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思緒一起便停不下來。自從今日下午腦子裏竄進來些有的沒的畫面,就無法抹去。
午夜,躺在天院房內,許晏之睜眼望着重重床帳,一時無法入睡。
他又想起了那個安靜的影衛,收到他死訊的時候,許晏之正帶人攻打秋凰樓的一處重要分樓。這次是真正的死訊,而不是之前他假借蒼崖之口在江湖上宣布的消息。
是自殺,許庚服下了剩下的那顆黃色藥丸。
在聽到這個口信的時候,許晏之沒有說什麽,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并不吃驚,其實他大概早想到這個結果,他曾經想狠心就讓許庚随假的死訊真的死去,可是最終他沒有這麽做,還是讓人用最好的藥續着許庚最後一口氣,這個人的生死不過在自己一念之間,但他猶豫了。有時候他甚至有念頭想幹脆找來真正的蒼岚為許庚療傷,若是能治好,那麽就讓他重新換一個身份,給他在莊裏安排個輕松的位子,然後好好調養安穩過下半輩子,也算不枉他對自己的忠心和功勞。
不過許庚卻自我了結了,這個人幫他做了一個正确的決定,連死亡都做得這麽恰到好處。
許晏之翻了個身,閉上眼睛。他想到許庚躺在他懷裏的感覺,在寂靜的黑暗中,他感到有一個空洞越來越大,讓他無法入睡。心中空蕩蕩的,懷中也空蕩蕩的。
無法入睡,又睜開眼睛,正好面對着窗戶,窗戶打開着,窗外暗影叢叢,是樹影。許晏之知道那片暗影中藏着一個影衛,以前他總能忽視這些影衛的存在,可是現在他覺得他們無處不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開始習慣性地随時确認自己附近影衛的隐匿位置。就像他知道現在有一個影衛一定悄無聲息地半蹲在那棵樹上,單手扶樹,不時地關注着四周的動靜。雖然看不見他們,但是他能在腦子裏勾畫出來。只是每個畫面裏的影衛都長着一樣的臉,許庚的臉。其實,看不到他們的樣子大概更好。
暗羽最近很忙,其實這意思不是說他平時很閑,而是近日莊主開始明顯比過去要親厚暗樓以及十影衛。暗樓因其特殊性一直以來是個隐秘,甚至在凡莊都甚少有人真正知道和了解的存在。每一代暗樓的樓首都是由從上一代莊主的影衛中挑選出來的最優秀或者是最值得信任的一位擔任。每一代暗樓樓首的地位和繁忙程度,可以說是由當代莊主對暗樓的态度所決定。像上任莊主就比較信任和親近暗樓及其影衛,所以當時暗樓負責的事情會比信樓和衛樓多很多。
可是現任莊主自上位以來便不怎麽喜歡影衛,深究其原因,大概是上任莊主夫人即許晏之親母遇難之時,其實當時的影衛是可以分力保住夫人的,但畢竟當時情況相當複雜,為了确保老莊主的安全萬無一失,便只能棄車保帥,畢竟影衛只對莊主的安全負責。老夫人自小寵溺獨子,母子感情非常深,因為這件事情莊主自小就不喜歡影衛。長大懂事接任莊主之位後,雖然知道影衛的重要,不過下意識還是會排斥。跟暗樓和影衛之間的關系遠不及老莊主與暗樓,現任莊主最倚重的是信樓。
但是最近莊主卻漸漸開始與影衛走近,很多原來會派給信樓去做的事情,轉而派給暗樓去做,甚至無意間還會問起影衛的生活情況。但是暗羽并沒有因此暗喜,事出無因必有異。
就像現在,莊主突然來到暗樓本樓巡查工作。
跟在莊主後面,暗羽心裏吊了塊石頭,這就像多年失寵的妃子,皇上突然駕臨冷宮,除了讓人驚喜但更多的是讓人摸不着頭腦和誠惶誠恐。
暗羽暗自思忖,暗樓的所有運作都在暗中進行,極少有文字記錄,即使有也會在事成之後及時銷毀,因此也沒有什麽能呈報給莊主看。而十個影衛,除了跟在莊主身邊執勤的兩個之外,另外有三個在外執行任務,剩下的則在習武廳練武,應該沒有大問題,便也覺得放心。轉念一想,不對,還有一個不在樓內——許癸,正午時候跟他打了聲招呼便跑出去了。真是會挑時候,雖然影衛的活動範圍沒有被限制,但是卻也極少會出莊。竟然在莊主來巡查的時候正好出去了。
許晏之一路走走看看,先是去了習武廳,不同于衛樓的習武廳,這裏除了有常規練武必須的工具,比如木樁以及各種武器之外,還有各種暗器和帶有穴位标志的等身草人。許晏之想起了在天院還想方設法練武的某人,若是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大概現在也會在這裏認真地練武吧。
走出習武廳,許晏之又來到了影衛休息的院落。十個影衛每人有一個小房間,房間門外挂着的木牌上刻着十天幹。左手邊第二個房間外的木牌上刻着一個“庚”字。
許晏之突然想起來,許庚在被宣布“死亡”之後,就從天院被移回了這裏,直到真正死去。就是在這裏,他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自覺地,許晏之向那個房間移動了腳步。
“吱——”輕輕推開房門,許晏之踏入房間,腳步很輕,仿佛怕打破什麽東西,可是放眼看去房間裏除了一張床、一個櫃子、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外空無一物,似乎是沒有人居住。
“這間房間暫時空着,因新進影衛尚未通過莊主正式認可,故還未搬入影衛住處。”暗羽在許晏之身後輕聲解惑道。
看着空無一物的房間,許晏之不禁問道:“許庚留下的東西呢?”
