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此“祝福”
暴風雪過後,天上的烏雲似都下盡,透亮亮的晴,近近的暖日頭,不消幾日,雪災肆虐的痕跡便被緩去許多。清理了損毀的帳蓬,挖通了路,駐紮在外的兵士們盼來了查幹薩日,草原上最盛大的白節,實則就是中原的過大年。
沒了爹爹娘親,又離鄉背景,如今困在這天邊一樣的地方不知前途,不知今往,孤苦伶丁與這年節相映,雅予怎能不觸景傷情?只是她這心還不及傷、淚還不及落便被每日忙碌不停的喜慶、禮節占去所有精神。
臘月二十四祭火神,聖火整整燃了三天。熊熊的火光照亮了皚皚雪覆的營地,歡騰中,人們似乎已是忘了不久前大雪的災難,此刻這雪覆帳頂又成了來年豐收的喜兆。這其間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曾睡過,嚴格複雜的祭祀儀式、一日兩次往火中投祭,爆竹震天,大口肉,大碗酒,又唱又跳。雅予是女人,祭儀中不得靠前,可這之後的熱鬧一直被“主人”拖在身邊,一刻都躲不開。一面被吵得頭昏腦脹,一面也不得不驚于草原族人這旺盛到近乎瘋狂的精力。
待到進了正月,他們叫白月,所有的人都穿起了白色的吉服,一時間,營地裏一片淨色。雅予雖身為奴隸卻也分得了嶄新的銀白袍子、銀白頭巾。這麽一打扮,銅鏡中仿佛着了孝一般,頗有些不适。
蒙族人尚白,是以為純潔、吉祥;中原人尚紅,紅為瑞色,興盛、喜氣。兩邊似水火難融,其實,《史記殷本紀》中說商湯之時以游牧漁獵為生,尚天地,遂“易服色,上白”,白服是國服,不過因着總以白祭祀,久而久之與“祭”、“喪”相連,反倒不祥了。
一路傳承難以追溯,只如今入鄉随俗,聖潔的哈達,聖潔的裝束,配着人們臉上紅潤潤的笑容,雅予的眼中也看出了喜慶,更況,這幹幹淨淨的白也着實與她此刻想有的心境相符,便也歡喜起來。
每個人都換,這其中自是也包括了那“主人”。年初一是拜天的日子,一大早雅予便起身伺候他更衣。一身白狐皮袍是他衣裳裏最厚的,一頂白狐皮的帽子,微褐的膚色,高挑的鼻梁,濃眉深眸,闊肩束腰,一身雪白站在清涼素淨的雪景中,高大英拔,蕭蕭肅肅。只是,這白淨把那眼睛裏的顏色更顯了出來,凜然英銳之中,一股說不出的懾人陰寒,仿佛時刻準備撲向獵物的狼,暗中蘊含着強大危險的力量,讓人從心裏發冷……
朝夕相伴依然不敢有半刻松懈,生怕哪一日他狼性突顯咬斷她的脖子。只是雅予在心裏一直藏了個疑問,胡人多是闊面、細眼,顴骨突,鼻根低矮,身型粗壯,他如此高挑不說,這面上棱角如刀刻斧鑿,俊美二字有些軟,英挺二字又不夠他好看,再有深不見底的眸、頗有些詭異的幽藍色,讓她忍不住悄悄懷疑他祖上究竟是哪裏?
