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榻難眠(下)
喀勒地處草原最北端,這一場暴風雪相與草原腹地來得兇猛異常,實屬罕見。一夜之間,沒腰的雪,原先牧民的小帳蓬有的被雪壓塌,有的被風卷起刮得四分五散。即便是高大堅固的汗帳也埋在了雪中,帳簾封死,進不去出不來。
待到天明風勢稍是減緩,雪卻還在下,打在人臉上睜不開眼睛,刀割肉一般疼痛難忍。足足耗了一前晌,巴根才帶人挖了一條道打開了汗帳。
暴雪來臨之前,賽罕已是親自督領各下屬兵營做了周密妥善的安排。都是草原上生長的牧民之後,又是能征善戰的勇士,懂得如何自救,如何在失去聯絡、各自封閉的情形之下獨自存活。只是身為主帥看到如此大的風雪,賽罕心裏怎麽都放不下,幾乎是一路爬着往各處勘察災情,下令所有人不許離開營帳。喀勒營散,這白漫漫的一片混沌,哪怕就是在營地裏都可能迷路被凍傷、凍死。
轉回汗帳已是入夜,風勢又猛了起來。幾個時辰趟在冰雪中,任是他這般火壯的人也是凍得變了顏色。進到帳中,脫下滿身是雪的外袍,對了一盆溫涼的水泡洗着手臉,直到又泛了本色方才輕輕擦幹。靴子裹在腳上似一個大冰陀,好是費了一番功夫才算褪了下來,又泡洗了腿腳,身上方慢慢回了暖。
一身的寒氣暖了這半日退去不少,賽罕這才擡步走進內帳。高幾上的燈燭已是燃去一半,燭淚流淌斑斑點點。一眼望去,榻上空空,四下裏找,目光尋到角落裏那熟睡的人。
走過去蹲下身想瞧瞧她的樣子,怎奈她趴卧着,面也朝裏,留給晚歸人的只是個賭了氣的背影。賽罕心道今兒是真真得罪下了,睡了地鋪不說竟是還敢不朝着他!看是一定要看的,這便不得不越過她的身子撐了手臂,俯身下來方才看到。
哭狠了,平日那白淨細嫩的臉龐有些泛腫,淚痕斑斑,眼睫周圍都泛着濕紅,真不知那眼睛裏要紅得怎樣了。服了藥昏昏睡在夢中,鼻息不勻,時不時就抽泣似地狠狠喘一下,連帶着身子都跟着起伏。瞧這委屈的模樣,今兒怕真是打疼她了……
中原來的女孩哪裏見過如此陣仗的風雪,夜裏迷迷糊糊睡不安穩,一早起來一見帳簾打不開立刻慌了,來來回回地在他周圍打轉,仿佛困在籠子裏的小獵物,再不得一刻安生。
整整一前晌,眼見着她從驚到怕再到急得大亂分寸。待巴根挖開了門,這一出了帳,看着比她人還高的雪堆,狂風迷霧中倒塌的帳篷,那副景象落在她眼中想是比天塌地陷錯不了多少,愣了一刻,這人便瘋了,非要去找孩子。
平日賽罕訓她一句立刻就噤聲,真怕也好、敷衍也罷,到底不敢拗着。這一回什麽都聽不進,還一副勇敢撐事的小樣子,裹了厚襖皮靴悶頭就往雪裏去。眼前這一場災積下多少事,賽罕哪裏還顧得多理會她?一時怒起,一把拖回來甩上肩頭就扛回了帳。反扣在榻上,狠狠教訓了一番。
諾海兒小的時候不聽話就是這麽收拾她,小屁股揍成八瓣有時還敢倔着小腦袋頂嘴。這一回,賽罕也在氣頭上,好給了她幾巴掌。一開始她還撲騰着鬧,拍了幾下就沒動靜了。之後賽罕看也沒看一眼,轉身忙去了,臨走只吩咐阿木爾如此這般。
