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暗套連環
夕陽晚照,尚未斜到天邊,已是失卻了日裏的專注。橘紅光豔,不夠力道,漫漫鋪開了一天去。坳口依然有風,徐徐而來,白色的氈帳立在殘雪中,一身将盡的霞光,寧靜之中稍是蕭條。
竈火上懸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砂鍋,鍋上無蓋,鍋中盛着八分滿的鹽水,九根長短不一的銀針鋪陳在鍋底。細小的水珠一串串搖搖直上,冉冉熱氣在水面上飄飄忽忽。不過一刻,白汽直沖,騰騰着,偶爾被風吹開,看到水中翻滾的小毫針。
這擱置許久的針是阿爸的遺物,走時老人已說不出話,只在眼中示意将随身全部留給了小兒子。從此,那老舊的藥箱和熊熊滾熱的蜃景便一起擱在了賽罕心裏,許久他都聞不得藥氣。待到重新撿起,一切從頭,少去翻碰曾經,誰知,今日竟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這副針。
煮沸,晾幹,又攏了小火,賽罕撿起銀針逐一燎烤。火苗跳跳,火光映在臉上,長睫挺鼻,眸底那幽藍的顏色如雪山融水般清亮透徹。銀針不鏽不腐,這些年,還如捏在阿爸手中那般精細、閃閃着光澤。只是不知,可還有當初的神力。
屏氣凝神,兩指輕輕撚轉,邊烤邊熟悉着針法。想起那将要受針之人,這為醫者心無旁骛的境界竟是有些亂,鼻中不覺就冷冷哼了一聲。肝火重,氣逆,喉痹啞音。小小年紀,氣性倒不小!一口氣淤堵,上不來,下不去,說來歸去,就是矯情不成反生的心病。郡主的譜擺給人瞧瞧也就罷了,就當她大周的土地鋪到了天邊,可旁人沒怎樣,倒先把自己作踐得人鬼不像。
跟了他,又不許他碰,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心裏不快意,可人到底還是速速準備停當起身往帳裏去。其實于她這病,藥和針都不是根本。所謂心病還要心來醫,話雖懸,理卻簡單得很,那就是要自己想開。想她從前還識得實務,那麽大的生死變故都撐了過來,如今兩人床上厮磨也不少時日,怎的一夜之間他就從救命恩人化成了無恥賊人?這麽驚天動地地嫌棄他,也不怕他一怒之下捏死她。
日頭将盡未盡,帳中還未及掌燈,那昏昏的暗比夜的漆黑還讓眼睛不痛快。
轉過屏風,一股淡淡熟悉的味道。腳步輕,怕擾着夢中人。來到榻邊,看那枕上蒼白的臉好是安詳,絨絨的睫毛遮掩,直愣愣死瞪了一天一夜的眼睛如今只是兩條彎彎的線,老實、安靜,細瓷軟玉,只若平日睡在他懷中那恬恬的模樣。
賽罕輕輕擡手撇開她額頭的一絲發縷,大鬧過後的黃昏靜得人心安,耳中響起那柔柔軟軟的背書聲。長長籲了口氣,心中的悶略是疏散,得了,管她心在何處、開竅不開竅,先一針紮好再做旁的計較。
輕聲走到榻尾坐下身來,伸手在被中尋到那雙他天天摸、每一處細膩每一處紋理都清清楚楚的小腳。握在手中撥開褲腳,昏暗中把準那下針的穴位。擡頭看,那鼻息輕而均勻,這便放下心來。他飛針快,別說是睡着,就是醒着,也不見得能覺察出。更況,不知是這失聲的痛還是前一日已是耗得空乏,她這一睡像是藥後迷昏,沉沉入夢。
銀針一點,撲地刺入那細白的肌膚。不急動,确定那受力的人毫無知覺、一絲微顫都不曾有,這才兩指輕輕撚轉,手中的力道勻,屏着的氣緩緩而出。一針一穴,不消半刻,已是布下九針。
手尚未離開,針下突然一動,賽罕一驚正要取針,那人已是騰地坐了起來。慘白的臉色、布滿血絲的眼睛與剛才的恬靜安詳判若兩人,屈起膝,一把抓下了幾根銀針狠狠扔到地上。
賽罕挑挑眉,不驚也不惱,彎腰低頭,在氈毯上仔細地尋。九針少了一根,擡頭,鉗住她的腳在踝骨處拔下。再直起身,少了布針時的小心翼翼,舒了口氣,端端而坐,若無其事地對向那怒目圓睜之人,“想罵?罵吧。”
眼見她一甩手臂直指外帳,胸膛起伏、渾身發抖,銀牙咬得咯咯響,眼神之中刀劈斧砍、直有那碎屍萬段之力。此刻若是發得出聲,口中定是一個聲嘶力竭的“滾!”
“少給我逞脾氣!”沉聲一呵,賽罕也有些咬牙,這目無王法的小東西,此刻若非念在她病痛,定是要扣過來狠狠拍打一頓!“一諾為奴都是屁話!稍不順意你就折騰,自己作踐病了,還有理了?!”
