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雪靈血之前塵往事(一)
“……凝神靜氣,神氣結合相抱不離……收攏雙翼以意領氣……”
“砰!”
冰洞內,男人的話還未說完,站在冰床上巴掌大的灰色鷹隼不但沒成功地收攏起羽翼,反而突然現出巨大的原形。本就逼仄的冰洞霎時被巨大的鳥身以及壓縮不回去的巨大羽翼撐到破裂。
冰洞內壁“咔嚓咔嚓”如蛛網般龜裂開來,或大或小的冰渣冰塊砰砰砸下。
林元暫時栖居的這具身體,登時化成無數片晶瑩雪花,散布在七零八落的洞府內。驚奇的是他的意識居然遍布在每一片雪花上,眼下他以無數個視角看着男人之前居住的冰洞坍塌崩裂,将要化作一坐刨冰山。
無數雪花齊齊發出一聲無奈地嘆息。
被卡在狹小洞府內的龐大猛禽動彈不得,一對兒琥珀色的鳥眼看似懇求實則調皮地看向虛空,它似乎能看見那裏有個人。
忽地一道白光閃過,無數片雪花聚成男人的虛影飄在半空,他虛空中一抓,龐大的猛禽眨眼間消失在被撐破的洞府內。
洞府沒有了頂天立地的大鳥支撐,頃刻間碎成了一堆冰渣。
漫天飛雪中,茫茫天地間,仿若谪仙的男人對面站着垂頭喪氣非常不擅長化形的大鳥。它不與男人對視,拿鳥爪子在雪地上劃來劃去,一女子聲音期期艾艾道:“做鳥不好嗎?為什麽要化形?”
男人再次嘆息,大鳥負氣地撲棱翅膀,扇起兩道白茫茫的雪霧,茫茫雪霧淹沒負手而立的男人,無數雪片飛過而不沾他的身體,好似他身周自有一道護體屏障。
大鳥撒氣似的,忽地奮起一飛沖天,忽地從九天之外收攏羽翼一頭紮進斷崖山澗中;時而低空飛行有意掠過男人身旁,激起濃濃雪霧拍向男人,時而緩緩俯沖至男人身旁,拿巨大卻柔軟的羽翼刻意擦過男人手臂和發絲,蹭的男人一個趔趄。它堅持用拙笨的方式,讨好着蒼茫天地間靜立入定冷若冰霜的男人。
面若寒冰的男人嘴角微彎,淡淡道:“頑劣。”
那之後,男人偶爾盤坐大鳥背上随它在廣闊天地間肆意遨游,天高海闊兩廂作伴。偶爾将頑劣撒野的大鳥收至袖中困上一天。
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眨眼間便是天長地久。
林元的的确确只是眨眼間便經歷了一人一鳥相伴的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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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它長居雪颠之上的冰洞內,男人時常打坐入定,偶爾化成無數片雪花洋洋灑灑遍布山中。
開始林元并不知道雪颠是哪裏,後來随着無數雪花飄落山間,看見了許多熟悉的環境。
——只有一棵紅花楹木的三山半,沒有四層紅木閣樓,沒有亭臺樓閣曲水流觞;半山腰大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青竹小樓與昨天他見到的并無兩樣,左側依舊相連一座六角竹亭,輕薄竹簾重重掩映,只是青竹小樓右側卻沒有他之前見過的那棟精致的小竹屋,眼下是一片嫩竹林……老熊貓……不,彼時還是只年輕的熊貓……仰躺在嫩竹林中曬肚皮!
男人外放到山中的神識倏地收回,林元只覺自己眨眼間沒入一片密林,落地便見灰色鷹隼爪下正按着一名渾身是血的女子。
被猛禽按住的女子見谪仙般的男人出現,趕忙呼救:“公子救我!它可是公子坐騎……為何要傷我……”她邊說邊咳血,好不可憐。
灰色鷹隼見她這般說,猛地收攏利爪,只聽女子一聲慘叫,骨裂聲與她的痛呼聲驚起林間飛鳥無數,哀嚎聲久久回蕩。
“放開她。”男人命令道。
灰色鷹隼扭動碩大的鳥頭對上男人冰冷的目光,神色困惑非常,似乎很難理解男人為什麽要救一個如此軟弱可欺的生靈。
男人袍袖一拂,困惑的鷹隼眨眼收入袖中,林元借着男人的眼睛總算看清鳥爪下按着的人……是凥女!
