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虞之隙
天大亮了,厚厚的帳壁依然掩不住透進了白晃晃的光。夜的強大與陰沉都被這光亮藏匿,雅予平平躺在鋪上,眼睛直直看着帳頂精美的波斯繡,腦子裏空空一片。痛已只剩下了酸麻的感覺,卻這渾身的骨結仿佛全被切成了小塊,散斷開,動也動不得。
昨晚那鋪前的人影,夜燈晃照,黑暗中那麽龐大,當時的怕與夢中常有的驚悸一般無二。她為此挨了罵,靜夜裏那喝聲那麽響,可不知怎的竟不似從前乍。蜷縮在被中,她悄悄看着對面,他躺下就睡了,沒有鼾聲,很快就融入這黑暗中。一切仿佛都不曾有,只是手腕上還殘餘了溫暖,想這暖來自那殺人如麻的手,不覺就毛骨悚然……
他剛才究竟要做什麽?
原先在家時,父母兄長護得緊,雅予從小到大,身邊幹淨得只餘聖賢書與四季風采。只是偶或也聽碎嘴老媽媽們念叨幾句旁人家的不是,只誇府裏的大公子最是端正,卧房從不放丫頭,不似那些宅門裏頭,做下多少腌臜。如今想來,她便是這卧房裏的丫頭,難不成……身子忽地有些僵,不敢多往下想。
這一夜便再不能睡,困得狠了就略合合眼,被子也打開只蓋到胸前,冷着便不會一時把握不住睡過去。誰知算計着,強撐着,竟還是睡着了,睡得那麽沉,死了一樣。一覺醒來,原來身上的被已是掩到了脖頸。那人也走了,沒叫她伺候,連一點聲響都沒弄出來。
他定是成心的。
雅予呆呆地躺着,帳頂的繡不時地變換着遠近。緊盯着一只金絲的小鳥,眯了眼睛,一時讓它變大,一時讓它變小,想看它飛起來,飛出去……
終究還是坐了起來,睡的時候衣裳都已經裹在身上,此刻掀了被,一身的暖都曝在寒冷中,飕飕的。手指一夜冰涼這一會子竟犯了紅腫,腦子裏是那雙今天必須刷出來的髒靴子,想着那刺骨的水,身子不由就想縮成一團。不知為着這一次睡過頭他又給她預備了什麽,還有什麽是這草原上特有的、她不知道的,還有多少是他苛刻到極點的規矩……
這一天她該怎麽開始,怎麽過……
“主人,主人,”
剛剛出到外帳就聽到阿木爾的聲音,雅予趕緊上前挑起簾子。
“主人出去了。”
“哦,那,那我晚些再來。”
雅予一眼看到那清秀的臉頰上一道道的血印子,忙問,“阿木爾,你這是怎麽了?”
“不妨事,我,我走了。”阿木爾低着頭,尴尬得即刻向外退。
“哎,”雅予緊着攔了,“怎的不妨事?等着我給你拿藥。”說完雅予就往裏去,阿木爾無法只好留了下來。
“可是又讓狼崽子傷了?”
“不是。”阿木爾接過藥,嘟囔道,“狼崽子哪有這麽狠。”
阿木爾與他那主子一樣,凡事都冷淡淡的,難得見他竟是如小孩一般賭了氣,雅予倒是覺着新鮮,“那是怎麽了?”
“是……是諾海兒那小東西給撓的!”想來回頭跟主人說也瞞不住這身邊人,阿木爾幹脆實話實說。
“啊?是麽。”
“哼,”阿木爾也不顧着什麽男人體面不體面了,恨起來仿佛那不是個十二歲的娃娃,只如有了仇一般,“主人早先就把那群狼崽子給我了,她成日介指手劃腳,沒有一處滿意的。這一早我因着辦差略晚喂了一刻,她便惱了,跳着嚷還上了手!給我轟了出來,還說一會兒要來跟主人告狀。”
這兩個都是賽罕身邊最得寵之人,歲數雖小卻都當真能獨擋一面,如今吵鬧起來竟是如小兒争嘴讓人忍俊不禁,可此刻最讓雅予高興的還是那句來告狀。自從小景同被抱走,她再得不着見,這一回諾海兒又把阿木爾趕走了,再無人打下手,若是走這麽遠,狼崽子能放下,可小景同她是絕不能放下的,必定要帶了同來。
這麽想着,一早起的憋悶與苦痛都即刻煙消雲散!