穿戴齊整,出得帳來,兵士早已集結成隊,在主帥的引領下,面向日出的方向磕頭、拜天,向長生天祈求風調雨順、百姓安康。雅予随在角落裏也誠心叩拜,不論是何方的神、哪裏的天,能應下這非富非貴的祈禱,方為人間最誠、最大的福。
草原族人許多行事做派在講究儒學中庸的中原人看來都過于張揚、激烈,不留退路。雅予初時也處處不适,如今竟是從心裏覺得暢快。校場練兵,他們都做真正的戰場,撕殺狠厲,不吝血汗;一個年節,又是如此狂熱的喜慶歡騰。她身在其中,雖是跟不上,卻也為這熱烈所浸染,再沒有空閑悲及曾經的傷痛,只為明日祈福。
拜完天,按着俗禮晚輩要向長輩獻哈達、奶茶。整個營地自是大将軍最尊貴,雪中端坐在帥旗之下,威風凜凜,一一接受敬獻。兵士們屈下單膝,虔誠地獻上哈達,賽罕微笑着接過,對于身負有傷的兵士更會低頭親吻前額。雅予在一旁看着,覺得這親吻禮好是新鮮。但見一個個興奮得滿面紅光,仿佛福氣已然降臨,相與中原老祖們高高在上、子孫僵硬地叩拜似當真要親近随和得多。
所有儀式結束,營地裏又是熱鬧。人們賽馬奪羊、歌舞齊歡,眼見着大男人們說笑着相互抱吻祝福,雅予驚得目瞪口呆。忽見賽罕轉身,她正是無措,雙臂一架就被抱了起來。與其說是抱,不如說是拎,還沒來得及躲,額頭上就被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雅予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他卻哈哈大笑。
那一整天,她一直低着頭藏在他身後,好在再沒人留意到她、來找她“祝福”,否則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
正月過半,雖偶爾飄點雪花,到底再不能成勢,天氣一日比一日和暖起來。
這日雅予早早起來收拾好了帳子、寫好了蒙語功課,此刻忙碌着在小矮幾上擺放着盛了各色點心的小碟。面色紅潤潤的,透着心裏掩不住的高興。過年到底和往日不同,雖說兵士們一直都在走校場,可每日收兵卻早了許多,營裏依然熱熱鬧鬧地慶着年節。許是每個人都得了益,那狼主人也因此應了雅予的求,允許諾海兒每日帶着小景同過來玩玩。
其實他之所以應下不全為着體諒她娘兒倆不得見的苦,只因如今一個是奴隸,一個是小狼孩兒,營地中這身份已然穩固,如今再往一起湊絕不會惹人生疑。這一切不得不歸功于小諾海兒。小丫頭雖有時也叫賽罕主人,可她不是奴隸,在人們眼中,她更像他的養女。諾海兒是通獸靈之人,與狼同窩,無論做出什麽奇異舉動,大家似都習以為常,哪怕就是一日她說自己是狼要尋了狼族去,怕是也不會有人驚奇。遂這些日子她懷裏揣着個娃娃到處走,營裏起初也有驚訝,後來聽說是小丫頭放狼時窩裏扒來的,都逗一逗便欣然接受。
如今已過了百日的小景同養得白白胖胖好是喜人,看在眼中雅予又是心酸又是樂,奴隸也好,狼孩兒也罷,只有先保得平安,方期重見天日。初一那天雅予悄悄給小景同包了個小紅包,孩子頭一個年,讨個吉利,許下個天大的願望……
正一個人出神,聽得身後帳簾響,當是諾海兒,雅予趕緊回頭,原來竟是一早就往校場去了的賽罕。起身迎了他去,雙膝還未沾地就被拖了起來,拉進懷中。
他低頭,雅予乖乖仰起臉,接到那毫無意外的一啄。
他松了手走進內帳,雅予站在當地,看着那背影很是無奈。這回又換鼻尖了麽?可見是這臉上都親遍,實在沒地兒了。
草原族人怎麽瘋着賀新年都好,只這一點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适應!長輩的親吻是祝福,親吻越多,祝福越多。主人親吻奴隸,又是多重的福份?只是,只是主人光顧了慷慨地給,也不管這奴隸有沒有命消受!
躲是不好躲的,可他每次眼中深藏的笑意總讓她懷疑這祝福是醉翁之酒。她就從不記得兄長這麽講過!可,可她也确曾見到兵士們相互之間的吻禮,想問阿木爾,又不知如何開口。若當真是禮俗,她這豈不像是故意污他?大過年的,這幾日他很是舒心,一旦惹惱了,壞了營裏的喜慶不說,再要是罰她不許見景同可就遭了。
如今只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好歹挨過這個年節,打死也不能說我不要這祝福。可是,可是……雅予輕輕咬了唇,這不論一天幾趟,走的時候要祝福,回來也要祝福;早起要祝福,睡前還要祝福,連眼睑、鼻尖都祝福過了還能祝福到哪裏去啊?
入鄉随俗,好厭……
賽罕從內帳取了東西出來這才看見矮幾上的點心,“怎的?一會兒諾海兒過來?”
