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間桐雁夜醒轉之時,仍舊記得那漆黑泥土給自己帶來的不适感。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雁夜坐起身來,驚覺自己正身處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無邊無際的灰白色令他感到壓抑。
這裏又是哪裏。
正當雁夜試圖弄清現狀時,從他背後傳來了一個輕快的女聲:“雁夜!”
循聲轉過頭去,雁夜看見了那個氣質奇特的少女。
少女長長的白發被發帶束在一邊,身體被閃耀着不祥紅色光芒的黑色禮裙包裹,周身環繞着強烈到難易忽略的魔力氣息。他不曾見過這個人,卻覺得對方姣好的臉龐十分熟悉。
等等。這個少女,長得好像葵小姐。難不成……
讀出雁夜心意般地,少女偏了偏頭。“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你為了我再度參戰,而且站到了這裏。我很開心啊,雁夜叔叔。”
“小櫻!”雁夜慢慢站起身來,“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而且……”而且還是這副模樣?
少女笑了起來。那是極其動人的微笑,但被暗影籠罩的雙眼之內卻毫無笑意。“我一直企盼着與你再見。雁夜叔叔,只有你不會騙我。你為了我的幸福而戰鬥,而我在這裏見到了最愛我的你。沒有什麽能比這更好的了。”
雁夜沒有答話。
這是幻覺嗎?自己見到的是成年後的櫻?
但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這個充滿陰暗與暴虐氣息的少女,并不能引起自己的共鳴,甚至讓自己覺得無比陌生。
不等應答,少女便繼續說了下去。“父親騙了我,說着一切為了我的未來,卻将我交給間桐髒硯又對我不管不問;慎二騙了我,小時候說着我很可憐、會保護我,卻因為嫉妒我擁有魔術回路,一直用我洩憤到現在;姐姐騙了我,說着我是她最愛的人,卻把我喜歡的學長搶走了。只有你沒有騙我,雁夜叔叔。你說過會救我,也履行着諾言……失敗的那一次,你甘願被蟲子吞噬也要回到蟲倉與我相見。這一次,你終于以被聖杯選中的勝利者身份,與我再會于此。”
雁夜悚然地瞪大了眼,感到渾身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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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明白了。眼前的“間桐櫻”來自另一條世界線,是前世自己未能解救的小櫻成人後的模樣。
原來自己失敗的話,小櫻就會變成這副模樣嗎?對方會被慎二因為妒忌而欺辱,最終陷入與姐姐争奪心愛之人的慘烈戰争?
這些,都是自己的錯。
全部都是前世自己的錯啊!
自己如果最初沒有因為恐懼蟲術而逃離間桐家,如果阻止髒硯與時臣的交易,如果贏下聖杯戰争,小櫻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懷着深深的內疚,間桐雁夜痛苦地以手掩面。“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沒能救你,竟然……讓你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
少女低下頭去,空洞的眼中沒有絲毫溫度。“這種事情已經不重要了。”她忽然撲過來抱住了雁夜,“你在這裏就好了,雁夜叔叔。你已經被聖杯承認,現在,向聖杯許下令我們兩個幸福的願望就好。”
“我不要緊的,只要實現你的願望就好了。”雁夜苦笑了起來。雖然在這個空間之內,他感受不到內心的空洞,但他并未忘記自己心髒已被髒硯本體占據的事實。“小櫻的願望是什麽呢?”
雙手環住雁夜腰部的少女,聞言笑得眉眼彎彎。“令聖杯中的這個靈魂得到解放,用世間之惡殺死所有人。”
“……!”間桐雁夜被驚得無法言語。
這怎麽可能是小櫻的願望呢。
這怎麽可能是令小櫻獲得幸福的願望呢!
