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玉碎之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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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帳的火把将乏,火光泛紅,從玉屏風兩邊映進內帳,在床榻周圍籠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走到高幾旁放下手中的書,賽罕打燃火石點亮了燭燈。新撚軟,撲撲着顫了顫,火苗這才冉冉挺立。一時間,內帳中綻出柔和的桔光,那黑漆漆的影和火紅的暈便不見了蹤影。
榻上是重新換過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厚厚的棉絮蓬松着架起了被單,顯得比平日高出許多。将将湊近,一股日頭幹爽新鮮的味道撲面來,暖暖烘烘直往鼻子裏鑽。賽罕心道,這定是曬了一天,這小子!只管行善,也不怕他主子流鼻血。
攏了一床被,走到燭光照不到的角落處。賽罕彎腰,披在那已是僵得**的人身上,大手架起她墊了被在身下,左右搭掩,裹了個嚴實。
她一動不動,不拒也不應,像一個年久幹硬的玩偶,任憑擺弄,仿佛稍一用力就會面無表情地碎裂。
賽罕蹲下身,輕輕撥開那零亂的發,近近地看着。雙目僵直,眸底幹涸,只見看,卻不見光。暗如枯井,慘似白雪,眼中如此黑白分明,仿佛靈前那紙塑的假面一般。唇微啓,毫無意識地不開不合,嘴角處是嘶喊掙出的一絲暗紅。
擡手,拇指肚輕輕地抹着那血跡,痕跡已幹,好一會兒不淨,更烏塗塗暈開髒污了一小片。只得放棄,慢慢移到唇上小心地觸碰。小櫻桃幹起了皮,沒有顏色,像是遭了寒霜再長不成的青果。這最最憐惜之處只一天就耗幹了所有的水份,昨夜那含在口中吸吮、一刻都不舍分離的軟潤已仿佛是隔世的記憶,他不覺蹙了蹙眉。
鼻息輕不可聞,雙睫若假綴的絨線,密,卻紋絲不動,曾經顫顫活潑的生動都作了古。皮膚依舊是白皙,只是素日那不施脂粉、透出光亮的滑膩被這沉沉的死氣吞噬,燭光柔柔地鋪在上面,只仿佛冰封不解的湖面。
往常總有逗弄她的心,逗她急、逗她恨、逗她咬牙争強,可此刻看着,賽罕竟是有種當日眼見諾海兒噴吐那一灘濁血的感受。昨夜行事之時只覺她拒,緊致的澀與羞更點燃了他身子裏的火,今早見那鋪上的點點血紅,才明白,他是她頭一個男人……
曾經有過幾個女人,賽罕從未上心去記,只記得從第一個開始就是打仗得來的。她們是他的收獲,是從別的男人那裏贏來的戰利品。她們失去了當家人,從此他就是當家人。征服與保護,逞盡的是男人的威風與責任。可是,他從未睡過這頭一夜。一眼看見那紅,一時生疏心裏竟有一絲不知所措。
一整天過得好是痛快,可誰曾想,一靜下來,這一絲不快意竟還在原處……
手小心地伸到被中,尋到她腰帶上的小暗兜,一摸,果然,早起給她的藥還在。取出來,放在手心,三粒紅瑩瑩紅豆大小的丸藥。起身倒了水,将藥遞到口邊。
她還是那副模樣,冰雕泥塑,眼睛都不眨一下。
“聽話,張嘴。”
依舊無動于衷。
賽罕籲了口氣,手握在她下颌,輕輕一用力,那嘴巴便張開。把藥丸放進去,送了一口水,掐仰她的脖頸。她一皺眉,藥便順順當當地灌了下去。
“這藥只能管三天不吃不喝,你自己斟酌。”
說罷,他起身離開。
尋了平日最惬意的姿勢靠在床頭,手中翻開了兵書。燭燈高高挺立一旁,燭光清亮柔和,夜不冷也不熱,正是讀書時候。只是這被褥太過宣軟,日頭的味道濃,竟是相比冬日籠了炭盆更覺暖氣襲人。讀不得兩個字,便取了水袋灌了幾大口。心燥,往常忍得,此刻倒像忍不得。
薄薄的衣衫本就沒有結紐帶,除卻赤膊便再無更涼爽的辦法。想起校場外那一個水泡子,前幾日就融開了水面,早先就計劃着開了春便好使,今夜裏倒正是時候。一頭紮進去,冰雪融水該是多少清爽。這麽想着,越有些不耐。從榻上起身,走出一步,一頓,又折返回來。
這床鋪是用不得了,賽罕幹脆靠着榻沿兒也席地而坐,單膝屈起,支撐了執卷的手臂。
“三軍可奪氣,将軍可奪心。是故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
治氣……
書搭在膝頭,賽罕有些出神。治氣,要善察,還要有足夠的耐心,原當這是自己最善用之法,今兒這法子怎的倒有些不靈了?眼角餘光看着角落裏那一團棉花包裹的僵硬,她究竟……在想什麽?