看着眼前這張無恥到極點的面孔,雅予的頭腦一刻就炸,羞恥與暴怒皆化作一身的戾氣!此刻與這禽獸還有什麽臉面斯文可講!奮盡全力一腳踢了過去。
“哎!”賽罕一把握住,順手一提,她便通地仰摔在枕上,“反了你了!今兒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你怎知道你主子是誰!”
下//身倒吊着,褲管順滑褪到了腿根兒,白白嫩嫩一條握在那男人手中。雅予羞得無地自容,想即刻收回來可哪裏掙得脫,雙手狠命地捶床,胸中憋了多少怒言惡語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嘶啞着,只有嗯嗯啊啊。
瞧那慘白了一日一夜的小臉此刻氣得通紅,熟透的果子一般,雪白的**挑在他肩頭,膩滑的肌膚貼在掌心,這景致直招得人心癢。想就此俯身窩在懷裏不妨親親、哄上一哄,轉念又覺得來日方長,此時不立規矩豈非慣壞了她!遂兩指合攏抽打在那腳心,面上惡,手下的力道卻已是不自覺就揉進幾分戲弄去。
一辱再辱,如此尴尬不堪的姿勢,雅予哪裏受得,這便更失了心智,兩只手撲騰着從身後抽出重重的藥枕奮力擲過去。誰知這力道實在太小,枕頭飛不起來,将将離開床榻就歪到了地上。氣惱之人什麽也顧不得了,手裏能抄到的都扔了過來,書、帕子、藥荷包。賽罕左右擋着,心裏真是又氣又笑,王八犢子!當爺是你那個什麽矯情郡馬?床上逗樂子啊?!
賽罕正瞧着她走神兒,不防備她抄起高幾上的銅燭臺扔了過來,重重磕在他手腕上。真真是被小沙半雞折騰煩了,賽罕一松手,将那腿撇開摔砸在榻上。
得了自由身,雅予顧不得疼立刻掙着要起,豈料剛半撐起來,迎面就碰上那大手,握了她的額頭往後一拍,她便又重跌仰下來。
混賬!混賬!!今兒跟他拼了!
瞧那人恨得小瘋子一般撲了過來,賽罕終是沖了火氣,一手卡住她的脖頸動彈不得,一手從靴筒中抽出靴刀摔到她懷裏,咬牙在她唇邊道,“有本事幹脆作死來個清靜。到時候我在兩軍陣前給你立個金碑:‘大周郡主,自踐而死!’,千秋萬代,讓中原人好好磕頭祭奠你這位巾帼英雄!”
說罷,賽罕推開她轉身大步而去,留下那撲起來拼命之人直恨得氣血倒流,哭不出、叫不應,真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
篝火上烘着兩只小羊腿,木撐子架得不高不低,火勢正好将之包圍。底下烘,上頭燎,鎖住內裏多汁,焗出的油滲在外皮上滋滋作響。不一刻便燎烤成紅褐色,卻是酥而不焦,油滴聚落不時地爆燃着火星,鮮美的肉香、烤木香遠遠四溢。
老五那欽坐在一旁耐心地翻轉,不時地塗抹着作料。這是他最拿手、也是自家老幺最愛吃的一道菜。棕色的臉膛在火光中映得發亮,雙眉展,面色平靜,一雙眼睛只見手中之物,滿腔心事都遮掩在火光之下這悠閑烹烤之中。
與夢中人意外重逢,喜若癫狂,怎耐當時情勢所限不能立刻與她表明心跡。一別數月,心思難熬,待到邊疆局勢稍穩、大雪解禁,快馬一騎連夜奔走,為的不過是能早一刻看到她。可萬不曾想到,這最放心的所在竟是殺了他個措手不及,物是人是,只是天地翻覆……
從老六口中聽到那兩個字,那欽只覺自己渾身血脈爆裂、直沖頭頂,恨不能一拳将他打翻在地,狠狠揍到他吐血讨饒!為自己出一口惡氣、為她讨還公道!
可他不能!什麽是公道?自己的惡氣又從何而來?人是俘獲在老六帳下,他要她生、要她死都是天經地義,何況只是“睡了”她?怪只怪自己太大意!總以為自家兄弟這些年少對女人上心,根本就不曾想及那一層。可她又怎是尋常女子!自己便是一眼鐘情、輾轉數年不能成寐,怎敢把這樣的人兒放在一個狼一樣的男人身邊,還覺得安全?
今日之局,已成了老六內帳之事,他作為哥哥怎好插手?更況,老六的脾氣他最清楚不過,這小子一犯混,大汗的金箭都是耳旁風,何在乎這麽一個從小就為他遮攔、為他庇護的哥哥?事到如今,若是她也有意于老六,那欽便是悔斷了心腸也只能作罷,可她人若死灰、氣逆失聲,可見并非所願!中原人講究名節、講究兩情相悅,這其中道理于那從未在中原過過一日、又一向只圖痛快的老六如何能說得通?如此看來,他絕不能就此放手!