“這個世界太髒了。被困在聖杯裏的這個靈魂,懷着純潔無暇的願望吸收人們的惡念,卻被源源不斷之惡徹底污染。現在,讓他得到解放、将釋放惡念的人全部除掉,不是很好嗎?而且,”少女伸出手指,在雁夜心口點了點,“這裏,被髒硯破壞和占據了吧。沒關系的,小櫻也承受過這種痛苦,明知要失去生命卻無力改變……但現在,聖杯所蘊含的魔法,一定能夠拯救我們兩個的。你只要許願就好。”
間桐雁夜目光暗沉地盯着面露期待的少女。
這個人已經不是自己所熟知的小櫻了。如果說聖杯只能以“破壞”的方式實現願望,那麽,現在自己一定是身處聖杯充滿惡意的幻覺之中。只要将面前虛幻的少女殺死、打破幻覺,自己就能恢複清醒。
但是,如果面前的這個小櫻是在另一條世界線中真實存在的,自己豈不是殺死了對方?
他的手緊張地攥了起來,指甲陷入掌心之中。
“雁夜叔叔該不會是猶豫了吧?因為世界可能因此毀滅?”少女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這個世界有什麽好!令你一生充滿不幸、令我從小到大嘗盡痛苦的,不都是這個惡意滿滿的世界嗎!您愛的人只有我,我只需要您,這樣就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少女僵硬地向後退了兩步,低頭看着被鮮血濺滿的身體。
到處都是血。前一秒,發生了血肉橫飛的場面。
少女看着滿眼的紅色,身體開始顫抖。伴着憤怒與恐慌,她大聲尖叫起來。
間桐雁夜将随身攜帶的利刃刺進了他自己的心髒。因為這個舉動,虛構的夢境被撕裂了一個缺口。
“為了你,我可以傷害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甚至是我自己也我所謂。”間桐雁夜輕描淡寫地說,“也只有你,小櫻,是我無論怎樣也不會去傷害的。”
他胸口綻放的血花如烈焰般灼傷了少女,令她眼眶盈滿淚水。不顧身上的血污,她再次向對方伸出手去。然而,幻境開始崩毀,她的手撲了個空。
“間桐雁夜!”少女直呼對方的名字,苦痛與困惑在她的聲音中交織,“沒有人要你為我犧牲啊!你這個笨蛋!”
“對啊,是我選擇了你。我為你做什麽都好、甚至犧牲也好,都與你無關。”面對着自己所不熟悉的間桐櫻,雁夜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他呈現為詭異紫色的雙瞳綻放出無比的堅定。“但是,我也不會實現你的願望。無論如何,我無法毀滅你所生存的世界。那裏有你仍舊珍愛的人們吧,小凜也是,你喜歡的學長也是。”
間桐櫻身上的戾氣在瞬間褪去。她低聲啜泣起來。“雁夜叔叔……”
随着胸前的劇痛緩緩減弱,雁夜意識到自己即将從幻境中醒轉。沒有半分耽擱,他快速地對少女說道:“你愛着的人們,也一定懷着守護你的心情。在那個我已經死去的世界,我沒辦法拯救你了,櫻。但這一次,作為你的父親,我會保護你的。”
聞言,少女猛地擡起頭來。她撲過來想要擁抱雁夜,卻撲了個空、摔倒在地。
“爸爸!”以另一個自己專屬的稱呼,間桐櫻哭泣着呼喚對方。
之後,那來自未來的少女從間桐雁夜面前消失了。
難以強撐下去的間桐雁夜跪倒在地。胸口被利器刺中的疼痛已然轉變為不知名的鈍痛,令他呼吸困難。
自我傷害的行為并不令自己痛苦,反而引起了極大的釋然。
害小櫻受苦的人是自己。最該被怨恨的也是自己。
自己最恨的人,其實是自己。
雁夜擡起雙手,将它們緩緩握緊。他睜大到極限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指縫中源源不斷湧出的猩紅色液體。
是血?
對了,是別人的血啊。自己以詭計除掉了Lancer,假惺惺地放過了被挫敗被重創的肯尼斯與時臣,之後又親手殺掉了言峰绮禮。
聖杯戰争原本就是如此殘酷。但是,犯下惡行的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奢望與小櫻一同獲得幸福呢。
是的,奢望。而他,早已沒有資格懷有奢望。
被聖杯困住的邪惡靈魂,令自己看見了心底最肮髒最奢侈的願望。自己想要擺脫孤獨,想要活下去、成為小櫻幸福的見證人。但是,形狀狼狽、滿手鮮血的自己,根本不配。
清秀的臉龐因為淩亂的心情而扭曲起來,額頭因為身體緊繃而凸起道道青筋。
不能停在這裏啊。自己需要醒過來,以勝利者的姿态走到聖杯面前去才行。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啊!