送走了阿木爾,雅予先把那雙髒靴子拿去曬到茶爐邊,烘幹了好先把泥巴搓下來,又去夥房把昨兒夜裏給他洗的衣袍收了回來。一股勁頭撐着,疼痛蹒跚的步子都輕快起來。
快快趕回來,又裏裏外外地收拾帳子。忽地看到案上不知何時竟是放了一小碟奶豆腐,平日她是最不愛這味道的,可今兒起得太晚,早就錯過了開飯的時候,這半天忙活,肚子還真是有些餓。那奶白的小方塊整整齊齊壘疊着,胖嘟嘟,好是誘人。
雅予悄悄咽了口口水,把碟子拿起,仔細擦好案臺又放回原處。一回身,呀!!吓了一個激靈!這,這,這人是何時進來的??
此刻他離得這麽近,身型高大,氣息與身暖将她整個人籠住。她想退,退不得,實在受不得便極力往後仰,幾是卡在了案臺上。
“舌頭伸出來。”
他語氣極淡,面色如常,似根本不覺這般親近的不妥。雅予驚得瞪大了眼睛,實在不懂他的意思。
“舌頭伸出來我瞧瞧。”
他,他究竟是要做什麽?知道他絕不會饒她睡過頭,定是要變着法子折騰她,可,可為何要看她的舌頭?這是什麽古怪規矩?這麽近被他迫着,雅予腦子一時亂,直想不明白。
“伸出來!”
見她不應,賽罕提高了語聲。他這一喝吓得那絨絨的睫毛顫了一顫,雅予忽地想起剛才那奶豆腐,難怪!憑白無故多出來,就是成心給她錯處!她是堂堂大周郡主,怎的、怎的竟是淪落到被這無恥胡賊渾冤枉偷嘴吃!
“我沒有!”
聽這小聲兒恨得發抖,鼓足了勁也不過小鳥兒一般輕聲細語,賽罕心下覺得有趣,一挑眉,逼道,“什麽沒有?你沒舌頭啊?!”
“你,你……”
“再不伸出來,小心我當真給你割了!”
這般無賴,雅予不肯再多言一句,緊緊抿了唇,屈辱咬碎在牙間,實在難咽!
那水波潺潺的雙眸騰騰燃起了小火苗,水火相融,奇趣妙景,只是賽罕此刻卻沒那些功夫賞玩。不再與她耽擱,擡起手捏住那下巴,稍一用力就把那堅貞不屈的牙關給捏開了。
“嗯!嗯!!”
雅予拼命想搖頭,可哪裏動得了?直等得人家看了個仔細,才算放開。颌骨酸酸的。
“行了,那碟子點心賞你了。”
誰稀罕!!
本是要好好硬氣一番,可看他轉身大步離去,雅予想起了牽心挂腸的孩子,趕緊随了兩步,“你,你往哪兒去?”