此刻看着這哭乏了的人,早沒了日裏那副胡攪蠻纏的惱人樣,蹙着眉,握着小拳,好是心不甘情不願,直恨得可憐兮兮。這一天必是極難熬,原本想着帶給她個好信兒,說孩子和諾海兒都安置得暖暖和和,誰知回來的晚,阿木爾已是依着吩咐給她吃了藥,沉沉睡去。
睡便睡了,怎的還趴着?賽罕蹙蹙眉,難不成真的打重了?當初收拾諾海兒的時候不過是個六歲的娃娃,小筋小骨小屁股還真是不怕。她可是成人了,哪有娃娃的韌勁?再者那身子氣虛瘦弱,一不當心拍着腰,就自己這力道,一巴掌拍殘她也不是不能夠,這要是真傷了內裏,可糟了。
這麽想着,賽罕不敢大意,趕緊搓搓手,先握了她的腕子把了把脈。還好,略有些氣滞,這是生悶氣生的,明日得着平安信自然就順暢。放開她的手小心地摸進被中,大手撫着那身子輕輕掐捏。嗯,沒傷着筋骨。只是……這腰身麽,柔枝嫩條,盈盈曼曼,仿若一朵似開非開,含苞待綻的嫩骨朵兒。線條略是青澀,卻已是起伏有致,好是柔軟,軟得有些不合常情。難不成堂堂肅王府養不起舞娘,竟是讓這嬌嫩的郡主殿下習過舞?眉一挑,微微一笑……
屁股麽,還真是給打腫了,好在不傷筋骨不用揉。賽罕抽回手來,給她掖好被,借着燭光看到枕頭上濕濕一片,淚還真多!規矩不立行麽?平日裝得倒像,一旦逢個意外便逞了脾氣,若是在大營這還了得?只是今兒這教訓的法子似有些不妥,傷了郡主面子了。若有一日她當真還了朝,不知要怎樣記恨他。會不會為此引來兩國交戰?賽罕笑了,檄文中怎麽寫?“故瓦剌汗探馬将軍賽罕,慢侮天地,悖道逆理。徒手笞芳臀,是其逆天之大罪也。今治大軍三十餘萬,一雪我大周郡主之恥。”郡主被打屁股委屈着了,今兒咱們打回去。哈哈哈……
帳外的風雪一陣緊似一陣,帳中兩只爐子燒得旺旺的依然敵不過這偌大空曠的冷。
地鋪陰,又只一床棉被,服了藥悶悶睡在夢中仍是屏不住地哆嗦。賽罕本想借着機會給她好好揉揉腳,可瞧那小眉擰得緊、腦袋直往枕頭下鑽,心道這冷比病重了,還是先暖暖她再說。
賽罕起身連人帶被将她抱到了榻上,自己也随着躺下,扯開另一床被将兩人一并蓋了,手臂一卷把人裹進懷中。寬大的胸懷擁緊将那棉花隔阻的溫暖翻了倍地升起,懷中的小哆嗦一刻就平穩下來,頭一歪竟是尋着那暖埋進他胸膛裏。賽罕低頭看看,得,明兒早起最好他先起,否則落在她眼裏,羞了,惱了,不知又要算他個什麽罪過。
她暖暖和和地睡實了,氣息也勻,賽罕卻已是捂出了汗,想放開她,誰知手臂略一松,那軟軟的身子竟是貼了過來。賽罕輕輕點點她的額,悄聲自語道,“別給自己招禍啊。”往後錯錯身子,将兩人分開些。
躺平正,又聽到帳外呼嘯的狂風,這一場白災不知可殃及大營,牧民們的牛羊牲畜不知情形如何。這麽惦記着,賽罕又想起了暴風雪前收到的一個小包裹,回手一摸,在榻邊的匣子裏拽了出來。
這是小妹丹彤寫給他的信,厚厚一摞包在彩線的小包裏,一個月裏頭總能收到幾個。賽罕一手摟着酣睡的人,一手抽出一封,打開來。
