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潤物無聲
風從後半夜起就再不曾停歇,荒野之地,少是遮攔,這便沒了個方向,四面八方皆是去處,營地裏呼嘯而過發出放肆駭人的聲響,仿佛要把帳篷連根拔起。原先被囚心若死灰,雅予對周遭從不留意,這些日子住下來,方覺草原上無論什麽都似比中原城池中來得幹淨、純粹,聲音、顏色、氣味,連慌恐心跳都似被擴大了許多,活了一般,強得讓人心生敬畏。
若是在家,聽着這麽吓人的風雅予定是要慌得找娘親去,可此刻端端正正跪坐在矮幾前,手中執筆,屏氣凝神,認認真真地寫着字。這氈帳牢固得很,斷不像瞧着那般不經事,更況……遠處的書案後、帥椅中還坐了那樣一位神鬼皆愁的人物,閻王爺來了怕是都動他不得。
帳中難得地燃了碳盆,碳氣漫在空曠中,薄薄得依舊有些嗆鼻。往日只覺厭煩,此時異地他鄉,這沒放香片直鑽鼻的味道竟是生出許多親切。
如今才知道原來這中原人家的尋常之物在此地都是金貴東西,想着五将軍那欽曾囑人給她一次放了三四個碳盆,果然是太奢侈了。汗帳大,一個碳盆雖是不夠顧及,可此刻身上的粗布襖裏三層外三層将她裹了個嚴實,還不知從哪裏尋來了一個手爐,且不說那樣子精致小巧、斷非尋常物件,便是這暖氣竟是比她在家時的爐子還要實用些。這會子放在腿上剛好貼着小腹,渾身上下每一處便都暖暖融融的适宜,恍惚一刻雅予覺着此生但無所求了。
眼角餘光瞥過那案上一眼,這幾日他似也好忙,書信頻繁,當日來,當日回,一匹快馬轉頭就走,一刻都不耽擱。夜裏有時翻看書籍卷宗,有時靠在帥椅中用他那把小靴刀認真地摳刻一小截木頭。手中雖似悠閑,可那神态顯是心裏有事,這一沉了臉,面上再無喜怒哀樂。
這樣的“主子”,雅予自是能不招惹盡量不靠前去,只悄悄偷得這清靜的日子。心裏也明白:他這樣的身份,背後那兄弟們的長遠打算,這心事必是與草原時局有關。實則此時再無人能比雅予更心切邊疆的情勢,可她一個字都不打算問。這兩日他雖沒多說什麽,可于她卻是多出許多關照,這點點滴滴她安靜地接受,心卻一刻都不曾安。
痛過這些時也識得了眼色,要想瞞哄得他放松戒備,這奴隸的身份她就一刻都不能忘。恩威并施、請君入甕,這是兩軍戰于那重犯慣用的伎倆,遂萬不可因着安逸惰了心性,自己一輩子回不了故土事小,若是一時不備被人利用傷了國土百姓,才是大罪過。
見那人起身走過來,雅予趕緊收了心思,眼睛只在筆下。這幾日她的活計都安排在了午飯後,前晌她略收拾一下就得學蒙語。他在,他看着;他不在,也會布置下要讀要寫的,比從前家學的師傅有過之無不及。雅予于此倒無甚異議,原先只打诨似地跟着兄長學了些許皮毛,被劫到草原後雖是情勢所逼又知道了些,可一急了,跟他說的、喊的還都是漢話。如今藏在帳下還好,若是一日回了大營,不啞就得出事。
“你這寫的什麽?”
語聲是一貫的沉,可這語氣好是不耐。雅予不敢擡頭,只仔細從頭查看,哪裏錯了?雖是默着寫的,可她自認記得不差,這怎的……
“原先會寫字麽?”
唇一顫,忍不得一口氣提起,雅予趕緊屏住。這賊!竟出如此無禮之問!堂堂中原大國,但得殷實人家便是教得深閨女兒也知書識禮,她身為郡主雖說不得琴棋書畫,卻也是自幼讀書。一筆清秀的小楷是老爹爹親自指點,說女兒家德行在先,楷書乃真書、正書,文如人,端正言行。長大些,常與兄長對詩添句,随着他筆走行草;待到閨中閑趣之時,又與嫂嫂兩個潛心研寫過風逸翩翩的小篆。這怎的到了這狼賊口中,她成了個不會寫字的了?!