“被代為收好,暫時放在儲物房內。”知道莊主問得是哪個許庚,暗羽回道。
“去拿來。”
“是。”
很快,一個灰色的包裹送到自己的眼前。接過包裹,示意讓暗羽出去後,許晏之将包裹輕輕打開。出現在眼前的是很熟悉的東西,兩個玉瓊漿的瓶子,被擦得锃亮包在兩塊小布裏面。還有很厚的一疊銀票,被折疊地整整齊齊放好。但是這些并沒有引起許晏之的過多注意,因為還有些東西更加讓許晏之在意。是一些小孩子的玩具,其中有一個九連環。這個東西讓他記起了一個人,本來在記憶裏已經非常模糊的人。
小時候他就比一般小孩聰慧,平常小孩子喜歡的玩具他都覺得沒意思,後來他身邊的來了一個小侍從,這個小侍從不怎麽愛說話,但是對他很好,總是想辦法逗自己開心,會買很多自己沒見過的新奇玩具給自己玩。但這個侍從很笨,買的玩具他自己都不會玩,每次都被許晏之嘲笑。有時候自己調皮偷偷溜出去玩,這個小侍從拗不過他,每次都幫他打掩護。更重要的是每個睡不着的夜晚,夢到母親慘死的畫面時,他身邊總有一個懷抱輕輕摟住他輕輕拍着,在耳邊用安穩可靠的聲音反複地說着沒事的沒事的。
這個九連環,并不是在市面上常見的玩具,他記得當時小侍從把這個九連環給自己的時候,他高興了很久,難得有個東西可以讓他覺得有趣。但是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對一個事物的熱情總不會持續太久,這個九連環玩了一段時間之後許晏之又覺得沒意思了,就又扔在了一旁。
回憶一經喚起,那些依稀散落的點慢慢也被串聯了起來。包裹裏剩下的除了九連環之外的其他小東西,許晏之也漸漸想了起來。
包裹的最下面壓着一個小盒子,打開後裏面放着厚厚的一疊紙。許晏之拿起第一張紙,紙上寫的是一個關于狐仙人的故事,故事的最後有标注着一行小字:此故事已講過,少莊主不喜歡。
他記得這個故事,他做惡夢醒來睡不着,習慣得鑽進小侍從的懷裏,要他給自己講故事。除了第一次他講不出來之外,後來自己每次要求,小侍從總能馬上講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小故事。那天聽完小狐仙的故事,他就問為什麽這個狐仙本事這麽大不幹脆上天去把那些壞神仙都打死呢。小侍從說,因為他們是神仙,打神仙是玉皇大帝不允許的。為什麽玉皇大帝不允許就不做呢,狐仙又不是玉皇大帝的手下,他又問。小侍從一下子被他問住了,想了半天說不出為什麽,最後只能說因為玉皇大帝是最大的。其實他并不是不喜歡這個故事,他就是喜歡小侍從被他的問題難住時絞盡腦汁的樣子。
厚厚的一疊紙,一部分是像這樣的小故事,還有一些記錄着所謂“少莊主”的各種喜好。
那個小侍從在他身邊跟了四年,他十一歲那年,小侍從離開了他,大總管告訴他小侍從的家裏人來接他回家了。那時候他很難受,不過更慘痛的離別他都已經經歷過,他告訴自己這次不算什麽,不過是一個小侍從而已,沒必要難過,雖然那天晚上他還是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了。
許晏之看着這些,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所有的這些都指向一個人,一個事實。