記得吉達詭辯時曾提過中原女人名節之事,當日賽罕就未曾全聽進,此刻也并不想費什麽心思去研究中原禮法。只是這些時一室相處,知道她絕非尋常無用深閨,又一道經手了人質交換,怎的能不明白不到成事的那一天她們就絕無回返的希望?更況,她與小妹不同,小妹是“托養”,有人情在,龐德佑怎樣都要顧及他狼虎兄弟的勢頭;可她呢,血洗城池,虜獲而來,身上本就背着皇家嫡親的血海深仇。即便真到了草原統一、邊疆安定那一天,恐是費盡心血也難尋妥帖的借口體體面面送她回去。
歸期遙遙無望,草原就是她從今往後要安置的所在,這麽明透的人怎的就想不明白?留在他身邊,要他養,又不許他好好兒養,難不成還是在念及什麽褚世伯的顏面、安哲哥哥的臉?想到這兒,賽罕噗嗤笑了,扭頭轉在燭影中。
從前雖未經過,可也聽說過,第一次于女人極是遭罪。他的力道草原的女人都不大受得,更況是她,遂昨兒夜裏他已是當心顧及,怪只怪她生得這般膩軟,一張皮兒吹彈即破、薄潤水滑,稍一碰就點下痕跡,那一朵朵紅豔,只若雪打梅瓣,印在眼中如何忍得……
此刻許是周身痛,那也得忍着。往後他自當輕些便是。
合了書,略靠近些。
“丹彤沒有送進京城,龐德佑暗裏接了她,轉道江南。寄養在告老還鄉的賀老将軍府中,對外說是他西北來的侄孫女。賀峰,你可知道他?”
……
“賀老将軍戎馬一生,可說是草原的死對頭。幾個兒子也都在兵部任職。我當年與他家老二交過手,險是要了他的命。老大倒是厲害,大将索布德就是栽在他手裏,活捉了。這麽安排我不大放心,三哥卻說龐德佑事先與他商議過,如今中原朝堂渾濁不堪,賀老将軍是清流一派,德高望重,萬不會有人想到他養着敵方女兒。遂這一處十分可靠,住個幾年也不妨。”
……
“不是說你也是地道的江南人,那裏水土可比草原養人?”
……
“龐德佑安撫下,用不了多久金帳那邊便會調我回營。景同跟着諾海兒一定妥當,你跟着我。”
……
燈燃盡一半,燭淚淋淋,已磨去了初時挺立的氣質。他語聲低,語句緩,沉在燭光的夜色中,越顯得帳中難耐的靜……
賽罕長長籲了口氣,得,對牛彈琴。重打開書,再讀之前添上最後一句,“大營人人都知道,我從不用仆女。”
夜深了,就這麽席地而坐,就了燭燈,認真研讀。一夜聽着雪融滴答的聲音,安安靜靜讀書,很快就過去……
第二日一早起來,賽罕洗漱換了衣裳,點了早飯進帳。慢悠悠吃,并未多瞧一眼角落裏依舊蜷縮的人。那藥丸護得她精氣,容得兩三日逞這性子,不急。
用過早飯,去巡了一遍營地,之後賽罕并未随着兵士們往校場去。折返回來,坐到案前,悠閑地雕着手裏那截小木頭。這些日子已将成型,整日在手中,磨得好是光滑。
“将軍!”
