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盡管言峰绮禮做了解釋,但間桐雁夜的防備姿态并未收回。
難以看透的敵人。
本應于時臣站在同一陣線卻背着時臣單獨行動,以熱切的姿态追逐自己——否則無法解釋總能撞見對方的事實——卻僅僅止于挑釁、并未試圖拉攏或趕盡殺絕。如此種種,自己都無法想出合理解釋。
眼下這件事本來是合理的,也因為對方行事莫名其妙而變得不合理起來。
因為是在休戰期、遭難者又是自己導師生女而出手相救;這麽正常的事,怎麽看都不像是言峰绮禮會做出來的啊……
“你很擔心這個孩子嗎,雁夜。”對面的男人開口了,像是疑問的話語被肯定的語氣講了出來。
間桐雁夜眯起了眼。那雙幽暗的黑色眼睛本應該湮沒在悄冥黑夜之中,卻閃耀着能夠被自己捕捉到的危險光芒。前世就曾從對方身上感知過的、令人不安的氣息,此刻正在他們兩人之間流淌。這還是他重生後第一次。
仿佛被雁夜明白表現出來的不快所取悅,言峰绮禮微微偏頭,嘴角上揚了一個極小的弧度;或許是太少笑的緣故,這個姑且可以稱得上“微笑”的表情有點扭曲。“間桐當主是不會如此慌亂和狼狽的。”
男人低沉的聲音與鎖定自己的眼神令雁夜煩躁起來。當對方邁步過來時他本能地向後一步,但沒什麽用——比自己高大得多的男人下一秒便湊近他并掐住了他的下巴。
因為生有硬繭而有點粗粝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下唇上,引起一陣刺痛。這令間桐雁夜意識到,先前由于太過焦急,自己在不自覺間将嘴唇咬破了。
言峰绮禮說得對。自己的确嚴重地失态了。
仿佛讀出雁夜心思一般,言峰绮禮譏嘲地哼了一聲。而在雁夜爆發揮開他之前,有一只小手将他鉛住雁夜的手推了開來。
完成這件事之後,間桐櫻以摟着雁夜頸部的姿勢大聲說道:“雖然您救了我,但請不要這樣戲弄我的父親!您也是魔術師不是嗎?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請以魔道之力堂堂正正地向間桐家挑戰吧。”
雁夜頗感意外。間桐櫻是個害羞的孩子,方才也一直将臉伏在自己頸窩,這會兒卻像是忽然不怕生了似的。
眼下,這個雁夜熟悉的少女慢慢地将圍巾展開、将自己與他的脖頸一并圈住。做完這件事,她更緊地抱住了雁夜。“作為您的女兒,我會将魔術師應有的驕傲好好繼承的。” 間桐櫻用鄭重的語氣輕輕說道,“剛才看到怪物的時候,小櫻也沒有害怕,而是冷靜地躲起來了噢。”
女童刻意表現出的鄭重與軟糯的聲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但身為女兒控,間桐雁夜卻并沒有被萌到,甚至也不為對方的維護而欣喜;他陷入了一個不太愉快的猜測裏。“小櫻希望成為魔術師嗎?你也希望成為魔道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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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該在此追究的問題,卻被不合時宜地問了出來。間桐雁夜便是如是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當然呀。”間桐櫻附在雁夜耳邊低語,眼睛則死死地盯着已經被她認為是敵人的言峰绮禮。“我希望成為像您這樣優秀的魔術師。”
間桐雁夜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痛苦。
自己并不是什麽優秀的人物,更沒資格做小櫻憧憬的對象。懷着唯一又微小願望的自己,最多也只能做到讓對方擺脫厄運罷了。是的,自己根本不值得……
“還真是個自卑到可憐的家夥。自以為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卻從來沒有和當事人談過嗎?”捕捉到先前對方痛苦眼神的言峰绮禮,發覺先前archer對自己所言完全正确——面前的人十分有趣。
