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治世浮華(4)
李世民睡醒後首先看到的就是床前的屏風。
這塊屏風是貞觀二年放置的,至今已有十二年。它的外表和普通屏風沒什麽不同,卻又大不一樣。它的材質并不特別名貴,屏風上面寫滿了字,都是李世民親筆所書。
屏風上的字并非風月詩詞,也不是治國策論,而是各地縣令、都督、刺史的所作所為,無論好壞全都記錄在屏風上,作為升遷或貶谪的依據。
李世民伸手摸了摸屏風,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有哪個皇帝能像他一樣嚴以律己,慎終如始呢?就算李建成真的當了皇帝,也未必有他做的好。
宮女過來伺候他洗漱更衣,李世民問:“太子今日在做什麽?”
太極殿離着東宮很近,昔日李淵住在太極殿,為了方便和李建成、李元吉見面,還把三處宮殿打通。李世民當上皇帝,過了幾年才搬到太極殿,住過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原來的後門堵住。
即便沒有近路,兩處宮殿比鄰,太子那邊做了什麽都瞞不住。
田琮趕忙道:“回陛下,太子方才叫了銮駕出宮,說是要四處走走,看看百姓民生,自玄福門出宮去了。”
李世民一聽就知道不對。
這話要是放在承乾身上還差不多,換成那位可真不一定了。
“可有派人跟随?”
看來陛下沒生太子的氣。田琮松了口氣,“陛下安心,太子殿下這次沒耍小性子,帶儀仗護衛一個不少,定不會出岔子。”
李世民示意自己知道了,囑咐田琮等徐蟄回來通報一聲。接着就去了大明宮紫宸殿熟悉政務,順便接待了幾個來給太子告狀的臣子。
張玄素首當其沖,說了一通太子的不是。李世民也知道,如果昨天的太子要是李承乾,所作所為确實出格,沒規矩。可是他極有可能不是承乾,而是自己的兄長,李世民覺得很正常。
這種事情又不能跟張玄素說,只能先安撫這位忠義老臣,允諾了回頭一定找太子談話,總算把張玄素哄住了。
送走了張玄素,李世民松了口氣,回來拿着朱砂筆繼續批奏折,沒過兩刻鐘,孔穎達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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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穎達比張玄素怨氣還大,因為張玄素告的是昨天的狀,孔穎達心裏懷揣着昨天和今天加起來的雙倍不滿。
“太子昨日頂撞陛下,今日又帶着樂人出宮游玩,俨然沒有把陛下的斥責放在心上!太子年歲漸長,若是再不嚴加管教,日後該如何是好!”
孔穎達是孔子的三十一世孫,十分看重倫理禮數。他今年已經六十七歲,研究了一輩子的經學要典,承蒙被皇上看重,擔當教導太子的重任,自然該盡心竭力。
他從武德七年就開始教導太子,到現在足有十七年,可以說是從小看着太子長大的。若說太子學壞誰最難過,除了陛下之外,就當數孔穎達了。
“先生所言,朕又何嘗不知。”李世民嘆了口氣,前所未有的疲憊。
明明他的承乾很乖巧,雖說偶爾也會鬧脾氣,從來沒有寵幸過伶人,最多心情不好的時候到外面跑跑馬。只是就算這樣,承乾最後也沒能繼承他的位子。
他的身體太差了,儲君之位動搖,其他皇子虎視眈眈。
老二早些年就被過繼出去了,剩下的老三李恪,老四李泰都是有能力有才華的。青雀是嫡子,若是高明當不了太子,李世民首先考慮的就是他,只是青雀與高明在不知不覺中對立起來,就像他和當初的建成太子一樣。如果青雀登基,絕對容不下高明。
最後李世民選擇了寬容仁愛的九子李治。
面對孔穎達的痛心疾首,李世民無法說出太子的真實身份。他已經放棄過一次承乾,再做起來,倒也不是太難。
儲君的廢立關系到國家根本,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李世民暫時沒有透出口風,只道:“高明近些日子身體不太好,朕也怕逼的他太緊。先叫他去外面轉轉,等他回來,朕即刻宣他進宮。”
孔穎達彎腰行禮,“陛下深明大義,只望太子能悉知您的苦心誠心改過,老臣死而無憾。”
“先生言重了。”李世民趕緊把他扶起來。
孔穎達道:“該說的話,老臣都已經說完,不便打擾陛下,容臣告退。”
李世民正要送他,還不等孔穎達離開紫宸殿,就看到外面有個內侍給在一旁服侍的田琮使了個眼色。
田琮心裏直罵他,小心看了眼李世民,發現沒法當做沒看到,就連孔穎達都注意到他了。
“朕送送先生。”李世民暫時不打算追究,先把孔穎達送走再說。
孔穎達也沒多管閑事,被李世民送着離開紫宸殿,一直走到紫宸門。田琮也在後面跟着,那個沒眼色的小太監也意識到自己出現的不是時候,守在紫宸殿前面沒敢動。
等李世民回來,視線打他身上那麽一掃,小太監就打起了哆嗦。
田琮跟他關系也不太好,自覺不會這人過來,不會有關系到自己的私事,便坦蕩道:“怕什麽?有話直說,陛下還能吃了你不成?”