一張紙上鬥大的字寫不了幾個,卻是這字都如她那驚驚乍乍的小性子,個個都帶着語氣生動。比如這一封,上來就是叫:“哎呀!六哥,六哥!三哥又要娶媳婦兒了,這可怎麽辦啊!!”那跳腳咆哮的小樣子躍然紙上。賽罕不覺就露出了笑,小毛丫頭!奶牙兒才換了幾日倒攙和起這男女之事。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竟是認準了一人一個,不能少也不許多,最先就從自家人看起。旁的哥哥們倒還好,都是一個嫂嫂,惟獨三哥多了些,這便好了,想破小腦袋也想不明白,成日介憤憤不平。
其實小丫頭哪裏懂得,一人一個不見得就是一心,一人多個也不見得就是心甘情願,個中因由只有自己知道。三哥的女人們其實都是三嫂弄來的,他夫妻兩個的事旁人都插不得嘴,卻是大可不必擔心三嫂會被奪了位,先不說哪個有那麽大的膽,單是三哥心裏若是還能擠進旁人半個影子那就真算是有了鬼了。還是個女鬼。
撂下這一封,又打開下一封。這裏頭是碎碎叨叨說三哥讓她學漢話,分明就是刁難她,嚷嚷着“六哥快來救我!”撅了嘴兒的語氣似是委屈的緊。小丫頭不喜歡讀書,脾氣拗又嬌慣,若是一日落到魚兒這地步恐怕連她一半的忍耐和堅持都沒有。指不定要哇哇哭成什麽樣子,要不就舉着小刀跟人拼命去。想着那俊俏的人兒張牙舞爪,賽罕搖搖頭。救她是不能夠,不過春暖花開帶着出來玩玩兒、住些日子倒不是不行。
放下這封又摸到一封,拿起來,嗯?“雅予親啓”?再仔細一瞅,這哪裏是小丫頭的字,分明是五哥的筆跡!賽罕一挑眉,想着那日信來的多,這是怎麽混進來的?拈着信擡起手,燭光映照,裏頭一張薄薄的紙。
賽罕不免心覺蹊跷,五哥這些時的來信已是提過對她的醫治和照料,還有什麽話是他不能傳非得親自寫給她的?再者,這麽明目張膽地把“雅予”兩個字寫在封皮上,顯見他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那這是所為何來呢?
看不看?猶豫還不及一眨眼的功夫長,信封已是撕開來。
五哥的字好是熟悉,只是這一封不知哪裏出了差,軟軟的別扭。賽罕一字一句讀着,先是蹙眉,後是樂,最後竟是笑出了聲。哎喲,我的五哥啊,幾句客套話,你瞧你說的這個咬文嚼字,這個膩裏膩歪!這是做什麽?你好大的膽子!待諾珠知道,你還不得被活活粘死?弄不好還得捎帶了我的魚兒。
被兄長和小妹的信逗得好是樂了一番,賽罕也乏了,随手把包裹丢在地上,轉過身。
懷中的人酣酣地睡着,額頭貼着他的胸膛暖出了簿薄一層細汗。點起她的額抹了一把,她皺了皺眉又安然睡去,燭光裏白皙的小臉淚痕斑斑,撲撲着紅暈,唇色暖了過來,嫩嫩的……
昨夜曾問她吃過櫻桃麽,她說吃過,還仔細跟他講江南山中野生的小櫻桃是如何又酸又甜,不過怎樣都不及一次路過山東,在一個小村裏見過的那一片櫻樹林。那裏的櫻桃,瑪瑙凝脂一般,晶瑩剔透。她的語聲嬌嬌軟軟,清甜可口,不知道黑暗中,他微笑的眼睛裏仿若已然品在口中。
低頭,輕輕啄在那粉粉的小櫻桃上……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鏡子的火箭炮!╭(╯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