“嗯。”
賽罕沒再說什麽,往帳外去。雅予趕緊跟了,邊走邊大着膽子道,“主人,我,我想留小景同住幾日。”
“嗯?”他果然意外,停了腳步。
被他的眼神一問,雅予口中立刻有些打結,“我,我是想着諾海兒帶了這麽久,過年也該讓她歇歇。更況,她這些日子到各營裏去玩,總帶着孩子也不便,不如,不如我帶幾日。”
“你帶?”
“我帶着他睡地鋪。”雅予早想到那一張榻上三個人不妥。
“不行。”
“諾海兒說他如今一覺到天亮,不哭夜了。”被扔出去的那一晚也萬萬不能不記得。
“不行。”
他應得毫無餘地,擡步就走。雅予一路跟着求,“怎的不行啊?求你了,主人……”
未到門口,帳簾已是挑起,走進來裹得胖嘟嘟一個抱着一個。
“将軍!”
“嗯。”
眼見他邊應着邊在諾海兒前額吻了一下,又就勢在厚厚的鬥篷帽沿兒上吻了景同。
“崽子,叫将軍,叫将軍。”諾海兒解開小帽子,托起那胖娃娃教育着。
賽罕伸手掐了掐紅撲撲的小胖咕嘟腮,嘆道,“總算長出個人樣子來了。”
怎麽這麽說??雅予在背後狠狠剜了他一眼,傷了孩子心了!正是想頂他一句,卻瞅見那小東西毫不計較,揮動着四只小蹄兒“咿咿呀呀”直向他撲,那流着口水腆着臉的小樣兒很是沒出息!雅予心裏正恨,不知他又要怎樣顯擺,誰知人家看都沒看小胖子,扭頭走了。
哼!豈有此理!
恨歸恨,這一來,雅予也洩了氣,不再惦記着留宿小景同的事,卻是更舍不得眼前娘兒倆在一起的光景,抱過來再不肯撒手。
諾海兒在一旁看着雅予只管親近小的,也顧不及理會她,閑待了一會兒就獨自往營裏去玩兒。
諾海兒走後,雅予更無顧忌地把孩子抱緊在懷裏,低頭親親那啃小手啃得口水直流、仿佛世間最美味就是他的小胖蹄兒的小娃娃,義正言辭地呵斥道,“季景同!你怎麽這麽沒出息?看不出人家不待見你麽?總上趕着他做什麽?不要理他,往後都不要理他!等姑姑帶你回了中原,動得千軍萬馬抓了他做俘虜!”說着,抓着濕乎乎的小胖手握了小拳揮舞着,“好好教訓他!狠狠教訓他!”
這麽演着,仿佛已然在報仇雪恨,雅予一時覺得舒心很多。這便得了趣兒,抱着小胖子在帳裏又是念詩又是講故事,詩是老爹爹當年随先皇親征所作,氣勢慷慨,讀起來整個汗帳都铮铮作響;故事麽,是自己編自己想,一條線就是讨伐賊人!裏頭彙集了歷朝歷代、官中草莽的各路英雄,而賊人麽卻只有一個名字:狼賊小六子!!
一天的功夫轉眼就過去,雅予和小胖子玩得不亦樂乎,諾海兒在後營也玩兒得不亦樂乎。待到晚飯時分,才又相聚。
“來,多吃點。”
雅予一手抱着已經吃到撐的小景同,一手不停地給諾海兒夾肉。
“魚兒我吃不下了!剛才在後營已經跟他們吃了大半個小羊腿了。”
“這是牛肉,是清炖的,我特意囑咐竈上少放鹽,來,少來些。”
“不行了不行了,”小諾海爾皺了眉直擺手,“鹹的,淡的都塞不進去了!”
看那果然苦兮兮的小樣子,雅予掩嘴兒笑,“你也有當真吃不動肉的時候?”
“嗯,就想喝口熱湯。”
“那好,給你吃這個。”
雅予說着把自己那碗黃油粥推給了諾海兒……
作者有話要說:
雅予的黃油粥……親們都知道哈!
多謝親愛的c,火箭炮啊,大熱天炸得一身一身汗。o(≧v≦)o~~o(≧v≦)o~~o(≧v≦)o~~
另外:我能再吆喝一聲收藏麽?收啊,表只看不收啊!捶地!!!再不收各種虐,各種be!!!(這絕對不是紅果果的威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