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憂郁先說了他的夢。
他說,他的夢裏總是有兩個意象,糾纏不休。海——最一開始只是水,後來他去海邊旅游後就變成了海;以臉最清晰的媽媽為主的家人。
憂郁說的邏輯性很差,一會說說這個,一會說說那個,中間話題會跳的很開。醫生耐心的聽着,時不時會掌控住話題的節奏,重複詢問憂郁的感受。
憂郁說,他兒時家有一條河,很深,淹死過人。他小時候看的一本兒童文學裏,有一個不受父母重視的孩子,想象自己死去,而父母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的場景,并從中得到支撐自己的力量。他看了開始想象,假如自己像是沉睡在棺材裏那樣,沉睡在那條河底,他的父母是不是也會後悔,不應該對他提出那麽多要求?
從小到大,憂郁都被要求做到最好。在他強勢的母親的口裏,他只能是最好,他沒有理由做不到最好。他的父親總是唯唯諾諾,從來不對他說什麽,妻子說什麽是什麽。高中的時候逼他上理科,大學的時候逼他學經濟,現在又逼他考公務員。有時候他反抗了,有時候他沒有反抗,更多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反抗的概念——是這樣是那樣有什麽要緊?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真實的想法了。
見了海是在他考上了重點高中後,母親喜悅的帶他去南方看海。那天恰巧是個暴風雨天,他住在海景賓館裏,悄悄的打着傘溜到了海邊。海裏氣氛詭谲,海浪伴着風聲,帶着驚人的力量。他看呆了,太美了。
從前他的夢裏,總是看到自己從床上坐起來,打開房門,直直的走向家門前的小河,靜靜的躺下去,慢慢的沉沒,沒有一絲痛苦。見了海後,他夢見自己往東走,走到海裏,一直走,一直走,被海裏吞沒。在他的夢裏,水代表的不是死亡,是另外一個世界。他的夢裏有着卓絕的想象力,他可以是海盜,可以是被海嘯吞沒,又在海裏發現新世界的冒險家,更多的時候,他好像是住在海裏的居民,有着和陸地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觀。
還有他的母親。海的夢是天天有的,從來沒有中斷過一天。夢見的母親頻率要略低些,但都是噩夢。他夢見沒有面孔,像是幽靈一樣一言不發的父親,還有一直張嘴,說着聽不清楚的話的母親。在夢裏他每次都張開嘴,大聲的喊着吼着,但是他和母親卻在兩個夢境裏,夢裏的母親從來都聽不見他的話。
有時候母親的身後,還站着他的親人。那些親人同樣張着嘴,說着不同的話,吵鬧死個人。就像是現實中,他們有對他職業、未來、家庭的千百個計劃,并且堅信自己的規劃對他最好。于是他一會兒被命令做這個,一會兒被命令學那個。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的想法。從來沒有人和他對話。他在夢裏沉默,然後臺風來了,海嘯來了,世界末日來了。他開開心心的被海水卷進去。
憂郁還提到一個詞,“掌控欲”,他說,他痛恨極了這種掌控欲。他深恨自己的懦弱,又無法發聲,因為他明白,如果他發聲,他的母親立時會捂住胸口,說,“你的話太傷人了,怎麽可以不知好歹,你不知道我有病,受不了刺激嗎!”然後她會氣喘籲籲,說頭痛,說牙疼,然後去吃藥,再躺倒床上,十分虛弱。
他的母親時刻會把自己為他做的事挂在嘴邊。
給你買了一只雞,我都舍不得吃,全部給了你,以後要好好報答我啊。
我沒去旅行,我得帶着你去報學習班。我可是犧牲了很珍貴的機會啊。
以前我多麽漂亮啊,有了你都變成黃臉婆了。我付出了那麽多啊。
……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屢次提到了掌控欲這個詞,你是說,你的父母,和你的親人,從來都不曾問過你的想法嗎?”
“沒有。他們只會告知我最後需要的結果,然後對我說,去做吧。”
我悄悄的抽出張紙巾,覆蓋在他的眼睛上。他的聲音有些啞了。醫生為他倒了熱水,憂郁一口喝完了。
醫生一直站在憂郁的角度上同他對話。我覺得這場咨詢其實也是傾訴和被傾訴的對話,但是不同的,醫生一句讓憂郁理解他父母的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同仇敵忾,指責他的父母。他那樣溫柔,柔聲細語,引得憂郁把很多藏在心裏的秘密都說了出來。
“你有試圖對你的父母說,你心裏的這些壓力,你做的這些夢嗎?”
“沒有。”
“為什麽?”