“閉嘴!”對方戳他痛處的行為令間桐雁夜再也難以忍受。與此同時,他也不想對方繼續在小櫻面前胡說八道。深吸一口氣令自己冷靜,雁夜将起皺的衣襟理平,微微揚起下巴。“我們分屬敵對陣營,原本就沒什麽可談的。雖然現在聖杯戰争暫時停止,但你如果想要挑戰間桐家,我這個當主願意奉陪。”
真是讨厭的家夥,連看着別人的眼神都能讓人讨厭到獨一無二的地步。
等等。
這樣意味不明卻十分熱切的眼神,自己分明早就見過;或者說,至少被這樣地注視過。
間桐雁夜在記憶中快速地搜索。頗為意外地,最終定格在腦海中的是自己與遠坂時臣在天臺上對峙的畫面。那時候,他能看到、能聽到、能感知到的,就只有面前的遠坂時臣一人。但現在想起來,作為時臣弟子的言峰绮禮,會潛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伺機出手也說不定。
這麽說起來,髒硯當初那一番言峰绮禮救下自己的說辭也似乎有些可信了。但是,救自己在先、迫害自己在後,這是怎樣的白癡才能做出來的事呢。
現下言峰绮禮的表現也相當奇怪:年輕的神父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仿佛被間桐雁夜坦然應戰的姿态弄得困擾起來,須臾之後,才緩緩搖頭。“至少在Caster被征伐成功之前,我不會殺傷你的。我……”
“噢?”間桐雁夜挑了下細長的眉毛,假裝自己很有興趣聽對方說下去。
然而,言峰绮禮不再言語,而是向間桐櫻慢慢伸出手去。
這會兒間桐雁夜是真的好奇起來了。然而,任他如何猜測都沒想到對方接下來做的事情。
言峰绮禮用手掌遮住了間桐櫻的雙眼。與雁夜緊緊貼在一起的少女慌亂起來,但她那微不足道的掙紮并不能令阻礙視線的手掌移開。
在間桐雁夜出聲呵斥膽敢“冒犯”女兒的家夥之前,言峰绮禮便親自封住了他的嘴唇。
間桐雁夜瞪大了眼,腦中又有導彈炸裂。
被他人雙唇相貼的陌生觸感輕柔而又鮮明,這令雁夜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兩輩子的初吻有多麽可怕。呼吸聲、心跳聲、遙遠得仿佛異次元傳來的海浪聲,都混雜在了一起,敲得他耳膜生疼。
雁夜此刻心情猶如烏雲籠罩,腦中紛亂,唯一的念頭就是自己被羞辱了。
自己被那個前世欺騙、利用自己的家夥羞辱了。
另一邊,言峰绮禮并無羞辱雁夜的意思。他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幾乎整個人生都在痛苦中浸泡過的、自身又自卑到極點的靈魂,會不會也有眼淚的味道呢?
輕輕抿住了對方的下唇,舌尖掃過唇上滲血的傷口。在感受到對方瘦弱的身體明顯一震後,绮禮結束了這個探尋的吻,也放下了間桐櫻竭力想要擺脫的那只手。
“原來并不苦澀啊。”但能看見驚愕在那張看似鎮定自若的臉孔上蔓延開來的過程也不錯。年輕的神父心情輕快地想着,甚至覺得自己遵循內心做出的奇怪行為十分值得。
間桐雁夜則沒有那麽愉快。又羞又惱的內心令他臉漲得通紅,而間桐櫻急于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的好奇心令他更加窘迫。幹脆地将不住追問的女孩按向自己頸窩,間桐雁夜挺直了身體。“沒有讓小櫻看到如此糟糕的畫面,我真是不勝感激。但神父,如果你以為用莫名其妙的舉動擾亂我的心情便能擊敗我,那你也太過理想化了吧。”
間桐雁夜用還算冷靜的語氣應對。他那在苦痛中煎熬的十年時光令他學會了內斂與隐忍,在非常情況也能遏制沖動的本性。事實上,他現在只想放飛理智、大聲質問對方。
——這到底算個啥啊!
“你啊……果然很有趣。”對面的人答非所問。
“哈?我并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麽能讓人覺得有趣的特質。”雁夜大為光火,繼續嘲諷,“還是說,你腦內的空間已經大到對于無趣的人也能自由想象思維馳騁的地步了?”