她低着頭,身子被襖裹得棉棉胖胖的,不合身的尴尬趁得那嬌嬌的小模樣生出幾分玩趣來。銀白的頭巾攏着發,從上往下只看得到突出的小鼻頭白淨淨、亮閃閃的,仿佛一彈即碎。他已是在她跟前兒站了這半刻,問都問了兩句,這丫頭竟是眼都不擡,只盯着那篇字,手指不由自主地在紙上一搓一搓的。
賽罕心知這般不自在,指不定在心裏怎樣逞她大周郡主的本事、糟蹋他這胡人呢。幹脆一撩袍子挨着她坐下,擡手點到了她的手指處,那小蔥白兒一般的手指便即刻僵住。
“這是寫還是畫?一溜兒往下只管飄,力道在哪兒,氣勢在哪兒?馬,就要有揚蹄飛奔之勢;琴,就要聽得到弦撥之聲。瞧瞧,你這都是什麽?”
哼!一股氣直沖頭頂,雅予在心裏狠狠地哼了一聲!你懂得什麽??這叫行雲流水之暢!那曲裏拐彎兒的筆畫,怎比得我中原方方正正的漢字來得有風骨?又哪裏寫得出氣勢?!還馬有馬樣子,可不麽!胡族蠻夷,茹毛飲血,都還是象形而生之初,本來就是一個一個的小畫,馬是馬,魚是魚,不畫又能怎樣?!
瞧那不吭聲只管賭氣的樣子,賽罕手臂繞過她,抓起她的手握了筆,“跟主子好好兒學着!”
隔着好幾層厚襖,雅予遲鈍得對這攬在懷中的親近根本不覺,只顧着一股勁頭鬥氣,此刻倒想要瞧瞧他又能寫出個什麽驚天動地的“畫”來!
“所謂‘言有盡,意無窮’,一篇文章,一封信,寫出來,千裏之遙也要讓讀閱之人聽得到你的聲音,看得到你的模樣!”
這人就是這般粗狂,墨蘸得如此飽滿,不修不理,厚重濃烈全部落在紙上!雅予正是想嘲,忽見那線條出,潑辣雄渾,縱任奔逸。一篇征召檄文,一筆呵成,酣暢淋漓!馬背族人的豪放從那濃濃的墨香呼之欲出,果然聽得到萬馬奔騰,看得到那天地無邊的壯闊!
自小到大,看過多少文人墨客或清逸、或狂狷的詩文,卻從未看到過這樣的字。這不拘章法、龍蛇飛動的氣勢咄咄逼人,甚而,甚而那出逃之夜眼見他殺人無數的冷酷決絕都從這字中透了出來。這,這哪裏是字,分明就是這狼将軍本身!
雅予怔怔地看着,手握在他的掌心,仿佛能觸摸得到那與他的字一樣沸騰的血液。再回頭看自己的字,又飄又浮,軟軟趴趴,且不說什麽勢氣,連精氣神兒都沒有!
心愧,又倔,丢開他的手,把自己那張折了起來。
賽罕戰起身,側頭瞧了瞧那泛了紅暈的小臉兒,心道還行,這郡主還認得清事兒,沒嬌到說不得的地步。
“我去後營了,你好好兒寫,莫忘了今日還得背下來。”
“嗯。”
這些日子,只這一聲她應得是心服口服。
待賽罕走後,雅予想把他的那張字晾幹收好,墨重,卻也不敢吹,只怕暈開。小心地挪到一旁,方才重鋪了紙。
這一回可不能再輕易下筆,面前的這篇文,雅予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研看,頭一次覺着這畫一樣的字竟當真活了起來,真如他說的,馬就有飛奔之勢,只是,這勢究竟是這異族文字的本身,還是寫字的人筆下賦予?
“魚兒姑娘,魚兒姑娘,”
正是想得出神,忽聽得有人喚,雅予剛擡頭,阿木爾已是托了木盤走進帳來。
“哎呀,”雅予一見那冒着熱氣的藥碗,趕緊往起站,口中愧道,“真是對不住,我怎的就忘了去吃藥。有勞你了。”
“不妨事,舉手之勞。”阿木爾依舊是如常謙卑,将托盤放到案幾上,端了碗雙手遞給去,“主人囑咐過,這藥可不能誤了時辰。”
雅予接過來,看着那顏色深稠到發黑的湯,苦濃撲鼻,道出心中疑問,“阿木爾,這藥與從前不同,是怎麽了?”
“哦,五将軍送來的方子主人吩咐停了。”
“哦?這是為何?”