“我不信任他們。我對他們沒有安全感。”
“安全感,這是個有意思的詞。你的不信任,不安全,正在出于你上面說的那些話嗎?”
……
“你說你的人際關系比較冷淡,對事對物都沒有充沛的感情,自以為很怪異。但是,你要明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價值觀,沒有任何人可以來指責你,說你的價值觀是不正确的。”
“你再對我講講你想自殺這件事吧。你覺得你的夢,老是夢到到海裏的這些,和你這個念頭有關系嗎?”
“我一開始想象自殺,是為了想象我死去時,父母後悔的樣子。有一陣子我總是想。我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我父母有各種各樣的痛苦。但後來我不再想我父母是怎麽想的了,他們的反應我已經不在乎了。我開始喜歡上在想象力,我死去的一瞬間——從生到死,咔,完成了。
有時候我不太想那些。那時候生活中有很多值得我去做的事。但是每當我和父母相處後,我再次陷入這樣的怪圈。”
“你有實際做過嗎?有想嘗試過嗎?”
“沒有。死是疼的,我查過。但是想象裏,不管我死了幾千次,都是甜的,并不痛。”
“你來做咨詢,就像你先去說的,總是想着這回事嗎?”
“不。這念頭越來越強烈。盡管我知道我并不想去試,可我控制不住的去想。我家住高層,有時候看着窗戶,我就會想推開窗戶從上面跳下去,然後幾秒鐘,咔,又是生到死的過渡。”
醫生看了看牆上挂的表。
“時間快到了。我來說說我的看法。”
醫生說,憂郁想象中的自殺,和他總是夢到入海一樣,都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這代替了父母給他的關懷,是童年對安全感的幻想,有人喜歡汽車,有人喜歡洋娃娃,而他喜歡想這些。
他讓憂郁不必介懷。只要分得清現實和幻想的區別,并不去付諸實踐,那麽就沒必要克制,因為這些已經沒有了死亡的實際上的意義,更像是一道保護線,反而一直在保護他。
我其中還略過了對醫生問他對于我的看法這一段回憶。憂郁的誠實和自我剖析,讓我又心酸又苦澀,壓倒了那些話裏同樣多的甜蜜。
醫生最後說:“從你的報告和你的傾訴上,你并沒有太大的問題。你的問題出自于你的身邊壓力,這我愛莫能助。你只能選擇堅強自己。再現實的建議,因為我對你的生活還不了解,真誠的建議你找一個關系好的朋友,對他傾訴。如果你還想來這裏傾訴,也很歡迎,如果你覺得不需要,也可不必再來。”
“你是說,我沒有心理疾病嗎?沒有憂郁症之類的嗎?”
醫生很肯定的說,“沒有,放心吧,這些也不是那麽好得的。”
憂郁如釋重負的笑了。他松開了我的手。我們離開了醫院。
沒過久,他就主動對我提出了分手。分手之後,他很快辭職,去了別的城市工作。但是我居然在替他高興,為他有勇氣,如此堅定的提分手而高興,為他提起勇氣,離開父母而高興。他的傾訴有用了,他不再得過且過了。
我們成了普通朋友,但是因為我曾陪着他去做的心理咨詢,所以他偶爾也會和我交流他的近況。他不再做那兩種夢了,雖然他說他還一直懷念着關于海的夢,因為海裏的世界總是那麽豐富,但取而代之的是版圖更大的冒險故事,這也讓他覺得終于不那麽“非正常”了。他也不再夢見他的母親,好像一瞬間釋懷了。
再後來,他就對我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正在努力的追求,我友好的祝福了他。再漸漸的,我們不再私聊了,只是偶爾給彼此的朋友圈點個贊,在下面說上一兩句話。
而我的公司,在憂郁走後,因為短時間內沒有找到合适的産品經理,幹脆讓我先兼任着。我邊做邊學,勉力撐起了重任,公司也就一直沒有招聘。在第二個年頭,我助理的名額終于被公司摘掉,成了公司的産品經理。
我在做我喜歡的工作,享受因而産生的價值。我還會想起憂郁,對他滿滿的感激。
作者有話要說: 剛看到星期五投的營養液,謝謝麽麽噠!
等我隔壁文滿三萬去參賽我和晉江有個約會的時候,麻煩大家給我留着營養液投下哦=3
在那麽一瞬間,我改變了這個分支的結局,變成了現在這樣充滿正能量的結局。本來我是想寫憂郁回去不相信自己不是憂郁症,加上父母的壓迫,然後這樣那樣,最後還是選擇死在海裏的故事。但是看了姑娘們的評論,我想我還是繼續寫溫柔的故事吧,希望我和姑娘們都能從裏面汲取到力量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