“是!”小太監道:“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先是去了永樂坊,用過早膳後在街上走了走,之後又、又帶人去了獻陵。”
宮殿裏沉默無聲,宮人們誰也不敢開口。
獻陵是高祖皇帝的陵寝。高祖長壽,貞觀九年辭世,距今不過五年時間。
太子去獻陵,是要祭拜先皇嗎?
往大了說,他是特意去找先皇,以表對當今的不滿?
世人都知道先皇偏愛息王和巢王,陛下對先皇并不親近,太子和先皇也不親近。太子突然去獻陵十分突兀,哪怕編排他,說他認為陛下手足相殘,沒有孝悌仁德,這才去先皇陵寝也說的過去。
李世民看着侍候的宮人這麽害怕,立刻明白他們在怕什麽。
可那位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他大兄,那個被先皇疼寵的息王,兩年後被他加封為隐太子的李建成。
李建成去拜祭父親,再正常不過了。
李世民無奈道,“太子回來記得提醒朕,讓魏征過來一趟。”
宮人們通傳的通傳,守衛的守衛,該做什麽做什麽,獨留李世民一人在座位上默默沉思。
陵寝都是提前許多年修建的,屍身下葬後封閉起來,怕被盜墓賊偷盜,做的很隐蔽,從表面上看與尋常鄉野沒有區別。徐蟄有李承乾的記憶,自然知道李淵的墳墓修建在這裏。也有信得過的心腹參與過陵墓的修建,沒有陪葬,知道這件事情。
李元吉陪着他一起跪拜,在空蕩蕩的田野邊。
永樂坊買來的鮮花和果子擺放在地上,一壺酒澆灌土地。兄弟兩個沉默許久,心情都有些低落。
最後還是李元吉發現侍衛們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才猛然驚醒。
這群人還以為他是稱心,太子今天早上剛說了,伺候稱心要像伺候他一樣盡心,下午就帶着稱心來祭拜皇陵了!雖然拜的不是父母,而是隔着一輩的祖父。
你媽的!這算不算是互訴衷情,表露心跡?!
想明白之後李元吉都要瘋了,他覺得自己再沒臉見人了。
“殿下。”李元吉一臉地生無可戀,“時候不早,咱們回去吧。”
徐蟄看看天上高懸的太陽,又看看李元吉,體貼地沒有拆穿,微笑道:“好。”
有李元吉在旁邊,不需要別人近身伺候,他殷勤自認為和兄長最熟悉,殷勤包攬了照顧他的責任,叫侍衛掀開車簾,在一邊攙扶他上車。
徐蟄剛動了一下,忽然蹿過來一個黑乎乎的小東西。侍衛們一驚,抽出刀來就怕有人襲擊,待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只黑黃相間的玳瑁貓。
也不知是毛色雜亂,還是蹭了土,這貓看起來髒兮兮的,只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徐蟄。白天光線強,貓的瞳孔豎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叫侍衛們更緊張了。
徐蟄道:“能在這裏遇到,也算是緣分。”
元吉一想,可不就是緣分嗎?
這裏埋葬着他們的父親,又是荒涼無人的地方,四周樹木也不多,也不知道這貓是藏在哪兒的,突然就跳了出來。看起來野性十足的小家夥,竟然親近太子,看樣子是賴上他們,要跟着他們走了。
再把思維發散一下,就想到了這裏埋葬的父親。
他和兄長都能莫名其妙地複活,說不準真的有投胎轉世呢?
李元吉上前一步,貓也不躲,靜靜望着他。他慢慢伸出手,示意自己無害,一點一點靠近小貓,結果被貓拍了一爪子。
“沒事吧?”徐蟄問。
“沒事兒,它收着指甲呢。”李元吉收回手看了看,确實沒覺得疼,也沒有留下印子,不禁笑道,“還挺懂事。”
徐蟄道,“不管它了,走吧。”
李元吉扶着徐蟄上了車,剛坐好就聽到了小貓的喵喵叫,沒想到它看着醜不拉幾的,叫起來還挺好聽。
“殿下,那貓跳上來了,要不要趕走?”外面趕車的侍衛忽然道。
李元吉掀開簾子一看,還真是,“既然追上來,就別趕了,怪可憐的。”
說着他伸手去撈貓,又被拍了一爪子。那貓嫌棄地看了他兩眼,飛快跳到車廂裏,跑到了徐蟄身邊。
“這狗東西!不識好人心!”李元吉道。
“确實。”徐蟄提着貓的後脖頸,把它丢到李元吉腿上,“你留下來的,你來養。”
“我倒是想,可它偏偏往大兄那裏跑。大兄和我一起養吧。”李元吉說完,忽然想到外界對他們兩個的猜測,雞皮疙瘩又起來了,“算了算了,還是疏遠些,我自己養。”
徐蟄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安慰道:“并非孤有意讓你受委屈,你要明白,李世民心懷愧疚,願意容忍補償是好事,可若那份愧疚大過了頭,再也補償不了,就只能動殺意了。”
“我知道,升米恩鬥米仇,都是一個道理。”李元吉捏住小貓後脖子玩它的爪子。
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李世民究竟對我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