“主人說那個不大對症,這是主人親自給姑娘重開的方子。”
“他,他開的?”
見雅予驚得瞪圓了眼睛,阿木爾笑了,“魚兒姑娘,你來的晚,咱們主人的本事你還知道的太少了。”
這話若是擱在從前,雅予不知要在心裏怎樣不屑,可剛剛這一出兒應在此刻,竟是讓她不但誠心地點了點頭,還開口問道,“他當真會看病?”
“豈止是會看啊。咱們老祖在世時那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神醫,各部落都争着搶着請。原本這祖上傳下來該是各個兄弟都傳,可老祖說學醫也得天生有這一股筋才是,到了兒只挑了這最小的兒子帶着到處走。”
“這麽說,只他一人得着真傳了?”原來那人除了殺人打仗、強盜性子,竟是也如常人一般有過小的時候,還有過跟着老爹爹懸壺濟世、到處行善的時候,雅予不免就覺着新奇。
“主人打小嘴就嚴,從不說學了什麽,學了多少。知道他會瞧病的人可不多,但得知道的,就知道可是了不得。主人輕易不給人瞧。”
“哦。”雅予口中應着,心裏對阿木爾那崇敬神明一般的神态頗有些不以為然,再是神醫也得望聞問切,他什麽也沒瞧就敢渾開方子,真成神了?哼,保不齊這不張揚就是沒真本事呢。
“咱們小姐當年生了一場急病,都說不中用了,就是咱們主人給背進山裏治的。”
不知是看出雅予的心思,還是當真想佐證一下自家主子的本事,阿木爾說起了這麽一樁。可入在雅予耳中卻是聽出了旁的意思,“小姐?”
“哦,丹彤小主子,主人的妹妹。”
“他還有個妹妹?”雅予只聽說烏恩蔔脫是兄弟六個,還真不知道他們還有個小妹妹。
“嗯,咱們小姐生的小,今年将将十三,主人最心疼的就是她了。”
“是麽?她如今跟着誰呢?”
“一直養在太師和夫人身邊。”
“哦。”
對于那狼賊是怎樣會“心疼”妹妹,雅予實在想不出,這一問倒是對烏恩蔔脫又知道得多了些。早先就聽說此人文武皆備、謀略過人,極有血性。帶着一衆兄弟馳騁草原,為的是統一大業,是如今邊疆穩定最能倚重的力量。如今又加上愛護撫養小妹這一條,讓人不覺就敬佩之餘心生暖意……
阿木爾走後,雅予托着腮看着那碗濃濃的湯藥,想着那開方子的人,眉心不覺蹙了起來。難怪這藥這麽苦,原是出自他手,會不會……這裏頭成心擱了什麽就是要弄出這副怪味來戲弄她?哼,真難說……
……
一天的狂風,入了夜,大片的雪花落了下來,厚雲積重,這雪一時半刻是停不了了。
賽罕巡視完崗哨,又往營中各帳去最後查看暴風雪的應對。待回到汗帳,大雪已是急如傾瀉,天地混沌不清。
“主人,主人!”風雪中依然迎來了忠心耿耿的仆人,“帳子裏都預備好了,只是,這兩只爐子太少了吧?”
“不少。”
“……哦。”早知道自家主人不怕冷,可阿木爾還是擔心他忘了什麽,“主人,那,那魚兒姑娘的病……”
“我心裏有數。你趕緊回去,我不叫別再出來了!”
“是!”
……
進到帳中,爐子燒得暖暖和和。沒有人迎過來伺候,賽罕頗有些意外。看到內帳亮着燈光,把自己身上的浮雪撲幹淨,不往案前坐,直直走了進去。
地上已是多加了兩層厚厚的氈毯鋪得平平整整,此刻人又跪在榻上為他添着被褥。許是風雪聲大,她根本就沒聽到有人進了帳,口中還念念叨叨着背誦,好是專注。
賽罕不出聲,負手立在屏風旁,仔細聽着。
其實,她真是學得快,發音好,送氣也把握得準。只是這一旦連成句,連成篇,就難免帶了中原的聲調,且是柔聲軟語、清甜發膩,難怪當初軍師木仁說一聽就知道她是吳越口音。剛強硬氣的蒙語被她說成了江南小調,這還了得?真要去了大營,不需瞧她這樣子,張口就得招來是非!
唉,慢慢兒來吧。暴風雪來了,今夜的當務之急是把她挪上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