此刻無關傷痛,最當緊的是帶她走。只要離開探馬營,他與她來日方長,否則,一直存在老六身邊,夾生飯早晚要煮熟!到時候,郎情妾意還則罷了,若是只管這麽強來強走,一日老六興起弄死她,他都護不了。
想到此,那欽不由冷笑一聲,別說老六睡了她,就是殺了她,這把骨頭他也得帶走!
“王八犢子!”
賽罕通地坐下來,口中依然是消不了的火。
“行了。”不用問也知道老六這暗中示好被人家識破扔了出來,那欽不動聲色,拔出腰刀在烤熟的小羊腿上割下一塊遞給他,“明兒我就帶人走,你也不用再跟她上火。”
“不行。”賽罕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這才将肉放入口中,酥香焦脆,滿口生香,他立刻展眉贊道,“五哥,你這手藝是越來越好了。來來來,多給我撒些。”
“為何不行?”那欽應着他又在那肉上多撒了些他愛吃的作料。
“煩是煩,可也不過就這兩日,不理她也就罷了。”賽罕埋頭顧吃,大快朵頤。
那欽笑了,“你這自以為是的東西,我說是為了你麽?”
“嗯?”賽罕不甚明白。
“我幾百裏連夜走,做什麽來了?”
賽罕放下手中的刀,“我的人讓你帶走,算怎麽一出兒?”
“你的人?就因為你睡了她?還要我再費多少口舌你才能聽明白?”
“又是那一套中原、草原亂七八糟的規矩。”賽罕擦了擦手,拽下腰間的水袋嘬了一口,“何時變得這麽起膩?”
“好,那咱就依着你老六的規矩:落在你手裏就是你的。那落在我手裏是不是也該是我的?當日她被丢進狼群,吉達不悔,命懸一線,後來她是落在誰手裏才撿了一條命?”
回想起來,當日他還真是沒顧及,只拿她做了個活誘餌,丢了也就丢了。此刻被那欽反問過來,一時還真有些語塞,不過即刻也就為自己尋到了開脫,“行,算你的,可這會兒再追這根源是不是太晚了?”
“是晚了。”那欽點頭認下,長長籲了口氣,“可是老六,從小到大,哥哥給過你多少東西,你算一算有哪一樣你是珍存下來?這一回把她托給你是我失策,羊入狼口還能指望什麽?算是我不長眼也不長記性。”
“五哥,你就是這樣糾纏不清。你送我的東西,給我了就是我的,怎麽用還得哥哥說了算,那你還給我做什麽?更況,你來時一個人,去時一單騎,你要我給你留到什麽時候?”
“你少裝糊塗。你是個什麽東西,我還不清楚?我給她的信你必是都過目,她給我的信,字裏行間,你當我嗅不出你的味道?”
那欽的語聲平和絲毫不帶情緒,賽罕聞言卻是笑了,“知道你還寫?”看五哥不再言語,只顧了切那羊腿,賽罕湊近問道,“五哥,我當日就問過你,你可是有事瞞着我,如今可有答?”
“有,想聽麽?”
“說說看。”
“兩年前我與她在中原偶遇,當時尴尬遇險,她知道我是塞外來客還一再出手相助。回來後我放不下,幾次派人深入江南腹地去尋她。”
賽罕心裏咯噔一下,“那你可查到她姓字名誰?”
那欽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不瞞你,我至今未與諾珠成親,為的也是她。”
賽罕松了口氣,“何必呢。”便又紮了塊肉接着吃起來,只要五哥不知道雅予的真實身份,一切都好辦。五哥向來存不下什麽大事,一旦捅到三哥跟前兒他受責罰不說,暴露給紹布或者中原任何一方,後果難料。
“你懂個屁。”那欽斜了賽罕一眼,又給他添了些料,“明日就當送哥哥人情,讓我帶她走,我先謝了。”
“大可不必。之前你倆是如何矯情我管不着,娶不娶諾珠也是你的事。至于雅予,跟了我就是我的,豈有轉送旁人的道理?”
“不讓?”
“我不是你。”賽罕放下刀,痛痛灌了一袋子冰水。“我用過的,從不與人。”
“好。只是往後若她有心托我,你可別上火。”
賽罕樂了,“得了,你念你的,她未必領情。”
“你是說她根本無意于我?”
“嗯。”
“你怎知道?”
“我的東西我自是知道。”
“這麽篤定?”
“那是自然。”
那欽笑着單手撐膝,用手中的刀尖點着賽罕,“那不如哥哥跟你打個賭,你可敢應?”
“有什麽不敢的。”
“好,明日她若是點頭,你不許攔着,從此她就是我的,你倆前情一筆勾銷;她若說不,我轉身就走,往後你就是糟蹋死她也與我無幹,如何?”
“就這麽定了。”
有仆從斟了大碗酒上來,兄弟二人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c,手榴彈君收到!
另:這兩天出去了,明後兩天接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