哪怕他再震驚也左右不了男人的想法和感官。他只是一縷寄存的神識。
回到雪山之巅,冰洞內男人為受傷的凥女療傷。凥女傷勢嚴重,大有傷重不治馬上身隕的凄慘模樣。
灰色鷹隼第二天被放出後着實作天作地了一番,又将男人第四十九個洞府撐破化為齑粉,将凥女埋在了冰渣下。
但轉瞬第五十個洞府建好了。這次洞門口畫了符咒禁制,鷹隼撞的頭暈眼花氣的全身鳥毛炸起男人絲毫不為所動,就是不放她進去。
凥女佯裝孱弱地靠在洞門內看着洞外咋咋呼呼的有如小山般的猛禽,她的表情是得逞後的奸笑,是鸠占鵲巢後的洋洋自得,不過這些表情全部轉瞬即逝。
頑劣的鷹隼沒人看管,當真成了這木槿山中的妖大王。
林元作為一片神識外放的雪花,一直追随着這只作天作地破壞力極強的鳥,看她攪得山中大小妖精無寧日。
看它無比熟練地掏蛇窩,揪出一條十幾米長的蛇當彈弓繩,挖了一窩地鼠抟成球當炮彈,專打最高樹上的鳥窩,招得鳥精還是鳥妖全家圍攻它,反被它全都薅光了鳥毛排排倒挂在樹枝上,活像一窩禿毛雞。
禍害完山裏,又跑去江中,與泗水江裏鎮壓結界的老烏龜好一頓對打。打贏了把老烏龜翻了個四腳朝天,烈日炎炎下曬得老烏龜叫苦不疊。還是江邊小妖跑去男人面前告狀,男人才出手翻過了仰躺了三天的萬年老龜。
在這只體型龐大的鳥作天作地的作了半個月後,林元見到了白二,年輕許多的白二,十七八歲的模樣,完全不似如今陰沉憂郁的相貌。少年白二眉宇間難掩英武之氣,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是個倨傲且明媚的翩翩少年。
白二與灰色鷹隼見面便打,白二當時有個幫手,同樣是相貌出衆的挺拔少年,容貌略遜于白二,卻也是不可多得的俊朗面容,氣質卓絕,威壓逼人。兩人聯手與灰色鷹隼打了個平手,也許同為稀有的鳥類,最後兩只鳳凰和一只大鳥成了好友,結伴禍害山中大小妖,結伴調皮搗蛋的威力簡直成倍遞增。
終于有一天,頑劣的猛禽被從天而降的男人收入袖中,白二和另一名少年被請出了木槿山。
漫天外放的雪花忽地收入男人眉間,林元這次作為男人的雙眼看見了一個較之前五十個洞府大出十幾倍的冰洞。
灰色鷹隼從男人袖中甩出,兩腳朝天地囫囵躺在冰地上,先是被沒有逼仄感的大洞府驚的躺了一會兒,随後驚喜地呼啦站了起來。撐開的翅膀完全裝得下,撲棱翅膀稍稍起飛離地也是可以的,偶爾被翅膀拍打的冰壁隐現金光暗符。
龐大的一只鳥一激動,兩翼驀地收攏将男人攏進了胸脯間!
男人鮮少露出驚色,這次不止露了,還有些不知所措地僵住了。
淡黃的鳥喙不住地蹭過男人側臉,兩個巨大的羽翼裏溫熱異常。住慣了冰洞睡慣了冰床的男人頗為不适,他要離開的想法被大鳥感知到後,大鳥竟然啄了他耳尖一下。
男人擡頭,目光裏的凜冽只是一瞬,對上那對兒琥珀色的鳥眼,盡是無奈。
“性情頑劣……卻心有玲珑,以後便叫玲珑……”
男人話沒說完,林元只見攏着男人的羽翼倏地不見了,再看面前站着個俏麗調皮着淺灰紗衣的女子,此時正笑顏如花地看着男人。
林元一眼便認出她是那天入深潭救他也是就落水男人的女子。
此時,她唇上沾着一滴鮮紅的血珠,那是男人的耳尖血,血珠圓潤隐現紅光。
林元總覺得這滴血珠很眼熟。
面容冰冷的男人,望着面前的女子神情愈發柔和,他擡手去取那滴鮮紅的血珠,不想手指還未碰到女子的唇,就聽自冰洞入口傳來一聲疾風破空的嘶吼聲。
“有什麽是她有我沒有的!為什麽我不可以!”