擡眼看,意料之中是那小丫頭。提着包袱,抱着娃娃,壓得那小個頭兒向後趔趄着,模樣好是有趣。原先把孩子給她養實在是為的個出處,想她整日滾在狼窩裏,不知要養的怎樣邋遢。誰知人不得貌相,這狼崽子竟把個不足月的娃娃養得白白胖胖不說,自己也知道洗臉淨面了,整日收拾得幹幹淨淨,還真長出了姑娘模樣來。
“諾海兒和小毛伊罕給将軍問安!”
一個禮不及,一大一小已是堆擠在案旁。
賽罕掐掐那小胖臉,“少喂些,成肉包子了。”
“前兒鬧肚子,這兩日都瘦了呢。”
賽罕笑笑,往裏頭丢了個眼色。諾海兒立刻會意,眨眨小眼睛,抱着咿咿呀呀的胖娃娃就往內帳去。
“呀,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怎的還沒起?”諾海兒跪坐在裹了被的人面前,“你這是怎麽了?沒睡醒?”
那人一動不動,真像将軍交代給她的,木頭一根。再看自己懷裏那樂得直流口水、撲騰着想她抱的娃娃,諾海兒有些舍不得。她這樣子,怎的能照看孩子?可是……将軍的話又怎能不聽呢?
諾海兒咬了咬牙,“魚兒,開春了,我得出去放狼崽兒。毛伊罕你幫我照看兩日,給你。”
還是不理人……說着“給你”,手臂卻死活也不想松開。可軍令難違,将軍的令更不可違!諾海兒一狠心,把小胖子從身上解下放到她腳旁,“我,我走了!”
小娃娃還不會坐,一放下就仰躺下來,不知所以,樂呵呵地想翻身往雅予身邊湊。可是太胖,一旦躺平,四腳朝天哪還翻得過來。四蹄撲騰着,不一會兒就憋紅了小肥臉。掙了不過一刻,就哭了起來。
賽罕在屏風這邊聽着,那扯了嗓子的哭號足足有小半個時辰,一點旁的動靜都沒有。若擱在原先,這小東西早就該哭沒了氣,可如今這胖小子,嗓門大、勁兒也足,不達目的是絕不收兵,就這麽不停歇地嚎。賽罕停了手中的活兒,聽着,數着。又過了一刻,小東西的哭聲忽然變了,顯是氣往下走,被抱着坐了起來。再不一會兒,就不哭了。
賽罕微微一笑,男人可以不要,看看孩子你要不要。
“呃,呃……”
嗯?這是什麽聲音?是……她在哄孩子?賽罕猛一驚,大步轉過屏風,蹲下身握了她的脈,微弱的脈像傳進指尖,一時臉色大變!
“魚兒,說話,說話!”
帳中正是亂,阿木爾挑簾子進來施禮道,“主人,”
賽罕哪裏聽得人叫,拔拉開小胖子一把将雅予拖起來裹在懷中,“魚兒,說話,說話!”
她根本沒有力氣,拼了命地掙,身子直往下軟,喉中嗚嗚啞啞。
“說話!魚兒,學着我,念‘一’,長長地拖音,念啊!”
“主人,主人!”外帳的阿木爾似再沒了眼色,一聲緊催一聲。
“滾!!”
主人的怒聲足将這汗帳掀翻,阿木爾卻依舊不知死活地大聲回禀:“主人!巡哨來報:五将軍快馬而來,此刻距我探馬營不足五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