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輕薄為文
是日,玉黎拿着自己所寫的文章,準備到青桐書院尋人指點。
他物色的人選乃是當朝太子洗馬張思任,張思任出身進士,曾任秘書郎、中書舍人,官職雖都不大,但甚為皇帝所倚重,後即升遷為太子洗馬,教授太子元琛政事文理。張思任為人志行峻潔,不自炫賈,且寫文章極其出色,頗得文人稱道,右丞相張澤敏、玉章辭都對他交口贊譽,本來玉章辭可以為玉黎引薦,然而張思任身為太子老師,身份暧昧,歷來帝王都忌諱太子與丞相等重臣來往,因此私底下玉章辭與張思任甚少有來往,也不便為玉黎引薦。
張思任雖是太子洗馬,但也常來青桐書院,因他文章做得好,是以有許多國子監學生都喜歡向他請教,自然他也不是人人都見的,一般人都需先遞交自己的名帖和文卷,他看後願意見,才得以拜見,若不然,便是站死門外,也是見不到一面的。
故而玉黎今日挑了自己認為最好的文章和玉章辭為他挑出的文章,前來拜見張思任,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垂青,在做文章方面能夠指點自己一二。
他來到張思任的房間門口,見門口等着三四人,大約皆是來求見張思任的。他越過這些人,對門口守着的下人道:“小子玉黎,家父是左丞相玉公,今日特來拜見張公,望能通融一二。”說着,将自己的名帖、文卷和一錠銀子一起遞了過去。
門人得了他的銀子,接過他的名帖和文卷,道:“勞煩公子在此等候片刻。”
玉黎行了一禮,便恭敬地在門口等着。
一旁的一個灰衣青年,顯然是寒門出身,見玉黎穿着不凡,卻相貌陰柔俊俏,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一邊對着旁邊的人語氣酸道:“長得這麽俊俏,看着又眼生,該不會是哪家的小姐男扮女裝來的吧?”
身旁的人都竊笑起來,另一個穿淺碧色的青年邊笑邊道:“說不定呢,文卷上的詩大約也都是‘閨怨’、‘春詞’之類吧!”
玉黎聽身旁人譏笑自己,也不生氣,只站定了靜靜等候。
身旁的青年見他不理睬自己,越發肆無忌憚,甚至開始評價玉黎的身材來。
玉黎見他們越說越過分,忍不住轉過頭去,幽黑的杏眼微斂,語氣清冷道:“小弟不才,感激幾位仁兄的教誨。幾位人才出衆,不知可聽過杜工部的一首詩?”
“這位姑娘像是有什麽見教?我等願聞其詳!”灰衣青年說着,表情嬉笑,甚是輕浮。
玉黎微微一笑,語氣中帶着嘲諷:“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下面兩句無需他背下去,對面的面色幾人已經是紅了又青。
“你好大的口氣!”淺碧色衣衫的青年發起怒來,伸手就要去揪玉黎的衣領,卻被一旁的烏夜啼直接拿未出鞘的劍擋住了:
“勸你不要輕舉妄動,這裏是青桐書院,不是妓院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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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黎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我的侍從都明白的道理,你們身為讀書人卻不明白,在他人面前肆意調笑,言語輕浮,‘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一句,有什麽說錯的?”
幾人聞言,面色窘迫,紛紛低下了頭。
這時,門人從房間裏出來了,道:“玉公子,裴公子,主子請二位進去。”
玉黎往身旁一瞥,只見方才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青年也跟着一起走了出來,其他人則是一副心有不甘、頹唐灰心的模樣。他心下甚是欣慰……人品輕浮,文章又怎能入得張思任的眼?
他與那位裴公子一起進了房中,只見張思任穿着一身褐色直裰,斜倚在一張矮塌上,正将文卷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注目凝視。兩人朝他行了禮,口中問候,他才轉過頭來,露出一張年紀與玉章辭相差無幾的臉來,他道:“我看了二位的文卷,各有千秋。君起的文章如蠟裏藏佳肴,立意是好的,只可惜辭藻太過樸素枯朽,如同嚼蠟,無甚味道,需反複咀嚼才得其味。玉黎的文章……”
玉黎緊張極了。
只見張思任微微笑了笑,說:“到底年紀還小了一些,令尊平時大約也忙于政事,疏于你的功課教導……”
玉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果然,自己的文章還是不佳麽?
正想着,又聽張思任道:“不過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還是有進步的餘地。”
玉黎一聽,喜出望外,但他忍住了喜色,小心而恭敬地問道:“張公,晚輩不知自己的文章都有哪些不如意處,還望張公指點。”
張思任笑着捋了捋胡須,道:“你的文章就如同一眼清泉,涓涓細流,清澈靈秀,只是,格局到底是小了些,若是能如同大江大河一般,汪洋恣肆,飄渺天地,氣象便闊大了。”
玉黎聽得似懂非懂的,看了眼一旁的裴君起,見他也像是不甚明白,便又問張思任道:“那依張公看,我二人應如何改進才對?”