這聲凄厲的嘶吼太熟悉,來人便是假借傷勢未愈長居不走的凥女。
萬物皆有靈,男人便是這雪山之巅的雪靈,世間至真至純的靈物,他可以是一片雪花,也可以是這世間所有的雪花。
而凥女是這妖城、這山中怨氣所化,只有雪靈身上唯一一滴紅血,能将她體內源源不斷生出的怨氣化作純淨的靈力。她苦心積慮的接近他的坐騎,激怒它,刻意讓那只頑劣的蠢鳥不費吹灰之力傷她一魄,由此假借傷重長居雪山之巅男人的洞府內。
她雖是怨氣所化,卻比這妖城內任何一名女子的容貌都要豔麗,可謂是擁有傾城之貌,也許這就是上天給她開的那扇窗。她即傾心豐神俊朗的男人,也觊觎那滴能化怨氣為純淨靈力的雪靈血。
枉她處心積慮,千般算計,百般糾纏卻被一只頑劣蠢笨的鳥捷足先登。他給如此頑劣蠢笨的它取名玲珑,可見是多寵愛。他看它的目光是看這世間所有東西不曾有的溫柔。
怨氣化成的利劍直取女子唇上那滴雪靈血,男人卻先利劍一步将血珠取自指尖,接着毫不猶豫地按進了玲珑眉心。
雪靈血入眉心化作一道柔和的紅光,若隐若現地隐沒進玲珑體內。
男人這一行為,看得凥女怨氣徒長幾丈高,化作萬把利刃全部刺向玲珑。
虛空中忽然出現一只碩大的羽翼,氣勁形成的羽翼不費吹灰之力将無數怨氣所化的利刃盡數收繳,抟成一個濃黑凄厲嘶吼的大球,羽翼輕輕一掃,黑球轉念将瘋癫至極的凥女拍出洞外。
“你給了我什麽?”玲珑摸摸眉心,不解地問身旁的男人。
男人沒答,他有更亟待解答的問題問玲珑,他後退一步上下打量玲珑,困惑道:“平時化形不過一時半刻,怎地今日功力漸長……”
玲珑封住洞外奮力起身的凥女,擺擺手還是那副調皮頑劣的模樣,道:“你有所不知,道人在我身上下了符咒封了我幾處穴位,你給了我名字,又給了我剛剛那個……道人說……”
“道人?”男人不解。
“陸壓道人。”玲珑解釋道。
“你來木槿山之前,在哪裏修行?”男人語帶驚訝問。
“西昆侖。”玲珑瞪着琥珀色潋滟的大眼睛答道。
男人圍着玲珑轉了一圈,既欣喜又好奇:“……初見時并未嗅到妖氣,我只當你收斂的好,原來如此,後見你有功德金光加身,又當你游歷時做過善事……”
“道人曾囑咐過我,可調皮搗蛋,不可嗜殺成性,否則他會親自将我捉回西昆侖去。”玲珑解釋道,“你剛剛給了我什麽,解了道人畫的符咒,他總說化形不利于修行……”
“确實如此。”男人道。
“那你呢?”玲珑似乎對自己一聲灰紗衣很是不滿,變了幾次不是深灰就是淺灰,白衣仙仙都變不出。
“我?”男人擡手送了玲珑一套白衣仙仙,他黑她白,兩人互相瞅了瞅。“我無礙。”他說完踱步出了洞府。
洞外,凥女被自己怨氣所化的萬把利刃所傷,躺在白雪中身下一攤黑血,她眼神陰鸷狠厲地盯着化成人形後對所有東西都好奇的玲珑。
她惡狠狠道:“雪靈血是我的!”說完又看向負手而立的男人,目光癡怨哀苦,“你也是我的!”