言峰绮禮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被阻止了:一道火光于黑暗中閃現,燃燒着擴大為類人的形狀。
看到這個,绮禮表情凝重起來,而原本偷瞄着雁夜與绮禮互動的間桐櫻也瞪大了眼睛。“這不是……”
“嗯,是時臣的使魔。”雁夜低聲道,同時向着遠離火光的方向蹭了兩步。火系魔法是蟲術的克星,前世被時臣攻擊過的雁夜更是有着慘痛的回憶。
雁夜猜測那是時臣用來傳話的使魔,此刻正将對言峰绮禮的指令以旁人聽不到的方式道出。當火焰形成的使魔燃盡之後,绮禮沒有再與他糾纏,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離開。
“這個方向……”雁夜喃喃道,轉向小櫻,“爸爸有正事要辦。我這就打給鶴野,讓他接你回家。”
小櫻乖巧地點了點頭。“爸爸是要去與其他魔術師戰鬥嗎?”
雁夜在內心無奈地嘆息。小櫻對魔術的興趣令他始料未及并且頭疼,但他決定在解決海魔後再與少女詳談此事。此刻,他只是帶着一貫的從容微笑,輕描淡寫地說:“我的确是要以魔術師的身份去戰鬥了。但戰鬥的對象,可并不是魔術師呢。”
他望向言峰绮禮消失的方向。遠處海上升騰起的濃重煙霧中,彌漫着詭異的黑色線條。雁夜知道,在那團令人發冷的邪惡魔力之內,将有空前強大的魔怪降臨于世。
循着父親朝向的地方看去,對魔力相當敏感的間桐櫻也意識到了不對。 “那是?”小櫻驚詫不已,将詢問的目光投向雁夜。
“那是戰場啊,小櫻。”
在間桐鶴野全身散發着怨氣地開車趕來接走間桐櫻、順便将雁夜送至未遠川大橋後,間桐雁夜以別扭的語氣向兄長表示了感謝。在這之後,他走下車,緊了緊少女留給自己的圍巾,向着強烈魔力波動的源頭走了去。
恰好趕上了嗎。
大橋之下,劇烈翻湧着的水面最終爆裂開來。伴随着似乎能将一切粉碎的暴壓,一個不屬于現世的龐然異形巨怪出現在層層水霧之後。雁夜幾乎可以想見其惡心陰森的表皮以及在人世間張望的邪惡瞳仁。
海魔現世。
硬要計算的話,是比前世要早了些,不知道這會否是自己出手的蝴蝶效應。
但是,這都無所謂。
“雁夜呦,戰鬥吧,讓老夫看看你的戰果。”陳腐的老人陰沉扭曲的聲音猶然響在耳邊,“雖然迄今為止你都做得不錯,但間桐櫻比你有着更強的天賦。如果你令老朽失望的話,老朽便只能着重培養你的女兒了。”
必須讓那老家夥認可自己“值得利用”的價值。今夜便是自己大顯身手的時候。
間桐雁夜輕輕合眼,低聲吟誦咒語。他原本所擁有的魔術回路被蟲術擴展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此刻全身魔力被調用,在周身形成了如水般暢然流動的漩渦,在空氣中伸展出鋒利的威壓。
刻印蟲帶來的副作用還是存在的。只是,這點痛苦,已經不能影響間桐雁夜了。
撕心裂肺的呼喊被封鎖在蟲倉裏,深入五髒六腑并遍布每一寸皮膚的刺痛只有自己一人咀嚼;無拘無束的本心被束縛在陰暗的地底與時鐘塔裏的小屋之中,以近乎瘋狂的姿态将自己的全部投入魔術之中。度過如此十年的間桐雁夜,已經不會被任何痛苦擊倒,可以在任何情況下施展出所習魔術的最強威力。
此刻,被刻印蟲噬咬的劇痛由擡起的右手通過手臂蔓延向全身,間桐雁夜卻依舊比值地站立在原地。瘦弱到仿佛能被狂風折斷的身軀,卻因為強烈到極致的願望而變得無堅不摧——
“berserker!”年輕的間桐當主宣召着他的從者,戰意随着狂湧的魔力迸發出來,“響應我的召喚,為我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