裴君起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亦恭敬地開口道:“晚輩恭請張公指教。”
張思任想了想,道:“我給你二人寫兩句話,你們拿回去參詳吧。”說着,取來紙筆,迅速寫了幾句,一句是“貼金描紅,飾而麗之”,一句是“俯天瞰地,聲聞大衆”,然後便将紙條遞給二人。
玉黎得到的便是“俯天瞰地,聲聞大衆”,他雖一時間并不能參透,但還是如獲至寶,對張思任謝了又謝,這才恭敬離去。
他方一出張思任的房間,烏夜啼就迎了上來,在他耳邊低聲道:
“九皇子殿下有請。”
玉黎略一怔忡,随即點了點頭:“走吧。”擡腿欲走,突然想起來還未與裴君起道別,便轉過身去,對一同出來的裴君起道:“裴公子,本該邀你一同去飲茶,但小弟突然有事,得先走一步,下次有機會再請裴公子飲茶切磋。”
裴君起望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睑,低聲應了一聲。
“告辭。”玉黎雖覺得裴君起此人有些奇怪,但因為二人初識,倒也不覺唐突,只是覺得裴君起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不知道在哪裏聽過,只是一時間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他跟着烏夜啼走往青桐書院深處,進了上次來過的院子,只見時常跟随元珩的兩個侍衛正站在門口,其中一個他尤其熟悉,便是水龍吟,水龍吟見他來了,朝他笑道:
“玉三公子來了,主子正等着您呢。”
玉黎亦朝他笑了笑,跨過門檻進去,烏夜啼便被留在了門外。
一進房間,就見元珩正對着一個棋盤研究,眉眼間好不煩躁,聽到動靜,立刻擡起頭來,笑道:“你可終于來了,我等了你許久了。”
玉黎挑了挑眉,奇道:“你等我做什麽?”
“我方才見你在張思任門口等着,就猜測你是求他指點文章去了,怎麽,他怎麽說?”元珩直起身子,丢了手中的棋子,一掀外袍,在窗下的交椅上坐了下來。
玉黎也不瞞他,道:“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所以請他看一看,不過他只給了我八個字,說讓我‘俯天瞰地,聲聞大衆’。”
元珩聞言,唇角一揚笑了:“他這是嫌你的文章做得小家子氣啊。”
玉黎不料元珩居然能一語道破張思任的玄機,心中不悅之餘也不免對他生了敬佩之意,只是不表現出來,朝他瞪了一眼,道:“就你的文章大氣。”
元珩注視着他那張含了薄怒的俏臉,一手托頭,斜倚在椅上看他,邊笑道:“別人說你是個姑娘你都不生氣,我不過說破了張思任給你的批語,你倒生我的氣來,怎麽偏就我這麽不招你待見?”
玉黎愈發生氣,轉而狐疑地看他:“你怎麽知道別人取笑我的事?”
“老實跟你說吧,青桐書院的主人是我父皇,各處都有眼線,又是關于你的事,我怎麽會不知道?”
玉黎吃了一驚……章武帝居然是青桐書院的主人!
不過轉念一想,卻又釋然了,天底下所有俊才英傑,皆網羅至麾下,能這樣做還不被犯忌諱的,除了皇帝,還能有誰?
而且,他這樣做,幾乎是把所有的青年才俊、官宦之後、寒門士子都放置在了自己眼下,日後誰可堪重任,誰該如同駕馭,心中定然早已有乾坤了吧……
怪不得很少有見朝臣來青桐書院的,比如他父親,比如一些進士出身的官員,幾乎無人來此,大約心中隐隐也有所察覺吧?
元珩見他不知在想什麽,忍不住道:“其實你在文章上有疑惑,不一定要去找張思任啊。”
玉黎嗤笑一聲:“張思任天下文章之大家,我不去找他,難不成來找你?”
元珩居然被他逗笑了,輕笑了一聲,又說:“你要是想找我,我自然非常歡迎,不過并不是我。”
“那是誰?”
“我的老師啊。”元珩面帶自得之色,說道,“我的老師陸景融啊!”
本來年紀差不多的皇子應該受業于同一個老師,但是元珩是個啞巴,比較特殊,所以就單獨受教于陸景融,陸景融是光祿大夫,與元珩的外祖父樞密使霍宗是好友。陸景融長于詩賦,文章也不算差,他與張思任就如同唐時的柳宗元和韓愈,各有千秋,但絕對是當今文壇執牛耳之人。
玉黎想至此,也跟着笑了一下:“你就是不願我去找太子的老師,連這也要争強好勝。”
元珩便十分耿直地說:“我這是在吃醋!”
玉黎眨了眨眼睛:“啊?”
元珩特別喜歡他這種一臉茫然的表情,看上去呆呆的,杏眼圓瞪,紅唇微張,甚是誘人,他都恨不得把他揉進自己懷裏再也不放手!
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沒什麽,到時候有機會把陸先生介紹給你,省得你再去低三下四求人。”
玉黎狐疑地斂起星眸:“你突然待我這麽好,我有點受寵若驚,你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元珩:……
“是是是,我确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麽目的?”玉黎滿心警惕。
“你過來,我告訴你。”元珩朝他勾勾手,幽麗狹長的丹鳳眼帶着不懷好意的笑。
玉黎越發警惕,只是不至于怕了元珩便是,因此朝他走近幾步,還沒站定,就被元珩一把拉進懷裏:
“因為我要找機會輕薄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