好套出來嗎,我吃的鹽可是比你吃的米都多呢。”
杭明武不理會那人的調侃,繼續含情脈脈的看着熟睡的少年。
“到底是年輕人,心真大。”任柳江這會兒的話是沒完沒了,還不忘了調侃杭明武,與剛才話裏話外含糊其辭的樣子簡直是兩個極端,“事情确定下來了就不管了,啧啧啧,這就是信王爺的行事之道嗎。”
“我問了你說嗎?”杭明武反諷回去,臉上也帶了些許的不爽,“你是有惡趣味嗎!”
“脾氣真是沖啊,好歹我也算是個長輩,你這樣說話可是不禮貌的。”任柳江戲谑道,拍拍衣擺站起身來,背着手往外走。早在杭明武坐到床邊拍撫少年的時候,少年握着他袖子的那只手就漸漸松開了。這也是他為什麽在最後還要刺撓杭明武幾句的原因。發覺到方中元對杭明武的氣息更感到安心時,他心中有些空落,但又沒有立場阻止。他們虧欠他太多,以至于失去了幹預少年生活的權利。
“既然喜歡,就要好好對他。你若是敢負他傷他,當心我們帶着自衛軍殺到你府上去!”
“我自然會好好對他。”杭明武說的真誠,不是那種随便說說的場面話,“不過,你不反對嗎,我和中元的事?”
“中元高興就好。”任柳江背對着他,低聲說道,“只要他覺得好的,我們都不會反對。這也是我們這些不負責任的長輩,唯一能給他的了。”
任柳江說完便離開了。杭明武仍坐在床邊凝視着方中元,床上的人睡得安穩,弄得他也是困意翻湧。他幹脆合衣躺在少年身邊,睡了過去。
我有的是耐心,入睡前,杭明武思量到,所以中元,我等你親自把謎底送到我面前的那一刻。
任柳江剛踏進廚房,就對上兩雙關切的眼睛。方家兩位兄長打從一開始就沒敢上去湊熱鬧,一直呆在廚房等着,這回見到自家舅舅出來,趕忙詢問。
“事情都說好了。”任柳江在餐桌旁坐下,說的是他們最關心的朝廷增援的事情,“他答應入秋時派兵支援。他雖然對我們有些不滿,但還是很配合的。至于其他事,我們就不要插手了。”
這所謂的其他事他們也知曉,可就這麽放任自家小弟和這位王爺的感情,兩位做兄長的總是覺得不妥。
“我知道你倆在想什麽。”任柳江明白兩個外甥的憂慮,但這件事他必須跟他們說清楚,“他長大了,該放手了。咱們這些年對他不管不顧的,現在還有什麽資格去對他的事情指手畫腳呢。”
“我們,确實沒什麽資格去管教他。”方言澈也明白舅舅的想法,但有一點他還是不認同的,“但是舅舅您是長輩,您可以……”
“我才是最沒資格的那一個。”任柳江搖頭嘆道,“我連自己的事情理不清,又有什麽理由去管教別人呢。”
“随他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了。。。傷心。。。
再更文估計得後天了。。。明天要出去被情侶狗虐虐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