“她傷你一魄,我替她還你一魄。”男人說完,翻手招來一捧晶瑩剔透的雪花,雪花慢慢化作一只玉雪可愛的小鳥,小鳥撲棱着翅膀離開男人掌心飛至凥女手中。“殘魄納入這只雪靈所化的鳥身內,它會自行修複。”
說罷他牽起身旁的玲珑轉身往回走,丢下一句:“馬上離開雪颠,再不得踏入。”
“她不走怎麽辦?要不要我把她扔下去,我保證不摔壞她,行嗎?”玲珑轉臉問男人,面帶誠懇,眼睛裏全是小機靈。
洞府內男人将玲珑拉至面前,指尖輕點她眉心取出那滴雪靈血,“你可知這是什麽?”
“剛剛那人說的就是它?雪靈血?你的血?”玲珑張嘴就是三連問。
“對,”男人不禁失笑,輕撫她一頭銀發,“我的血,只有這一滴,送你,你可知這代表什麽?”
“以身相許!”玲珑歡快搶答,“道人曾說‘紅塵三千丈’什麽男女授受不親,額~有情人什麽……嘻嘻我忘了,但我知道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許,我可不是什麽都救,比如黑烏鴉絕對不能救太醜,再比如白二那只鳳凰太臭美,再比如老烏龜太唠叨……”
男人一時間哭笑不得,總不能因為頑劣蠢笨的性格就反悔,于是又将雪靈血送回她眉心,笑道:“行,許你就許你吧。”
“你好像不太願意,那算了,我們作妖的也是有原則的絕不強人所難,算了算了。”玲珑毫不計較地擺擺手,一屁股坐在冰床上,冰的又站了起來,以前鳥身有厚厚的羽毛坐着沒感覺,現在再坐簡直能瞬間凍成冰塊。
“休想。”男人知道她不曉這男女之事,昵了她一眼轉身往外走。“收了我的血,不得反悔。”
“還你!還你!唉等等怎麽拿出來,還你啊!”玲珑追在後面,一邊追一面胡亂摸眉心,什麽都沒有啊!
“不許還!”男人轉身嚴肅道。
玲珑沒來得及住腳,險些撞到人,見男人不高興,真怕一言不合又被困在袖子裏一天,她低聲道:“不還就不還,我們西昆侖就有這送了禮不能要回的規矩。”
男人險些笑出聲,伸手撫過她的逶迤至雪地上的銀發,抓過手牽着走。
“你喚我玲珑,那你叫什麽?”
“沒有。”
“沒有名字?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送你一個名字……‘雲’怎麽樣?我在天上飛時最喜歡的便是雲,以後你便是我的‘雲’……嗯~不在天上飛的時候,我還喜歡在樹林裏玩兒……再加一個樹,不不不,不好聽,取林,雲林……林雲……哪個好?”
“都好。”
……有你就好……
林雲!這人是林雲?
林元聽得見男人的心聲,那句“有你就好”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随後看見的場景越來越淡。
他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巅之上,一男一女閑坐斷崖邊。俊俏不凡的男人是林雲,俏麗秀美的女人是玲珑。兩人腳掌之下,一只似游隼似獵鷹的猛禽倏地舒展羽翼沖上雲霄,待沖至雲巅又倏地收攏羽翼紮入山澗中。
這如出一轍的撒野方式,卻不是此時正坐在涯邊依偎着林雲的玲珑。
耳畔不甚清晰地傳來林雲的聲音:“三月三,上巳節。古語有雲:‘二月二,龍擡頭;三月三,生軒轅’元兒實乃帝命,但……天潢貴胄不如一世和樂安康……更遑論生而為……”
林元現在終于知道“更遑論生而為”後面是什麽了。
更遑論生而為妖。
是誰?
林雲說的是那只在天地間撒野的小猛禽?
林雲和玲珑的……會不會是……
這個想法忽地冒出,他立刻感知到了身體的重量,以及冰淩刺腹的劇痛感和漸漸回籠的遍體寒意。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補上昨天的。
二更不會很早,可以明早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