“瞧瞧諾海兒去。”
身上的筋似一下就被抽去了,心裏空得人再支撐不住,滑坐到了地上。痛和乏一時泛過來如山倒海傾,狠很壓了下來,抱着膝,雅予痛痛地哭了……
……
這一天,她過得渾渾噩噩,不知還有什麽在等着她,身邊的所有都似不對。那雙髒靴子不待她收就被人拿了去,晌午又有竈上送了熱水來。雅予只管應着,不敢用。心裏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猜這又是怎樣的貓弄耗子,橫豎随他去,身下的尴尬自昨日那一場崩已是收留不住,她自己都能覺出身子裏的元氣慢慢洩去。還能撐多久,聽天由命吧……
今日校場收兵早,他回來後身上也還算幹淨齊整,只擦了汗洗了洗手便吩咐擺飯,旁的什麽都沒說。
這一餐,雅予照舊站在一旁陪侍。飯桌上一碗炖得化化的肉,濃香撲鼻;一碗奶茶泡了炒米,一碟子奶幹;另有一小碗阿木斯。旁的都罷了,雅予記得這阿木斯,當時五将軍那欽在時曾特意囑人每日做給她吃,黃油粥,甚是暖身可口。可此刻她只低頭,這幾日已是很識趣,“主人”吃剩下什麽她便打掃什麽,哪來的挑撿。
誰知這糯糯軟軟的東西,他不知是不合胃口還是吃飽了,只沾了一筷子便推給了她。雅予略略怔了一下,就埋頭吃起來。管他意欲何為,先暖了這一頓再說。後來她又得着吃了小半碗炖肉,一時熱熱飽飽的。
許是日裏哭乏了,也許是夜裏吃得太飽,将将掌了燈,雅予就覺得支撐不住。困意襲來,眼皮直打架,人乏得腳底生棉,若非自己強屏着,定是醉了酒一般東倒西歪。
他剛剛在案旁坐下,雅予便覺得天長地久。往常唯一看着他還襯得那将軍稱號的形狀便是每夜這案前凝神處理公務,可此刻看着,那樣高大的人動也不動,只一枝筆刷刷而過,日月都仿佛被粘了膠再不走動,熬得她好是辛苦。
一邊掐着虎口,一邊在心裏念着那讀書時最最難記的詩文,雅予方才撐得住。不知熬了幾朝幾代,好容易盼來了那一句“睡吧”,真乃大赦一般!
……
她一沾枕頭就睡着了,那麽急,那麽沉,往日的矜持全是不顧,也忘了對他一刻不肯松懈的“監視”。
賽罕悄悄起了身,輕手輕腳走到她鋪邊坐下。聽着那夢中沉沉的氣息,嘴角不覺一彎。這郡主殿下是這麽防備着他,總是能離多遠就多遠,弄得想給她瞧瞧病都得不着上手。左右無法,賽罕只得親自配制了那無色無味的粉末,不傷脾胃,卻只一點就能讓人松了精神,昏昏睡去。平日她像春日獵場裏受驚的小兔子,總是警醒着,賽罕怕藥量不夠惹來麻煩,便在那粥裏給她多放了一些。
誰知這一來竟是有些猛,他在案前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她的身子眼見着就發軟,一臉稀裏糊塗的樣子。賽罕生怕耽擱得誤了藥效,只好吩咐去睡。這倒好了,果然睡得這麽香,想來他怎樣行事也無防了。
大手伸進被中摸到她的腳,輕輕褪了襪子……嘶!這麽冰!賽罕不覺倒吸涼氣,小心地掀起被子,就着夜燈微微的光亮,看到那雙白玉一般細嫩纖瘦的小腳。
放下被,将小腳暖在掌心,真的,好小。
暖了一刻,手指尋着穴位輕輕揉捏。她這病積下了時日,又被他這一折騰,大傷了,單靠吃藥,這身子弱的怕是根本受不進,怎樣來怎樣去,不知何年何月方才見效。《奇經八脈考》中說“寒從腳下起”,足底布滿了全身的穴位,乃治病之根本,若是每日尋着那對症之處好好揉捏半個時辰,該是最能起效的法子。
夜好靜,天地安寧……
一個躺着,蜷在被中,孤單單無靠唯在自己夢中;一個坐着,手中的力道輕重适宜,仔細地揉,耐心地點捏,金戈鐵馬許多年,這般細致從未有過……
這病保暖最是要緊的,她的鋪蓋太單薄,地也硬,如何使得?可也不能憑白為她添張榻,先不說她會硬着脖子不肯,若是給旁人知道也說不過去。賽罕擡頭看到自己那張寬大結實的睡榻,輕輕蹙眉,該怎麽把她挪上去呢?
“……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