就算自己深深憎恨着自己,就算作為罪人的自己應當自我毀滅歸于虛無……
也一定要在完成任務之後才能去死啊!
雁夜努力調整着呼吸,試圖平靜下來。然而,胸口受到無形重壓的他,連停止雙手的顫抖都做不到。
“我只是回來贖罪的啊,才不需要有人陪伴。”為了說服自己,雁夜狂亂地叫出聲來,“被人理解、有人同行……我根本就不需要!”
“是啊,你不需要那些。”
突兀響起的聲音,令時間都仿佛凝滞了一瞬。雁夜感到有那麽一刻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之後開始以瘋狂的頻率撞擊起他的胸口來。
在空無一物的世界裏,發出聲音的那個男人從背後擁住了他。像是怕雁夜受到驚吓,男人有力的手臂緩緩繞到前面,用帶點遲疑的姿态攏住雁夜沾滿鮮血的雙手。
不過,男人開口時,卻仍舊是雁夜所熟悉的、冰冷又瘋狂的聲音。“背負着根本不屬于你的責任,在苦難中禹禹獨行,堅信如此就能獲得救贖。但是,這個願望給你帶來的,是疊加的傷痕,甚至身心的崩壞。渾身流血、無力地跪在這裏的你,簡直狼狽透頂。現在,你連性命都要搭上了。”
伴着男人那無情刺過來的話語,間桐雁夜反而冷靜了下來,所有負面情緒化為虛無。他感到男人如撒嬌般地将臉頰在自己發頂蹭了蹭,之後将嘴唇暧昧地貼近自己耳畔。
“你不需要從任何人那裏獲得溫暖和救贖,雁夜。”男人愉悅的呢喃輕觸他的耳膜,“這個沒有退路的你,不顧一切燃燒着生命的你,靈魂終将進入地獄的你,比什麽都寶貴。”
沉寂了幾秒,雁夜還以嘲諷的尖利笑聲。“哈哈哈,神父,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啊!像你這種不顧他人、連感情是什麽都不知道、只會利用別人、不在意別人想法的家夥——”
他忽然停住了。
究竟誰才是不顧他人的那個人。
對方意識到自己厭惡被他碰觸而不再做出過激行為,卻依舊讓自己靠過去、在他肩上休息。
究竟誰才是連感情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
在自己叫出對方姓名的時候,對方露出了孩童般欣然的微笑,以虔誠的姿态溫柔地親吻了自己。
究竟誰才是只會利用別人的人。
在自己被衛宮切嗣攻擊的時候,對方為自己擊落了所有子彈。自己趁此機會殺死了對方,對方卻不顧一切地伸出手來。
究竟誰才是不在意別人想法的人。
對自己敷衍的回答耿耿于懷,對方在性命垂危之際仍舊糾結自己是否恨着對方。
雁夜深吸一口氣。 “神父,你……”
不是死了嗎。而且,是被我殺死的。
但是,這種話根本說不出口。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換了一個問法。
“你知道的,雁夜。你應該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間桐雁夜默然。
對身邊出現的人,他都有着精準的定義。間桐髒硯是他必須除掉的敵人,禪城葵是他珍貴的初戀,間桐櫻是他舍棄生命也要保護的人。
而言峰绮禮……
原本是無關的人。但到了現在,雁夜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描述對方對于自己是怎樣的存在。
“而且,沒辦法啊。”雁夜聽見神父苦惱的聲音,“我無法忍受你因為其他人而煩惱。”
間桐雁夜猛地睜開了眼睛。在蘇醒一刻猛然襲來的、身體的沉重感,令他瞬間清楚眼下的狀況。
這裏是柳洞寺。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